西凌。
青洲。
落日溶金,斜斜照在玉锦楼头,连带将门前的金字招牌也明晃晃镀上一层色,更是亮灿灿的晃眼。
二楼雅室里,一人白衣锦袍靠窗而坐。面朝窗外,看不清他的长相,单看侧脸,已觉十分雅致。身后侍立着一清秀少年,侍从打扮,约莫十八、九岁。
夕阳落尽最后一点余晖,沉入山的那边。
雅室里早有玉锦楼的伙计点上烛火。那个人,却还没有出现。
街道上亮起灯火,星星点点的渐渐多起来,又慢慢少下去。
夜风四起,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吹得他白衣墨发张扬起来。
那清秀侍从取过斗篷,欲替他披上。
白衣锦袍的公子摆摆手,轻喟一声:“聆泉,什么时辰了?”
“回公子,戌时过了!”那被唤作聆泉的清秀侍从,看一眼滴漏的铜壶答道。
白袍公子不再作声,一时间只听得铜壶滴漏,再无其他声响。
半晌,那白衣公子端起酒杯,至唇边却又放下,只用手指轻叩着桌面。他的手指白而修长,在灯光下莹白如玉。随着烛火明灭,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
酒杯里的盈盈琥珀随着他的动作也起了圈圈纹路。聆泉终于忍不住道:“公子,都这个时辰了,我们回吧!”白衣公子不语,聆泉接着道:“燕姑娘要来早就到了。或许路上有事耽搁住了。”顿一顿又说:“那边已有消息传来。”
白衣公子看一眼窗外疏星朗月,终于点点头,长身而起:“走吧!”
初时单看他侧影,已觉不沾尘埃。如今回转身,风姿清隽,那样的清华贵气,室内的烛火也似乎陡然间明亮了起来。
不过走了二三步,烛台上的灯焰猛的一跳,一股凛冽的剑气刹时充盈整个室内。
剑气自窗外而来。初时被人刻意隐藏了,待发现时,一线清冷已直逼白衣公子后心。
那样浓烈的肃杀之意,迫得烛光也暗了下去。
聆泉惊道:“公子小心!”身形却不敢妄动分毫,只恐稍一移步,便会被剑气洞穿,到时还累得自家公子分心来照应自己。
白衣公子临危不乱,退步转身,身形已侧避至一旁,袭来的长剑贴着胸前而过,连衣襟也未沾一片。
一团白影从窗口掠进来,身形纤瘦,墨发飞扬,竟是位女子。她反应奇速,眼见一剑落空立即手腕翻转,长剑改刺为削,其势不变,削向白衣公子。
待看清来人,白衣公子原来想要回击的手拢回袖中,只脚下连变数个方位来躲避剑招,那女子的长剑却如附骨之蛆如影随行,白衣公子的嘴角却是微微渗出些笑意来,若不细看,根本发觉不了。
二人一攻一守,只见白衣飘飘,刹是好看。
一时间,满室清辉流转。
白衣公子的身形固然掠影分光毫无阻滞,那女子的剑势亦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如此绕了数圈,那女子有些着恼,喝道:“风华,你再不出手,伤了你可不怪我!”
一旁的聆泉只见两团白影在面前快速游走,根本看不清人。此时听得声音,脱口道:“燕姑娘!?”一时放下心来。
素衣女子剑势一变,刹时凌厉起来,那被唤作风华的男子终不敢大意,袖袍一拂,缠上她的剑锋。素衣女子只觉一股大力从剑身传来,剑势竟有些不受控制。她赞声:“好!”手腕一抖,用粘字决,借白衣男子袖袍回环之势,将剑意也圈成回环之势,将他锁在其间。
一时间白衣男子只觉剑意滔天绵绵不绝,有看不见的力道从四面八方迫来,似乎要将当中的物体生生击碎。
聆泉只见公子被围在满天剑影当中,初时尚见白影依然,而后,白影越来越小,只余一小小的白点,几乎被剑影完全吞没,不由大骇:“燕姑娘,别伤了我家公子。”当下也顾不得是否会被剑气所伤,向剑影当中纵身扑去。
只听得“铮”一声响,有若龙吟,漫天剑影复归于无。
满室清辉俱杳,只有晕黄的灯火照在素衣女子手中微微轻颤的剑尖。素衣女子的神情不怒反喜:“风华,你的镂冰指又精进了。”
满室昏黄的灯火中,那被称为风华的男子白衣清润,声音浅淡:“云歌,你迟到了!”
“没有没有!”燕云歌还剑入鞘,笑着指向滴漏铜壶:“子时未到,还是九月十五。”她容颜秀美,看上去比风华略小两岁,不过双十年华,不说话的时候,娴静如水,一开口说话,眼中自有光华流转,十分灵动。
面前的女子眉目如画,巧笑盈盈。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浮剑上子时刻度若隐若现。风华不禁宛尔,笑意终于从他嘴角慢慢沁润开,连烛火也温暖起来。
燕云歌是名满江湖的“素衣神剑”,号称武林剑术第一的侠女。聆泉想起方才的情形尚有些后怕,问道:“公子,您没事吧?!”边盯着风华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看着,就怕方才一不小心伤着了哪里。
风华尚未作声,燕云歌“咦”一声:“小聆泉又长高了!”便伸手去捏他的脸:“肉嘟嘟的,说明风华没有虐待你。”
自十四岁那年随公子在涧野的玉锦楼见到她,此后的每次碰面在她手里都要吃点亏,偏偏打又打不过,骂又不敢骂。聆泉哭笑不得,奈何避不开她的手,只得求救似的看向风华。
风华淡淡的开口:“云歌,不要总是欺负我家侍从。”
燕云歌收回手来,有些不甘心:“每次都是不分胜负的。既欺负不了你,就只好欺负你家侍从了。”
聆泉于是有些不满的看着燕云歌:“燕姑娘,你可要对我家公子好点。”
燕云歌有些不解聆泉的意思,看看聆泉,转头一把揪住风华往聆泉面前一推:“你看你看,你家公子连头发都没少一根。”风华眉微皱,也只任由着她揪着。
聆泉冷不妨被她唬了一跳,不由自主退后两步。眼见她对风华动手动脚,就更加不满了,嘀咕道:“我家公子为了等你,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连饭也没顾得上吃。”
“啊?!你不说到吃饭我倒忘记了,我快饿死了。”燕云歌道,伸手一指风华:“为了赶来见你家公子,我两天没吃上一顿好饭了。”
聆泉听她这么一说,当场愣住,张口结舌,半天答不出一句话来。
风华看着便有些好笑,聆泉明明是十分机灵的人,不然也不会一直被他带在身边,可是一遇见了云歌,平常那股机灵劲就全没了。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在云歌手上讨得了半分好去,偏不长记性,每次见了云歌都要招惹一两句才甘心。
燕云歌已是走到他对面位置上坐了下来:“我饿了!”
风华让聆泉去唤人来撤换了酒菜。
他方才便已发现她虽然一身白衣素净,脸上到底难掩倦色。此时听她说来,方知是这两日连着赶路的缘故。
玉锦楼不愧是玉锦楼,只不过眨眼功夫,就换上来温酒热菜。
燕云歌对此大为赞叹,她是真的饿了,当下把头埋在碗里,吃得风卷残云。
风华只是微拣了几筷子,见她吃得狼吞虎咽,不禁宛尔,索性停下筷子来看她吃。
杯中酒气氤氲,琥珀色的液体温热,一边高烧的红烛已是过半,空气中有缱绻的味道流转,静谧无声。夜的清寂便也消减了几分。
“怎么迟了?”眼看她吃得差不多了,风华淡淡的问。
听得风华问起,燕云歌“唔”一声从碗里抬起头来:“从帝都过来,在平陶遇上灾民打劫官粮,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竟是把平陶府的粮仓都放开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官府自然派兵镇压,一度封了城门。”
风华无语,半晌,才就着手里的酒杯浅啜一口,缓缓道:“同样是大旱,帝都管辖之处民不聊生;这西凌国境内,百姓虽也有影响,却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竟是民生平和。”他的声音低沉,说不出的悲凉。
燕云歌停下手中的筷子,亦有些低落:“不管怎么样,最苦的始终是百姓。”她侧目,窗外,暗夜中的影影绰绰寂然无声,心里轻叹一声,回转头垂了眼睑。满桌珍肴,就再也吃不下去。
开国始帝龙渊以名为号建立帝国,至今已有三百年。
始帝在位不过短短十八年。之后历经成帝,宇帝,熙帝,皆励精图治,至文帝时,国力空前强盛,番邦小国尽数来朝。
文帝后顺帝体弱,虽无更大建树,亦能守成有余。而后齐帝。
由于顺帝体弱,膝下子嗣一直不旺,故平生只得三子。齐帝为长,谦和恭谨,甚得顺帝喜爱,早早立为皇储。顺帝殁后,齐帝登基,年号贞和。
然齐帝之谦和恭谨,实为绵软懦弱。贞和年间,朝中重臣拉帮结派,互相倾轧,开始尚摄于帝王之威,少不得在齐帝面前遮掩一番。而后时间渐长,见齐帝性子绵和,最多不过说几句,就更是阳奉阴违起来,有些不法之臣,更是起了别样的心思。
贞和六年,镇守西疆的敬安侯忽然皇袍加身,自立为王。而后,各地纷纷效仿,一时狼烟四起,风云变色。
当时的定王年方弱冠,年少英武。广招贤良运筹帷幄,历时七年,终于将各方叛乱平息,国中声望一时无二。当时的龙渊百姓,可以不知道陛下,但不会不知道定王!
在这般声势下,贞和十四年五月,齐帝让位于定王。
定王即位称睿帝,年号承平。
承平初年,睿帝论功行赏。由于一直跟在身边的四大干将军功之高,封侯拜相不足以赏。为了不让万千将士寒心,睿帝裂土封王。
以帝都涧野为中心,十九城池归帝都所辖。而后按方位划为东都、南越、西凌、北晋四国,各得十五城池。城池虽有大小,地土虽有富庶之别,做到这样的公证已是十分难得。
东都、南越、西凌、北晋四国国王更是感蒙圣恩,励精图治。
一时间四海升平,史称“承平中兴”。
而睿帝当年用过的长剑“腾宵”则被定为“天子剑”收入皇室,与“镶金碧玺”同为镇国之宝。
睿帝后又经玄帝,乾帝,至惠帝时,国力有所减弱;到康帝时,民生不调,天灾不断,国力已是艰难,再加上天子剑“腾宵”无端失踪,国内曾引起一阵混乱,幸而都是小打小闹,并未发生大的变故。康帝想重整吏治,却是回天无力;就这样传到如今珣帝。
珣帝继位,改年号成德。自成德初年以来,国内一年比一年艰难。
珣帝是才子,于琴棋诗书上皆有造诣,成就不凡;然而这样的才学本不是治国之道,帝王本身首重于琴棋诗书,于治国上更是无一分益处。
西南邻国偃姜更是看准时机,不时铁蹄犯境,抢夺边境民众的粮食,牲口。
当平日里的过失一点点的积累下来,不经意间已膨胀如雪球,在成德十年的这场大旱中,统统爆发了。更要命的是,此时又传出“镶金碧玺”丢失的消息。这些落在有心人眼中,自有一番算计。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四大属国中,西凌国也遭遇了这场天灾,但由于措施得当,吏治清明,在最大程度的保证了百姓的温饱。反观帝都境内,千里赤地,民不聊生,朝廷不便没有减免税收,反而各种苛捐杂赋,一层层变着法的加重,各地民暴运动终于越演越烈。
也就难怪二人会做出如此感慨。
风华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得一旁聆泉惊叫:“公子快看,那边起火了。”顺着聆泉指的方向看过去,火势才起,看起来并不大,然而只一转眼,就见火焰升腾,把半个城镇都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