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了起来,经过整整一天血战的凉城在一夜的沉淀后逐渐露出它原本的样子……我踩在尘埃血染的地里,一步步跨过那些断肢残臂,过了整整一夜,凉城中弥漫着血腥滋生发腐的味道,我捂着鼻唇一个个看着……生怕瞥见那熟悉的面容。
街头巷尾都是新朝的兵卒在清认尸体,从那些血肉模糊的尸堆中甚至还清拣处一些仍吊着半口气的兵卒,被放在缁车上送至军医处……大量地北歧尸首被摞成堆往同一个方向送去,我停住了步子,看向身后一直跟着我的人影,身边不断有路过的兵卒低首行礼唤道:“云将军。”
我看着他半晌,启唇道:“将军身上还带着伤,何必一直跟着民女?民女身份微贱,不值将军如此劳心。”
他半天没动,轻挑了挑眉,看着我的眼睛道:“离姬。”
我疲惫地扯了扯唇,轻松地笑了笑:“将军唤的名字,民女觉得十分熟悉。但民女现在很累……实在什么都想不起来。将军高官雅户,门第雍容,却在昨日战场上作出舍身之举,以及前段日子应承民女之请联手反北歧,民女心下感激,现下却无以为报。待得来日,民女定当加倍回报。”
他看着我,眉宇间疏散去方才的阴翳,笑道:“姑娘何必跟在下如此生疏客套,姑娘想找的人……在下定当全力协助。毕竟……是在下负了姑娘之托,让质子受到伤害。”语毕也未多作停留,命了一人跟在我身后帮我寻人……自己一抚衣袂转身离去。
晨曦至晌午,凉城升起薄薄地日光……将一片萧瑟之景笼罩于轻淡阳光之下,我始终没有找到翊的影子。心里空空落落,却什么都放不下……看着凉城两旁的门窗打开,逐渐有百姓迈出门来走上街道……甚至有长居于凉城的北歧子民走上街头,匍匐在那些成堆的北歧尸首上嚎啕而哭……我伫立在街尾,任三千发丝舞魅于风中,看着那些面色蜡黄,神色哀戚的北歧人,忽而不懂得他们的悲喜,是为着死去的故人……还是因为成了亡国的流民……
眼见着前方有三三两两个穿着粗布衣裙包裹头巾的女子竟胆大地在尸堆中翻来翻去……
“瞧哟,我找到一块碎银子……”
“你那银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下作人家才会这么财迷心窍,见了银子就眼开,看看……这人怀里可揣着上好的相思缎缝的荷包,敢情是哪个相好的小姑子绣了送与他,今天居然落得我手里,也算是老天开眼……”
“快来看呀,这不是豫州曲陵府戏班子的戏票吗?我二叔若是得了,指不定会给我多少好处……这帮吃里扒外的兵条子,都是些不缺子儿的……”
七嘴八舌地妇道人家聚在一起,翻着那些死不瞑目的尸首,我心里泛起一丝冷意,随口喃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诗词极妙……只是话说得莫过于极端了些?不过是闺中女子不知亡国之恨罢了……”身后的士卒忽然开口,却引得我讶然。
我做不出声来,看着那些被骡车运送的大批尸体,忽而转口问向他“新朝打算如何处置这些战场遗尸?”
“新朝自先帝起便遗留下筑‘京观’的传统,姑娘不知么?”
我摇摇头,抿唇道:“民女一个凡俗女子,何处去知悉这些军中之事?”
“姑娘昨日战场上的狠厉之姿……可不像是个凡俗女子!身手果决,胆色过人……实让张燮
佩服。”
听及此言,我不禁仔细将身后之人打量了一番,他处变不惊地答道:“先帝时期,北歧当时的王主暴戾不仁,无德无义,好征战,崇扬以武治天下。玄光三十七年,新朝曾与北歧大战过一场,那一场征战北歧大胜,虏获了无数的新朝战俘,当时的北歧王无法处理多达上十万的战俘,索性将他们全部屠杀,甚至曝尸野外……那一场大仗后,无数新朝子民的亲眷惨死,尸骨无存,流离失所,无处可归……自玄光三十七年后,先帝厉兵秣马,养兵蓄锐只为一报这国耻,自那以后只要战胜,新朝军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将敌军阵亡的遗尸垒砌于道两旁,覆土夯实,堆积成山,号为‘京观’。”
我听后低叹:“人总是这样……永远记着过去的仇恨与怨讟,只会将杀戮与残暴一代又一代传下去……”
他拂袖一笑道:“姑娘此言倒是极为新奇,若依着姑娘此理,莫非我新朝只能忍着他北歧的铁蹄碾平我新朝人的胸膛,也应当慈悲开怀地如同大丈夫一般宽厚容忍?”
我抿唇,沉声道:“‘京观’此举颇为残暴不仁,若我新朝只是不明善恶是非便有样学样,以牙还牙,和那些北歧的莽夫有有何差别呢?”我摇摇头道:“我一个平凡女子,说起这些来倒是班门弄斧令公子见笑了。公子精通诗词,又对新朝国事如此了解,想来也是地位不轻的,方才唐突,民女先给公子赔罪。”
“姑娘就叫我张燮吧,何必公子来公子去的?”慢慢踱至我身前,比我高出一个头的他垂眸轻轻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想来姑娘是悖误了……张燮的生父就是在玄光三十七年那场大仗中被北歧兵卒乱箭射死,曝尸野外,母亲被掳去做了北歧的贱奴,因是才对此事知悉详尽。”
我一时讶然,望着那张武冠勒颈,轮廓并不粗犷的脸庞,在绛袍的映衬下崭露一丝锋芒——他何以能如此轻描淡写,无关痛痒地说起这些?
见我哑然无声地凝着他,张燮状若无事地笑笑,对我道:“张燮不过是粗剐之人,姑娘何必费神思想?姑娘不是还要寻九爷的去处,再去凉城以东找找吧,那里地势空阔,兴许能找到九爷的下落。”
我应声点点头,道:“张燮……我…并非有意提及你的痛处……”
“姑娘不必自责,张燮不曾在意这些。就像姑娘说的,记着过去的仇恨和怨讟,永远也走不出曾经的阴影。张燮今日听姑娘一席话,虽还有些不解,却会试着去做到。”
我和他由之前的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而行,虽是并无多话,但我却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他的一言一行,他微微崭露的锋芒,在人群中仿佛能悄然掩匿自己,又在不经意间泄露出隐魅的神秘……似乎永远也摸不着他真正的样子。
在凉城东边徘徊了几乎快一日,我和张燮都丝毫未曾看到翊的身影,我站得离那片战乱颓败的地方远远的……忽而想起在北歧营帐的那一夜,我冷言冷语像个孩子一般乞求成为翊的女人,在黑憧憧的夜里看到他匀称至极的影子由极度地克制到索求无度地起伏着……纵然疼痛我却甘之如饴地尽力贴合他的渴求。又想起身份被揭穿的那一刻,我破釜沉舟地卸去自己的衣物,故意露出光洁如玉的锁骨和妩媚沟壑企图魅惑歧王,翊那如同噬血一般的眼神,将我一刀刀凌迟。又在那兵卒万箭所指的战阵中惊鸿一瞥间望见他溢满宠溺的黑玉眸,望见那讽刺哀戚的笑容。
我觉得心里如涨满了水的海绵一般,轻轻一捏便哪里都是水,哪里都是疼。
突然发觉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从青州颠簸至北歧,自以为心心念念想要保全和维护的人,总是在宠溺和顺让着自己,隐抑下所有的痛恨和绝望,从来不开口提及其他。
我总是不断地想,当我带着征战荣归的伤痕出现在他面前,他会不会有一丝丝心疼,当我跋涉千里被人当做女疯子笑话,只为了来救他,他会不会感动得无以复加。我故意将伤痕露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我故意在他闯进北歧王大帐时丝毫不遮不掩地任他为我在乎……我发觉自己多么自私,我偏头看向身边一直沉默的人,开口道:“张燮,真正的爱是不是无关于得到什么,是不是并不一定要把最重要的东西绑在身边,让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自己的?”
他静静沉思了一会,忽而道:“我以为……真正的爱是绝不会放弃占有,但就算不曾拥有,也会无怨无悔的付出,那个人看不看得到都没有关系,你只会真心诚意地为他做你想做的事。想要刻意绑在身边……那是执念。”
执念?我咬唇,轻轻蹙起眉,满脑子仍是翊的声音,我蹲下身子在暮色琉离的尘埃里,头垂得快要抬不起来……
翊……我很想你,想得快要疯了,我尽力地平静着与人交谈,尽力地转移着自己的思绪,可我一闭上眼满心满脑都是你……
腰部有刺辣的疼,仿佛皮肉都被撕开,我满面湿漉……我不信他们说的什么执念,我原以为自己可以洒脱地沙场阵亡,如同一个鲜衣怒马的女英雄一般,潇洒地笑着告诉你好好为我活。
但我却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发觉自己一点也没有办法离开你。翊,你还有些事情没有想好要如何告诉我,我却想起了太多,想起了什么是雌蛊切腰,雄蛊赐眸,想起了我们不可以在一起。想起了你曾是如何想要扔下我一个人,可你如今……怎会一个人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