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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胡骑凭陵边关急

寿筵结束之后,太常寺、司天台及至礼部祠部主事等,陪同铮王远至东郊祭台,筹备东郊迎春大典。

而君彻宇也忙于刑部的日常事务,常是连接多日都不涉足延寿殿,偶尔向太后定省,也是来去匆匆,并不曾再过问那日落水之事,明曦月遂把一颗心悄悄地放下了。

只是自上元节过后,却有一人频繁出入延寿殿,陪在太后身边,说笑自如,意气风发,一改之前留于人前的那份沉稳,变得格外健谈!

他,正是东宫君天皓!

近来常在太后那儿与他不期而遇,譬如今日,明明正是例行讲学的时间,她还未走进延寿殿,已然听到里面传出的笑语。

“荷衣的茶艺是越来越精妙了!”

“谢殿下夸奖,殿下若觉得荷衣沏的茶尚能入口,就每日前来喝上一盅!”

太后笑着啐道:“瞧这丫头倒蹬鼻子上脸了——你们殿下身为储君,身负监国重责,哪来这许多悠闲工夫!”

“孙儿再忙,皇祖母这儿也是要每日必来的。”君天皓说是笑语,眉心拢着的一丝挚孝却非作伪。

太后隐有动容,又被挑开紧阖的心事,面现怔忡地低喟了句:“要是你那几个弟弟,亦如你一般知晓哀家……哀家这心可就真的放下了。”

君天皓闻言,目露柔和,温声劝道:“皇祖母,老二他们尽孝之心与孙儿一般无二,只是眼下各有繁忙,不比孙儿清闲,自然不能日日定省,皇祖母勿要见怪!”

听到渐近的轻盈步履,君天皓眸光一掠,唇际隐现俊朗的笑容,接道:“再说,相较孙儿等人的粗直草率,皇祖母势必更喜爱静和的陪伴!”

对上他颇为善意的凝视,静和无声而哂:“静和见过太后。”

太后欣然笑道:“静和来了!”

知她素来畏寒,太后就则了离炭盆颇近的地方让她坐下。

“哀家让梅太医每日前去问诊,他可有去吗?”太后细细打量,却见她远山黛眉,眸色清幽,只一张面孔仍是瓷白得少有血色,忍不住蹙眉。

“谢太后挂念,梅太医刚刚才走,静和真的无恙。”

君天皓笑意微结,“怎么?还是那日落水后留下的不适?”

“殿下,静和没有那么娇弱,当日风寒,早已痊愈了,还有劳殿下送去的丹药。”

明曦月似是不经意地投去一眼,没有忽略他面上突来的沉凝,仿佛对那****的落水仍很在意……近来每每不期而遇,适逢机会,他总要问上几句。

她答得客气而疏远,可是那双眼光的清朗不改,纯挚得没有任何阴影。

敏感如她,自然察觉到那种关切,源于一份愧意——此君是在替谢后弥补!其心堪悯……

听到她如此说,君天皓方展颜颔首:“那就好。”又回身对太后笑道,“皇祖母,孙儿近日得了上古一套琴谱,正想同静和讨教一二,皇祖母可有兴致?”

太后微笑摇头,“算了,正觉得心里腻烦,想去里面歪一歪,你们尽兴吧。”

“是。”

两人目送太后背影渐远,相视莞尔。

“静和,这套琴谱,是愚兄自太乐署的藏典阁里寻来的,你看看如何?”君天皓自怀中掏出一卷薄册递到明曦月的面前,明曦月却没有及时伸手,螓首微抬,似笑非笑的神态觑得君天皓蓦地脸孔发热,不免赧然地轻咳一声,“怎么,我脸上多了什么吗?”

明曦月淡淡一笑,也不多语,接过那卷琴谱,展开来仔细打量,而君天皓则略带欣赏地把眼光投向她。

仍是素净的松绿色绣襦,水色裙裾微曳在地,发鬓也只星星几点碎琉璃的簪环,眸光流转间,清波点点,衬得不施脂粉的一张脸,宝华隐湛,别样清姿,也使得她在这争奇斗艳的宫掖之中,犹如鹤立鸡群。

君天皓唇际漾起轻笑,却听眼前的女子清雅的声音娓娓道来:“其音毫无花哨,大气雍容,周正雅澹处正适合宫中的歌咏祭典,的确是上古宫廷琴谱。”说时朝君天皓盈然笑了笑,“殿下费心了,只是近来听闻殿下正为京郊民宅被积雪压坍一事而奔波,怎么有空去那太乐署?”

“呃?”君天皓一怔,轻声说道,“知道静和喜欢,寻空就去找了来,怎么,静和反倒不喜?”

明曦月但笑不语,明眸里清润剔透的两束水光,眨也不眨地投在他的面上,瞬息闪过的慧黠灼亮了君天皓的眼,也令他满腹的话语化作叹息。

“算了……今日愚兄倒叫静和看了一场笑话。”

明曦月柔声回道:“不,殿下的宅心仁厚,实在令静和感动。”君天皓沉默半晌,倏忽一笑,“愚兄那点心思,到底瞒不过静和的玲珑剔透。委屈你了……”他蓦然长叹一声,眉间眼底,隐现忧虑,狭长的凤眼眯着望向延寿殿中堂垂挂的水墨画。

群山交叠,气象万千,大好山河,谁人没有企望?只怕这叵测人心,比那山峦奇峰更为险恶。

“静和,你亦是打小生活于宫里的孩子,理应清楚这宫里每个人的艰辛,谁不是在珠光宝气的掩饰之下挣扎得厉害……今后,静和若遇上不在情理之中的人事,还望你看在‘人皆有苦’这四个字上,莫往那心里去。”他声音压得很低,面上突然浮起些许无奈,稍带倦容地扬了扬唇角,“愚兄有意多往这儿走动,可是到底不能护得周全……你,还是要仔细。”

这最后的一句,算是说得透彻见底了,明曦月不无动容:此君品格超然脱俗,由不得人不钦佩那份气度。

直至此刻,方才了悟君彻宇放手兵权之时,何以能如此坦荡!

暖意自她的樱唇边漾开一点,渐渐浸润了乌盈盈的眸子,明曦月对着君天皓深深地揖下去,唬得君天皓忙伸手隔住,疾声低道:“快快起来,莫要让人撞见反露了痕迹!”

“殿下放心,静和自然不会与人争个长短,我无有所求,只盼皇恩浩荡,能让明氏一族得享太平。”

君天皓暗暗叹息:他知道那双眉眼间掬盈的平和,是她用了几多的隐忍委曲求全——只是,有些事,不是你委屈便能求得了周全的!

命运于她,何其薄凉?

“静和……你真不该来这宫里。”

君天皓无心的一句低喟,却让她瞬间白了脸色——好熟悉的一句!

“或许……本不该带你来此!”

眼前闪现的是他清俊的面孔,淡冷如斯,深眸似海,那双眼里的墨色,似乎能吸溺人的心神,难以自拔。

当日,他如是说!

胸口下像是被挖开了一角,丝丝透心的凉,难遏的痛……

缘浅缘深,分光离合,这辈子,终究要辜负了。

三个孙儿,一远调,一冷寂如常,偏生流连延寿殿的那个觑着又不像那么回事!

正当太后深感这局面局陷入到扑朔迷离之中时,一道边关告急的文书,似利刃一般割裂了朝堂表面的平静。

羌戎一族,纠合了月氏、流沙两国兵力,于正月庚戍日南下侵扰北疆边境。正是新春节里,而北疆一带冰原苦寒,历来羌戎等西境诸国即便心有不轨,也断不会选在酷寒时节,所以北疆戍守的将士,万没料想,羌戎会在正月里兴兵进犯,被攻了个措手不及。

三国合则兵力亦有十五万之众,又是出其不意,竟然连夺沙洲、张掖两地,斩杀天朝数名将领,一路跋扈肆虐,正月十七日,十数万大军浩浩汤汤,已然兵临凉州城下。

烽火迫燃,八百里急报通传,君颜震怒,当下着令张翼昌为先锋,赵琝为督军,领十万精兵远赴凉州增援。

另有八万大军整装待命,随时出击,然而三军由何人统帅,却在平静的朝堂上再掀波澜。

以归德将军赵志勇为首的武将,一力主谏楚王挂帅,另一派泾渭分明的则是左相张之谏、国舅谢崇等,协同中书省六部合议,弹劾楚王多年拥兵,刚愎自用,多行专断,今日君上既已罢其兵权,实不能再行纵容,养虎为患。

消息传到庆乐宫,太后正一边进着雪耳红枣羹,一边听荷衣把打听来的事一一禀明,当听到那些朝臣们的腹诽之言,太后纵然矜持,也不由得淬寒了脸,握着玉匙的手一径地发颤,明曦月一旁觑见,心凉了半截。

“玎玲”轻响,玉匙终究掷在地上,顷刻化成一堆玉屑碎末,荷衣等噤若寒蝉,垂眉敛目地听到太后低低地怒斥一声:“刚愎自用?多行专断?我孙儿沙场征伐,流血流汗的时候,怎也不见那些禄蠹们嚼舌?”太后隐现一抹沉痛,“都是忘恩负义之辈!”

“太后!”

明曦月纵也心焦如焚,却不能溢于言表,此时出言提点,太后遂然惊觉,很快敛起先时的急怒之色。

“楚王呢?他自己怎么说?”

荷衣的头垂得更低,声如蚊蚋:“回禀太后,楚王殿下和京兆尹大人正在整束下九坊舞坊胡里贩卖五石散一事,已有两日未曾进宫,似乎脱不开身。”

“皇上也由得他?”

“听赵师傅说皇上也无特别交代,圣意难测得很,只是但凡力谏楚王挂帅的,和张相等弹劾的折子,都被留中不发了。”

太后闭了闭眼,只觉得那股子焦痛呛得五内俱焚,瞬息而来的疲倦有如泰山压顶,“都去吧……”太后淡淡挥手,荷衣等都不敢再言,悄步退到了殿外。

明曦月欲言又止,想想仍是沉默,衣裙擦地,跟在荷衣身后就要离开,太后忽然一睁眼,“静和,你留下陪哀家叙叙话。”“是。”明曦月柔声应下,转身走到几案旁要给她重新续上一盏热茶,太后悠长地喟息一声,瞬间惊慑了她。

“静和,你知道哀家最怕什么吗?”

“哀家只怕……二十六前的那一幕会重演一次!”

明曦月黑山白水的眼眸,笔直地望来,里面一丝哀乞,可能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眸里洇着稀薄的雾气,太后心尖微颤——居然是那样的神似!

二十六年,也是这样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哀然地启唇:“母后,求您下道懿旨,让殿下回来吧!”

太后伸指抚向胸口……时过境迁,隔了二十六个寒暑,而今那往事仍是痛楚到不能触及的伤口,并有着深深的悔意……如果当时她警醒些,及时阻止,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

太后疲倦地阖眼,再睁开时刚刚的波涌已经隐入深潭般的眸心,语声也逐渐平缓:“静和,皇上对宇儿的态度实在令哀家揪心啊!宇儿,太像他的父王。”

明曦月讶然低道:“上一任的楚王?那是太后的——”

“是,正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哀家的亲儿君若尧!”

明曦月虚浮地一笑,“听闻……前任楚王也是文韬武略样样出挑,用兵如神,军营之中,无不臣服。”口中说着应对的话,心里却隐隐地泛起惊悚……太后不会无端地沉溺过往,一丝敏感,令她惊觉太后此时论及的正是北胤宫廷的一段秘辛,而且这正是君上对君彻宇始终心存芥蒂的原因!

听到明曦月的赞誉之词,太后流露在面上的神色,难抑得酸苦,“哀家那个孩子,的确是人中之龙,当年若非他凭着经纬之才一力护航,舍命为主,当今皇上的龙位也未必坐得安枕!”太后向着静和苦苦地一笑,“静和自然不知道,先皇崩殂之时,朝廷的实权实际掌握在皇叔威亲王及其党羽的手中,哀家孤儿寡母,在这永安宫中唯有坐以待毙的分!当年宇儿的父亲还只是个弱冠少年,却心细如发,早早猜到皇叔的不轨之心,宫变之时并未急着赶到宫中奔丧,却执着一方虎符,单骑出城,星夜请来哀家的兄弟,当时的骠骑将军,暗中调度了兵力潜到上京待命。”

说道此处,太后的表情里又掺杂着一丝为人母亲的骄傲,“静和不知道,那威亲王打着仁孝的名义,急召若尧入宫守丧,只待他不从,立时就要借此寻衅,两人之间是一触即发!”

明曦月看得心里酸楚,牵强地一个颔首,“后来呢?”

“为了不让威亲王起疑,宇儿的父亲还是只身进了宫,眼看我们母子几人尽落其手,威亲王当下便要下毒手,是若尧以袖箭发令,数万精兵在骠骑将军的带领下,瞬息攻克皇城守卫,兵临丹凤门下。今上和若尧,一个晓以大义,一个陈以厉害,劝说跟随威亲王一干臣子,直劝到威亲王身边的亲信也突然倒戈,威亲王见大势已去,恶向胆边生,妄图以今上的性命要挟众臣——危机关头,也是若尧以身相替,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刀!”太后淡淡数语,当日凶险一闪而过,却有无数鲜明的画面在眼前交叠闪现。

明曦月深深地吸了口气,却发现自己挣不出那浓烈的,透心的悲哀:此后纵太后不说,她也能猜得到结局。

同患难,却不能共富贵,待天下大定,为君者需要的就只能贤良乖顺的臣工,前任楚王纵然没有僭越之心,那等才情,也太过扎眼了,一如现在的他!

莫怪,莫怪太后刚才有此喟叹!

明曦月悚然战栗,犹豫着,仍是追问了一句:“静和听说前任楚王殿下乃是在与柔然的战役中受了重伤,不治而亡?”

她这番揣度的问法,太后立时明白她是不能信服这些辞令的,颇有深意地投去一眼,“静和果然不信。”

“太后?”明曦月屈身递来一盏热茶,探询的眼眸越发的灵锐。

太后接过茶盏,却哪有啜饮的心情,眉眼间疲态四溢,不堪负荷地耷下了一直挺着的双肩。

“今上顺利登基,而后励精图治,国力渐渐强盛,若尧也领兵征缴周边侵犯的异族,可谓盛极一时!也就那年北征之后班师回朝的路上,遇到了宇儿的娘亲!你无缘得见呀,静和……”太后柔和的眼光掠来,轻轻叹道,“那是陇西郡卫家的女儿,卫青缡,姿容绝世,才情卓越。哀家平生阅人无数,可见到那孩子,还是喜欢到了心里。若尧素来清高,有了这等如花美眷,伉俪情深,更视那权位名利有如粪土,只可惜——”

太后忽然捏住明曦月的手腕,惊得险些后跄,却在瞥见太后目中的哀恸时硬生生地忍住。

“可惜哀家还是错估了皇上的心思,哀家以为,若尧这一再的避让,终究可以解开皇上的心结,却忘了自古皆有‘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就在青缡产期临近,今上一纸召令,命若尧带兵征讨柔然。”太后说到此处,面孔几乎是凄寒地凝着明曦月,“青缡还曾经求过哀家,可是哀家只以一句‘男儿重在四方’,将她劝回去,现在想来,青缡竟像是有所预料……那日不久,青缡难产,太医请旨之时哀家正由皇后陪着在御苑赏花,待到知晓,皇上早已颁下一道‘留小不留大’的旨意,彻底送了青缡的命!”太后倏忽坠泪,掩唇哀道,“也……彻底绝了若尧的生念!与柔然的战役,所受的那点轻伤算什么?青缡的死,皇上的冷情才是真正的催命符啊……静和,哀家眼瞅着我儿愤懑郁结,拒绝给太医诊治,铁打的一个人,居然到了药石枉然的地步——那比凌迟哀家还要来得痛苦!可怜宇儿出生后就痛失了双亲,若非哀家顾念这无依无靠的孙儿,当日真连死的心都有了!”

眼见这兄弟阋墙,酿成无以挽回的悲剧,太后心情之痛,可想而知!而今日今时,才霍然明了他一身的孤漠冰冷由何而来?明曦月背心一阵阵发寒,强要牵起唇际,终究无力,只能反掌握紧太后颤栗的双手,软语低道:“太后节哀……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还是想想现在。”

“对,静和说的是!”太后突然抽回被握紧的手,眸色一深,“其实皇上在为人君上头,倒是值得称许的,不过……他少时目睹皇叔篡位夺权,帝业得来不易,猜忌之心难免就重些……”

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后纵然心有不豫,可错已铸成,又能怎样?

明曦月抿唇不语,只若有所思地听见太后喃喃地低语:“二十六年前,哀家不能阻止,二十六年后,哀家断不能让一切重蹈覆辙!”

太后一席话,剖析了明曦月心里所有的谜底,可是问题仍然横亘在那儿,自延寿殿告退之后,她并未返回自己的住处,而是折到了明义殿。

太后说静观其变,看看圣意如何再行裁定!

圣意?圣意自然是不能见容兵权再次回到楚王的手里,可是朝中一时难有担当重任的将帅之才,这才做足了姿态!

前任的楚王,倒是低调,奈何一味的避让,也只换来半生的平安。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只有迎难而上了——只是不知道他那副坚冷的性子,如何会轻易地就范?

所以,还得找上一人帮忙……

听说,今日君天皓正在明义殿与工部侍郎议事,还在为京郊的善后之事筹谋。

东宫君天皓,是如今唯一能求助的人!

曾也想过去找君天飏,然而他素来与楚王亲厚,找他说项只怕会适得其反,况且远离京城,鞭长莫及!

太后适才意思,明白着还要观察事态,可是依她所见,再要缓上一缓,圣谕一下,木已成舟!

而只有东宫,既是圣上嫡子,又任监国重责,句句铿锵,不由人不信服——包括那隐在东宫身后的势力!

明曦月冷然笑着,如果是君天皓开口举荐,想必能堵上张之谏等人的嘴。

“静和是说……你想到了更好的法子来安置灾民?”君天皓微微诧异:怎么?赈发救济物资,减免数年的赋税,甚至为灾民搭建暂时避寒的茅棚……这些都还不够吗?

不过与她日渐熟识,知道这位义妹胸怀天下,见识卓绝,既然如此笃定,应该不是诳言,心下很是好奇。

“静和快快说来,愚兄洗耳恭听!”

明曦月微微一笑,眸光却瞥向旁边惊诧的工部几名官员。

君天皓会意,立刻扬袖淡道:“各位大人先行回吧,今日所议之事,待孤禀明父皇,再行定夺。”

“是!”

“现在静和能否直言相告了?”君天皓特意把京郊数坊灾民的名册抽了出来,笑呵呵地递给明曦月。

她却没有伸手,只是优雅的唇线清澹地扬起,像是平静的湖面倏忽泛起的觳纹,阳光之下滟滟生波。

“其实殿下的安抚之策已经十分周密,静和不会做得比这更好,只是近日我总思量这样的问题……对于灾民和京郊流离失所之人,朝廷历来有所赈济,可是相对那庞大的人数,赈济无益于杯水车薪!这些灾荒之民大量涌进上京,以至于给上京城的治安也带来了隐患。”

君天皓不由点头,微有所觉,“静和的意思,莫非是——”

“授人以鱼,莫如授人以渔!”她目中黑玉似的瞳仁,晶澈得不杂一丝阴霾,淡然却坚清。

君天皓忽地吐出胸臆之气,隐现振色,低道:“静和此语,和愚兄以前的想法真是不谋而合!”

明曦月亮了双眸,幽邃的光泽里隐约洇起了笑意,“真的?”

“是的,只是近年来朝中议事之重,都偏颇在了南北的战事上,这事就给耽搁下来。”

君天皓“啪”地掷下掌中的名册,“也好,趁此就来个变革!”剑眉星目乍现神采,他转身凝视微笑的明曦月,“静和有备而来,说说你的意见?”

“只是愚见,殿下莫要笑话。”明曦月一笑敛容,声音渐渐沉素下来。

“昔日我远谪郢州期间,也曾遇到类似的问题……”明曦月笑笑望向君天皓。

他亦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我知道,静和使了一招‘你情我愿’的买卖之计,开垦了诸多被霸占的荒田,才让郢州年年丰登!”

“如此依然不够!”明曦月淡道,“其实殿下手里的名册,静和不久前曾向户部的季大人打听过,殿下可知这些因雪崩塌屋的灾民里,大多乃是妇孺,南北之争,旷日持久,受损的不只是我南边的百姓。”

君天皓神色黯然,低低地喃了句:“兵祸,兵祸……只可惜眼下又是一场凶险的对峙!”

“如今十室九空,独留下单薄的妇孺,即便有田有地,要来何用?”

君天皓神色见颇有触动,沉吟着问道:“静和有什么主意?”

明曦月微笑着轻道:“殿下,静和只是认为上京城既然有由皇家开设的义诊馆,便利百姓,为何就不能造一间‘授艺馆’?”

“授艺馆?”

“对!授艺馆延请师傅,开馆授业,那些不愿耕种,或者妇孺之辈,就能到授艺馆内学习各种技艺,也好有一技傍身!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只要能图得温饱,自然少有纠事寻衅的念头。”

君天皓似笑非笑地扬起唇角,“可是授艺馆的教资由谁来出?”

明曦月眨眨眼,水眸里隐着一线慧黠,“殿下,这等功在社稷,兼济天下的好事、善事,再有殿下的振臂高呼,只怕全上京城的人都得侧目了,还愁那些阿赌之物?”

君天皓闷声笑道:“你全都想到了?”

明曦月笑而不语,“只不过临近京郊山麓的田地,却是皇家所有。”

“这个倒毋庸担心,父皇本是通达之人,何况为人君者就该造福黎庶,岂会在意那区区几顷荒地!”

“那就好。”明曦月伸手拿起那本名册,弯弯的樱唇掬着一些真心的笑意。

君天皓走至案前,略一思量,当下运笔如行云流水,写到酣畅之处,他黑浓的眉毛高高扬起,禁不住满面的振奋,明曦月知道此君正在琢磨拟写诏书之事,也不急着言语,含笑立于旁边耐心地等待。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君天皓忽然扬袖掷笔,捏起墨迹犹湿的折子,眉宇间徜徉着振奋、愉悦。

“好了,静和你看,愚兄如此措辞可还妥当?”

明曦月小心地接过,凝神细细瞅去,“农耕乃立国之本……上可富国,下可富家……授艺馆内供奉‘群善谱’,但有为授艺馆捐资帮衬之人,皆铭刻于谱上……”

初时她还频频颔首,待看到最后一段时,明曦月的面上浮起忍俊不禁的神色,轻咳着低道:“殿下直抒胸臆,有殿下这最后几句,相信天下间,不论是真心行善的义士,抑或沽名钓誉之辈,都不会坐视不理!”

君天皓笑道:“总之我们的目的达到了!”

二人相视莞尔,君天皓心情大好,扬声传道:“来啊,上茶!”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

君天皓没有忽视她脸上的疲惫,“你看来很累,是从皇祖母那儿来的吗?”

明曦月随意地点头,“是,刚陪太后娘娘闲话了一番。”

君天皓目光一闪,“怎么?皇祖母在为三弟之事担心?”

明曦月迅速抬眼,不无后悔刚才的大意:此君看似温吞,却是心细如发的性格,想必今朝的来意,终究瞒不过他。

君天皓觑见她秀眉微蹙,欲言又止,柔声笑道:“静和有话,但说无妨,只要愚兄能为你分担,定会不遗余力。”

明曦月定定地望着,他神色坦荡,君子之风气韵浑成,自有打动人的力量。伫立良久,默默凝视眼前君子的她,阒黑的眼眸,水色浩淼。

唇际慢慢浮起一丝苦涩,垂眸低道:“静和没有挟功自傲的意思,今日来找殿下,乃是因为殿下有泱泱容人的气度胸襟。”

君天皓笑着摆手,“静和真是愧煞我了——给我戴如此高帽,这个忙不帮都不行了,说吧,所为何事?”

“静和斗胆,请殿下答应在明日朝会之上,力谏三爷挂帅!”

君天皓并无意外,目光深深地凝望过去,突然扬唇一哂:“难道静和眼中,疑我北胤除三弟外别无良将?”

“殿下——”明曦月语声一凝,与他对视的双眸,毫无退缩,熠熠闪耀光泽,水波般清透。

“嗯?”

“殿下当知静和话中之意,又何来此问?”

君天皓瞅见她在最后一字说完之时,不知是否心中焦灼,陡然自眸底射出三分的犀利,不禁惊笑。

“哦?”君天皓连连摇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倒说说,是什么意思?”

“左相张大人属意方志,可惜阅历尚浅,即便挂帅,也少不得三五年的历练!而南宫显——”明曦月眉心微蹙,毫不掩饰心里的蔑然,“有勇无谋,莽撞无度,实非将帅之才,这一点,殿下比谁都清楚!铮王倒是堪当此任,可惜耽于祭奠事宜,司马将军陪同晋王于渤海督办海事,远水救不了近火——放眼朝中,还有谁人能接下帅印?”

明曦月一气说完,发现他始终含笑望着自己,眸底分明有着一丝促狭,“呵呵,静和无须如此激动。其实,愚兄想说的是,即便没有你的请托,愚兄也正欲到紫宸殿向父皇力谏三弟挂帅!”

浅浅的温和,夹杂一些怜惜,她当下胸口添堵,原来——原来此君着意如此!这般撩拨,竟是在试探自己?

“殿下……”

君天皓眼光微闪,声音在此刻放得格外的低柔:“静和,三弟可知你与他一般心意?”

眼前的她像是被烛火炙了一下,切声摇头,“殿下说的……静和不明白。”

君天飏摇头叹息:“你何必如此自苦。”

短短几字挑开内心苦楚,明曦月别开脸去,君天皓分明看见她乌盈盈的眸子笼上了一层轻雾。

“殿下……”她再次开口,眉梢眼底,却早已收敛了内心的汹涌,语声低呓,只余一点清冷,“明日朝会,殿下千万莫要忘记……”

眼瞅着她神色一径地淡漠下去,君天皓微蹙着眉头,一笑,无奈且了然:世上总有她这样的女子,外表柔弱,内心却有棱有角。

永嘉二年正月二十一,永安宫中,紫宸殿内,东宫君天皓以一纸扶贫诏,令得百官侧目,圣意欣慰,当即便准其所请。接着,这位素来随和的东宫太子,居然力排众议,力谏楚王君彻宇挂帅,面对张相一干人等的诽言,东宫一反往日温文,言辞犀利,慷慨陈词,质问得堂堂左相无言以对。

永嘉二年正月二十二,楚王君彻宇受封征西大将军,上谕命其统帅三军,不日西进克敌。

当荷衣喜滋滋地跑到太后面前回禀这道圣意之时,太后持着佛经的手微微一抖,面上犹是波澜不惊。

“行了,哀家知道了……你不妨跑趟菡萏殿,将此事告知静和公主,哀家前几日忧心如焚,倒是让这孩子也平白担了不少心。”

“是。”

荷衣轻快地碎步跑出,内殿内岑寂无声,除了水漏轻轻的滴答……太后瞅着那雕功精巧的瑞兽云草纹漏壶,倏忽笑了起来,那样浅淡的笑意,比雾气还要稀薄,却衬得太后一双眼精光四溢。

原不想再提起当年的秘闻,幸好不枉她这番苦心……果然,静和说动了天皓。

也只有她才好开口,天皓秉性纯良,对她又心存歉疚,自然不会拒绝。

那样冷凝的一副性子,危急关头,到底被迫出了心里的真意……太后眯了眯眼,掩不住里面的几许欣色。

“宇儿,这是皇祖母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待你凯旋而归,祖母再送你一份珍贵的礼物。”

菡萏殿里,明曦月一边听荷衣的回禀,一边按捺自己莫名摆荡的心绪……既然一切都是自己希冀的,为什么却有惶惶不安的触动息息不休?

荷衣早已离开,连云舞和风吟也被她打发走了,而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披衣下床,走到了窗前。

是什么让自己这般不安?

胸下腻烦郁结,给自己斟了一盅热茶,呷了几口,她望见地面的几缕银辉,那是自窗棂缝隙间洒落的月色。

明曦月信手推开轩窗,清冷的气流扑面而来,逼得人浑身激灵,再望阒黑的天幕,星光寒烁,皎月清辉也是寒到了绝处,忍不住向十指呵着气,正想关好窗子,目光兜转——

她的身躯忽然一震,手指握不住肩膀上的披帛,一任它从身上滑落,脚却像生根似的再也迈不动半步。

中庭处银辉曳地,明明白白照亮一个身影,尽管离得还远,可几乎就在她推窗的刹那,那人的目光,已然掠了过来……或者本来就没有移开过。

——是他!

如此深夜,茕茕立于她的寝殿之外,就不怕被人撞见招来非议?而他甚至出征在即。

明曦月既是震惊,又掺着难以明辨的滋味,眼眶却热了一热,眼见那身影迫近,她却连关窗的勇气都没有。

想开口唤一声,瞥见他眸色里的深沉,却忽地想起她私出宫掖的那一晚,想起他意味深长的话语……此时此刻,她已然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交流。

她突来的迟疑落入君彻宇眼里,引得他掀唇微笑,突然低道:“我刚从东宫出来。”

那双黑眸,在皎月映照之下,一点星芒自幽暗处湛出璀璨的光辉,明曦月几乎不能直视,心里不无懊恼——真没料想,堂堂东宫居然也是多事之人!

“为什么?”随着淡淡三字,他周身散溢的气息仿佛已经溶入月色之中,不容人退缩、没有间隙躲避——

明曦月索性抬起螓首,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没什么……只想让满朝的文武了解一个事实:统帅三军这个担子,不是谁都能挑得起的!”

“也不尽然!”君彻宇闻言并不动容,摇头淡道,“此次羌戎三国的联盟兵力,看似锋劲,锐不可当,然而跋涉雪原苦寒之地,先时的豪勇,也快消磨殆尽。羌戎一族历来擅长游散战役,不耐久战,虽号称十五万,却是三地乌合之众,并不可惧,况且十五万大军,无论粮饷、兵械,都不是容易解决的问题——想必那羌戎的可汗,打的正是我凉州的主意,只可惜,我北胤的援兵就要到了!半月之内羌戎再攻克不下,落得人困马乏,必然守不了多时。我北胤不论何人领兵,要克敌都不难!”

明曦月轻然一笑,柔声道:“那岂不更好,静和先在这儿恭祝三爷旗开得胜!”

君彻宇沉沉的也不搭腔,眼底陡射的凌锐能笔直地剖进人心,明曦月惊了惊,待要往后退个半步,他忽然伸臂,隔着那一道窗架,牢牢握紧她的纤掌,她怔住,轻喃着提点了一句:“三爷——”

可惜君彻宇不为所动,神色间仍是笼着似怒非怒的模样,“你总认为那是对我最好的……你总是用你的想法来衡量我,难道你认为我等只有高居庙堂之巅才得人生快意吗?那你当初为何容忍明烈承以帝位?”

“三爷……这是不一样的。”明曦月挣扎着想要分辩,却再次被打断。

“没什么不一样!”君彻宇淡然扬眉,“你当日所思,也正是我现今放下兵权的原因!”

明曦月默然,千头万绪彭湃在心田,他只用短短数句浇得透凉,垂下双眸的她,错过了君彻宇目中一闪而过的温柔。

夜间的风清寒彻骨,落在他掌中的纤指禁不住微颤,一时冷得连唇色也泛了白,那句低喃,带着丝丝冷栗。

“三爷错了……我只是觉得,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机……未来的日子,三爷是避世也好,入世也罢,即将的功勋,或多或少对三爷都是有益无害。”

居然不谋而合?!

君彻宇些许讶然,无声而哂:如果自己真不愿出征,自有无数可以推让的理由——聪颖如她,今晚却疏忽了。

她低着头,眉梢眼底间不无疲倦,樱唇掠起自嘲的一笑,“算了……三爷就当我多事,下不为例好了。”

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执得更紧,明曦月猛地抬头,陡然发现他一直在凝视自己,目中的柔和,恰与他冷冽的话语形成极大的反差,明曦月呆了呆……一股无名的怨气呛得她心口揪结。

“你——”

“这就恼了?”

他的话还是淡然,偏偏一抹灿亮的笑意在眼底深处浮漾起来,似冰寒时节,突来的春风皱起一波的绿水,涟漪不绝……原有满心的气苦,却在这样清亮的注视下渐渐软将下来。

“你可知道……你无心之举,反倒帮了我?”

多年带兵,军威深泽,亦是他破釜沉舟的凭借——只待这一仗结束,他自会向帝王索取他想要的!

所以,这一仗,于公于私,都是许胜不许败!

君彻宇深沉地抿唇,无视她的惊讶,“我走了,你早点休息。”——什么意思?

那双水眸里明显流露出惊疑,眼见她想要启唇,君彻宇一笑,手上倏地用力,“自己保重……等我回来。”

身躯被那他臂弯箍紧,她挣不动,随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话更让她一时失神,忘记闪躲,眼见着他俯身过来,除了一双温柔的黑眸,她什么都无法看清……直到眉心一阵灼热,她大窘,顷刻间绯红了双靥。

不待她有所反应,寒意蓦然涌来,眼前青影淡淡,人已在咫尺天外……只有他薄唇印下的热度,经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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