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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十三槐西杂志三(3)

乌鲁木齐千总柴有伦言,昔征霍集占时,率卒搜山,出于珠土斯深谷中,遇玛哈沁,射中其一,负矢奔去。余七八人亦四窜,夺得其马及行帐,树上缚一回妇,左臂左股已脔食见骨,噭噭作虫鸟鸣,见有伦,屡引其颈,又作叩劘状,有伦知其求速死,拔刀贯其心,瞠目长号而绝。后有伦复经其地,水暴涨不敢涉,姑憩息以待减退,有旋风来往马前,忽行忽止,若相引者,有伦悟为回妇之鬼,乘骑从之,竟得浅处以渡。

季廉夫言,泰兴有贾生者,食饩于庠,而僻好符录禁咒事,寻师访友,炼五雷法竟成,后病笃,恍惚见鬼来摄,举手作诀,鬼不能近。既而家人闻屋上金铁声,奇鬼狰狞汹涌而入,咸悚惶避出,遥闻若相格斗者,彻夜乃止。比晓视之,已伏于床下死,手掊地成一深坎,莫知何故也。夫死生数也,数已尽矣,犹以小术与人争,何其不知命乎?

廉夫又言,钟太守光豫,官江宁时,有幕友二人,表兄弟也,一司号籍,一司批发,恒在一室同榻寝。一夕,一人先睡,一人犹秉烛,忽见案旁一红衣女子坐,骇极呼其一醒,拭目惊视,则非女子,乃奇形鬼也。直前相搏,二人并昏仆,次日,众怪门不启,破扉入,视其先见者已死,后见者气息仅属,灌治得活,乃具述夜来状。鬼无故扰人,事或有之,至现形索命,则未有无故而来者。幕府宾佐非官,而操官之权,笔墨之间,动关生死,为善易,为恶亦易,是必冤谴相寻,乃有斯变。第不知所缘何事耳。

乌鲁木齐军吏茹大业言,古浪回民有踞佛殿饮博者,寺僧孤弱,勿能拒也,一夜饮方酣,一人舒拇指呼曰一,突有大拳,如五斗栲栳,自门探入,五指齐张,厉声呼曰:六。举掌一拍,烛灭几碎,十余人并惊仆。至晓,乃各渐苏,自是不敢复至矣。佛于众生无计较心,其护法善神之示现乎?

苏州朱生焕,举壬午顺天乡试第二人,余分校所取也。一日,余集阅微草堂,酒间各说异闻,生言曩乘舟,见一舵工额上恒粘一膏药,纵约寸许,横倍之,云有疮,须避风数日。一篙工私语客曰:是大奇事,云有疮者伪也。彼尝为会首,赛水神,例应捧香,而前一夕犯不洁,方跪致祝,有风飐炉灰扑其面,骨栗神悚,几不成礼,退而拂拭,则额上现一墨画秘戏图,神态生动,宛肖其夫妇,洗濯不去,转更分明,故以膏药掩之也。众不深信,然既有此言,出入往来,不能不注视其额。舵工觉之,曰:小儿又饶舌耶。长喟而已。然则其事殆不虚。惜未便揭视之耳。又余乳母李媪言,曩登泰山,见娼女与所欢,皆往进香,遇于逆旅,伺隙偶一接唇,竟胶粘不解,擘之则痛彻心髓,众为忏悔乃开。或曰庙祝贿娼女作此状,以耸人信心也。是亦未可知矣。

献县刑房吏王瑾,初作吏时,受贿,欲出一杀人罪,方濡笔起草,纸忽飞著承尘上,旋舞不下,自是不敢枉法取钱,恒举以戒其曹,偶不自讳也。后一生温饱,以老寿终。又一吏恒得贿舞文,亦一生无祸,然三女皆为娼,其次女事发当杖,伍伯夙戒其徒曰:此某师傅女——土俗呼吏曰师傅,宜从轻,女受杖讫,语鸨母曰:微我父曾为吏,我今日其殆矣。嗟乎!乌知其父不为吏,今日原不受杖哉。

交河有姊妹二妓,皆为狐所媚,羸病欲死,其家延道士劾治,狐不受捕,道士怒,趣设坛牒雷部,狐化形为书生,见道士曰:炼师勿苦相仇也。夫采补杀人,诚干天律,然亦思此二女者何人哉,饰其冶容,蛊惑年少,无论其破人之家,不知凡几,废人之业,不知凡几,间人之夫妇,不知凡几,罪皆当死,即彼摄人之精,吾摄其精,彼致人之疾,吾致其疾,彼戕人之命,吾戕其命,皆所请君入瓮,天道宜然,炼师何必曲庇之。且炼师之劾治,谓人命至重耳,夫人之为人,以有人心也,此辈机械万端,寒暧百变,所谓人面兽心者也。既已兽心,即以兽论,以兽杀兽,事理之常,深山旷野,相食者不啻恒河,可一一上渎雷部耶?道士乃舍去。论者谓道士不能制狐,造此言也。然其言则深切著明矣。

程鱼门言,朱某昵淮上一妓,金尽被斥出,一日有西商过访妓,仆舆奢丽,挥金如土,妓兢兢恐其去,尽谢他客,曲意效媚,日赠金帛珠翠,不可缕数。居两月余,云暂出赴扬州,遂不返,访问亦无知者。赀货既饶,拟去北里为良家,检点箧笥所赠,已一物不存,朱某所赠,亦不存。惟留二百余金,恰足两月余酒食费。一家迷离惝恍,如梦乍回。或曰:闻朱某有狐友,其殆代为报复云。

鱼门又言,游士某,在广陵纳一妾,颇娴文墨,意甚相得,时于闺中倡和。一日夜归,僮婢已睡,室内暗无灯火,入视阒然,惟案上一札曰:妾本狐女,僻处山林,以夙负应偿,从君半载,今业缘已尽,不敢淹留,本拟盙住待君,以展永别之意,恐两相凄恋,弥难为怀,是以茹痛竟行,不敢再面,临风回首,百结柔肠,或以此一念,三生石上,再种后缘,亦未可知耳。诸惟自爱,勿以一女子之故,至损清神。则妾虽去,而心稍慰矣。某得书悲感,以示朋旧,咸相瞦叹。以典籍尝有此事,勿致疑也。后月余,妾与所欢北上,舟行被盗,鸣官待捕,稽留淮上者数月,其事乃露。盖其母重鬻于人,伪以狐女自脱也。周书昌曰:是真狐女,何伪之云。吾恐志异诸书所载,始遇仙姬,久而舍去者,其中或不无此类也乎?

余在翰林日,侍读索公尔逊,同斋戒于待诏厅——厅旧有何义门书衡山旧署一匾,又联句一对,今联句尚存,扁则久亡矣。索公言前征霍集占时,奉参赞大臣檄调,中途逢大雪,车仗不能至,仅一行帐随,姑支以憩,苦无枕,觅得三四死人首,主仆枕之,夜中并蠕蠕掀动,叱之乃止。余谓此非有鬼,亦非因叱而止也。当断首时,生气未尽,为严寒所束,郁伏于中,得人气温蒸,冻解而气得外发,故能自动。已动则气散,故不再动矣。凡物生性未尽者,以火炙之皆动,是其理也。索公曰:从古战场,不闻逢鬼,吾心恶之,谓吾命衰也。今日乃释此疑。

崔庄多枣,动辄成林。俗谓之枣行。余小时闻有妇女数人,出挑菜过树下,有小儿坐树杪,摘红熟者掷地下,众竞拾取,小儿急呼曰:吾自喜周二姐娇媚,摘此与食,尔辈黑鬼,何得夺也。众怒詈。二姐恶其轻薄,亦怒詈,拾块击之。小儿跃过别枝,如飞鸟穿林去,忽悟村中无此小儿,必妖魔也。姚安公曰:赖周二姐一詈一击,否则必为所媚矣。凡妖魅媚人,皆自招致,苏东坡范增论曰: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

有选人在横街夜饮,步月而归,其寓在珠市口,因从香厂取捷径,一小奴持烛笼行中路,踣而灭。望一家灯未息,往乞火,有妇应门,邀入茗饮。心知为青楼,姑以遣兴,然妇羞涩低眉,意色惨沮,欲出又牵袂固留,试调之,亦宛转相就,适携数金,即以赠之。妇谢不受,但祈曰:如念今宵爱,有长随某住某处,渠久闲居,妻亡子女幼,不免饥寒,君肯携之赴任,则九泉感德矣。选人戏问卿可相随否,泫然曰:妾实非人,即某妻也,为某不能赡子女,故冒耻相求耳。选人悚然而出,回视乃一新冢也。后感其意,竟携此人及子女去。求一长随,至鬼亦荐枕。长随之多财,不知财自何来,其蠹官而病民可知矣。

牛犊马驹,或生麟角,蛟龙之所合,非真麟也。妇女露寝为所合者亦有之。惟外舅马氏家一佃户,年近六旬,独行遇雨,雷电晦冥,有龙爪按其笠,以为当受天诛,悸而踣,觉龙碎裂其瞯,以为褫衣而后施刑也。不意龙捩转其背,据地淫之,稍转侧缩避,辄怒吼磨牙其顶,惧为吞噬,伏不敢动,移一二刻,始霹雳一声去。呻吟塍上,腥涎满身,幸其子持蓑来迎,乃负以返。初尚讳匿,既而创甚,求医药,始道其实。耘苗之候,馌妇众矣,乃狎一男子;牧竖亦众矣,乃狎一衰翁,此亦不可以理解者。

王方湖言,蒙阴刘生,尝宿其中表家,偶言家有怪物,出没不恒,亦不知其潜何所,但暗中遇之,辄触人倒,觉其身坚如铁石。刘故喜猎,恒以鸟铳随,曰:若然,当携此自防也。书斋凡三楹,就其东室寝,方对灯独坐,见西室一物向门立,五官四体一一似人,而目去眉约二寸,口去鼻仅分许,部位乃无一似人,刘生举铳拟之,即却避,俄手掩一扉,出半面外窥,作欲出不出状。才一举铳,则又藏。似惧出而人袭其后者。刘生亦惧怪袭其后,不敢先出也,如是数回,忽露全面,向刘生摇手吐舌,忽发铳一击,则铅丸中扉上,怪已冲烟去矣。盖诱人发铳,使一发不中,不及再发,即乘机遁也。两敌相持,先动者败,此之谓乎?使忍而不发,迟至天晓,此怪既不能透壁穿窗,势必由户出,则必中铳,不出则不能不现形矣。然自此知其畏铳,后伏铳窗棂,伺出击之,皍然仆地,如檐瓦堕裂声,视之乃破瓮一片,儿童就近沿无瞱处,戏笔画作人面,笔墨拙涩,随意涂抹其状,一如刘生所见云。

有富室子病危,绝而复苏,谓家人曰:吾魂至冥司矣,吾尝捐金活二命,又尝强夺某女也,今活命者在冥司具状保,而女之父亦诉牒喧辩,尚未决,吾且归也。越二日,又绝而复苏曰:吾不济矣,冥吏谓夺女大恶,活命大善,可相抵,冥王谓活人之命,而复夺其女,许抵可也,今所夺者此人之女,而所活者彼人之命,彼人活命之德,报此人夺女之仇,以何解之乎?既善业本重,未可全销,莫若冥司不刑赏,注来生恩自报恩,怨自报怨可也。语讫而绝,欧罗巴书不取释氏轮回之说,而取其天堂地狱,亦谓善恶不相抵,是绝恶人为善之路也。大抵善恶可抵,而恩怨不可抵,所谓冤家债主,须得本人是也。寻常善恶可抵,大善大恶不可抵,曹操赎蔡文姬,不得不谓之义举,岂足抵篡弑之罪乎?曹操虽未篡,然以周文王自比,其志则篡也。特畏公议耳。至未来生中,人未必相遇,事未必相值,故因缘凑合者,或在于数世之后耳。

宋村厂——从弟东白庄名,土人省语,呼厂里。仓中旧有狐,余家未析箸时,姚安公从王德庵先生读书是庄,仆隶夜入仓院,多被瓦击,而不见其形,惟先生得纳凉其中,不遭扰戏。然时见男女往来,且木榻藤枕,俱无纤尘,若时拂拭者。一日暗中见一人循墙走,似是一翁,呼问之曰:吾闻狐不近正人,吾其不正乎?翁拱手对曰:凡兴妖作祟之狐,则不敢近正人,若读书知礼之狐,则乐近正人,先生君子也,故虽少妇稚女,亦不相避,信先生无邪心也。先生何反自疑耶?先生曰:虽然,幽明异路,终不相宜,相接请勿见形,可乎?翁磬折曰:诺。自是不复睹矣。

沈瑞彰寓高庙读书,夏夜就文昌阁廊下睡,人静后,闻阁上语曰:吾曹亦无用钱处,尔积多金,何也。一人答曰:欲以此金铸铜佛,送西山潭柘寺供养,冀仰托福佑,早得解形。一人作啐声曰:咄咄大错,布施须己财,佛岂不问汝来处,受汝盗来金耶?再听之寂矣,善哉,野狐檀越云集之时,倘闻此语,应如霹雳声也。

瑞彰又言,尝偕数友游西山,至林峦深处,风日暄妍,泉石清旷,杂树新绿,野花半开,眺赏间,闻木杪诵书声。仰视无人,因揖而遥呼曰:在此朗吟,定为仙侣,叨同儒业,可请下一谈乎?诵声忽止,俄琅琅又在隔溪。有欲觅路追寻者,瑞彰曰:世外之人,趁此良辰,尚耽研典籍,我辈身列黉宫,乃在此携酒瞨看游女,其鄙而不顾,宜矣。何必多此跋涉乎?众乃止。

沧州有一游方尼,即前为某夫人解说因缘者也。不许妇女至其寺,而肯至人家,虽小家以粗粝为供,亦欣然往,不劝妇女布施,惟劝之存善心,作善事。外祖雪峰张公家一范姓仆妇,施布一匹,尼合掌谢讫,置几上,片刻仍举付此妇曰:檀越功德,佛已鉴照矣,既蒙见施,布即我布,今已九月,顷见尊姑犹单衫,谨以奉赠,为尊姑制一瞙衣,可乎?仆妇踧踖无一词,惟面瞫汗下。姚安公曰:此尼乃深得佛心,惜闺阁多传其轶事,竟无人能举其名。

先太夫人乳母廖媪言,四月二十八日,沧州社会也,妇女进香者如云,有少年于日暮时,见城外一牛车向东去,载二女皆妙丽,不类村妆,疑为大家内眷,又不应无一婢媪,且不应坐露车,正疑思间,一女遗红帕于地,其中似裹数百钱,女及御者皆不顾,少年素朴愿,恐或追觅为累,亦未敢拾,归以告母,谯诃其痴,越半载,邻村少年为二狐所媚,病瘵死。有知其始末者,曰:正以拾帕索帕,两相调谑媾合也。母闻之,憬然悟曰:吾乃知痴是不痴,不痴是痴。

有纳其奴女为媵者,奴勿愿,然无如何也。其人故隶旗籍,亦自有主,媵后生一女,年十四五,主闻其姝丽,亦纳为媵。心勿愿,亦无可如何也。喟然曰:不生此女,无此事也。其妻曰:不纳某女,自不生此女矣。乃爽然自失。又亲串中有一女,日构其嫂,使受谯责不聊生。及出嫁,亦为小姑所构,日受谯责如其嫂,归而对嫂挥涕曰:今乃知妇难为也。天道好还,岂不信哉。又一少年喜窥妇女,窗罅帘隙,百计潜伺。一日醉而寝,或戏以膏药糊其目,醒觉肿痛不可忍,急揭去,眉及睫毛并拔尽,且所糊即所蓄媚药,性至酷烈,目受其薰灼,竟以渐盲。又一友好倾轧,往来播弄,能使胶漆成冰炭,一夜酒渴,饮冷茶,中先堕一蝎,陡螫其舌,溃为疮,虽不致命,然舌短而拗戾,语言不复便捷矣。此亦若或使之,非偶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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