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天色大亮,一场夜雨后,阳光也迷蒙了许多,隐隐躲在云层里,只显出一个白白如月的淡薄影子。
遗堪转醒过来,睁开眼睛,只见一双手正在为她掖着锦衣衫角。她混沌地眨了眨眼眸,一声带了明朗笑意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醒来了?”无比温柔美好的一句话,叫她红了脸颊,心里却荡漾出巨大的喜悦与幸福,仰首去看,见他正瞧着她笑。
遗堪懒洋洋地从他的膝上起来,伸手挽了散发,“怎么不早些唤醒我呢?”
“我也是刚醒!”素烬眸光微闪,温笑道。
她并不知道自己何时睡在了他的膝上,脸上笑的芳菲无比,歉然道:“你累么?该早些推开我,压了一夜了?”一时忘形地伸手去捶他的腿。
素烬心中一热,昨夜他贪看她安然的睡颜了,她自梦里也似十分欣喜地笑了,连他都能感觉到甜蜜的滋味,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你不发觉大家都下车去了么?”
遗堪一怔,才发觉车厢里果然只有她和素烬两人。想到夙夜也已下车,不由微微讶异,随即又想到连执约和主上都看见她枕住他的膝上了。蓦然羞得连耳根都红了起来,转眼瞧着素烬,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什么。
“大家都刚下车,你若能弄点什么大家吃,那岂不是很好?”素烬微微一笑,替她解围。
遗堪恍然回神,笑眯眯道:“不错!我去煮茶。”
素烬伸手一牵她的衣袖,“下了一夜的雨,找什么生火?车里不是还有些备好的干粮,快拿去分给他们。”
遗堪忘乎所以地一拍脑袋,“对啊!”回身从车厢的小柜子里揣出一袋茶点,兴冲冲地问:“烬,你喜欢吃什么?先偷吃一个。”
“我还没有漱洗,先不吃!”身后素烬的声音刚落,遗堪忍不住“呀”地低呼一声,忙起身揭开帘子窜下车去。原来她想起自己醒来,一副乱糟糟的样子,忙不迭地就跑了。
素烬微一愣之后,不由失笑。更难看的样子,他都看过了,心中想着,眉梢眼角更全是笑。只是他的腿沉得要命,本来就已经气血不通,昨夜在水里逞强了一番,追赶马车时候忍痛竭了力,更给遗堪枕了大半夜,见她睡得香甜又不肯移开她。自嘲地笑了一下,伸手在双脚上揉按穴道,以后看你还这样不知死活,这一双脚要是废了,你该怎么办?
跳下车之后,遗堪一点也不扭捏作态地迎视了夙夜的目光半晌,才笑盈盈地唤了一声:“主上!”仿佛昨夜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他不曾施暴肆虐于她,她也不曾算计于他,她依然是那个狡狯多诡的女子,懂得这个世上许多的人性世情与生存之道。
夙夜注目一笑,转眸说道:“堪堪,你确实不同一般女子。”
对于这一句似嗔含怨的话,遗堪不置一词,不紧不慢,“不然,也枉费了主上一直对我青眼有加、悉心调训。”
夙夜闻言只笑不语,手中轻轻挥动团扇,晨风徐来,拂得他衣发飘飞,丝毫不见昨夜折于人手的困顿颓唐。那深藏不露的目光,与那健美修长的身姿,仍然是那样夺目的散发着雍容优雅的摄人风华。
她忽然不明白,自小面对这个风仪绝世、才华卓越的男子,为何不曾产生过一丝遐想?兴许是他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太过冰冷,太过残酷,太过令人心惊,充满了杀伐无情的凛冽。她所喜欢的并不是冰川,也明白自己没有能耐忍受寒冷,融化那仿佛千古凝聚不散如魅随形的孤寂。她喜欢的是春日,能够带给她温暖,带给她希望,和渴求已久的让人能够平静的幸福。不需要浓烈的色彩,只婉转地烫慰着人心,慢慢地一层一层随了时光推移而丰厚起来的感情。
“师父,你还吃秋梨糕么?”她的心只要一想到那个人,就会变得温热莫名,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的神色。
已经很多年,她没有称呼他师父了。夙夜稍稍侧目,不意睨住她眼中柔和而充满温情的笑意。他从来没有见她展露过如此欢喜而真切的笑,仿佛放下了一切的防备,放下了他所教过她的一切鬼蜮之道,这样的转变,是因为那个少年么?还是因为——爱,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如此的陌生,又曾经如此的接近,连此刻一想起都遗留了锥心剜骨的痛觉。夙夜一怔之后,朝她点头,遗堪步行而来,从布袋里挑出一块秋梨糕递到他的手中,那神情让人恍惚回到了她七岁那一年,曾经她也是一个纯真未曾尽失的孩子。后来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他的训责而改变了么?
夙夜默然地掠过思绪,咬了一口秋梨糕,这样破碎的口中食物,竟莫名有了一丝的清甜盈于舌底。
是他以前太食不知味了?还是因为这一刻的心情有了一些的不同?
素烬于车前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幕,秋光里他笑得欣然。“大哥,喝口水吧!”将自己的水囊递给聋哑奴,他知道他听不见,但是看得见他的笑容。聋哑奴并不陌生这个人的好意,这一路上,只有这个人不时地关怀他这个低贱的赶车人的辛劳。
聋哑奴接过水囊,沧桑漠然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情绪,似乎在苦难的面前,他已经麻木得太久。从来没有人要来解救他,他也已不再盼望有人来解救于他,别人的善意他默然接受,但绝谈不上感念。
素烬叹息一声,缓步走过来,朝遗堪曲眉,“堪,帮我拿些茶点给青珑,好么?”
遗堪淡淡点头,“有什么不好?”从袋子里多拿了两块递给夙夜,又挑了六块各式糕点一并叠放到素烬的掌心里,“你自己还没有吃过呢,净理会别人。还有,帮我拿些给执约姑娘吧,我还没见着她人呢。”看了他一眼似叮咛,才走回车厢。
素烬低头一笑,将糕点拿好,和夙夜点头而过。执约远远地立在一棵野树底下出神,不知正想什么?“执约……”,闻声,她才恍然回过神来,见素烬递给她两块糕饼,顺手接了,也无心思吃。
素烬毫不在意她的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神情,一壁吃着一块红豆糕,一壁低声道:“执约,很久没听你吹过笛子了,不知有无长进了?我这儿正好有一份曲谱,你瞧瞧看。”
执约怔忡,不意他此刻会说起曲谱的事宜,轻轻点头。见他咬住糕饼,伸手从袖里掏出一折累好的稿纸,不由伸手帮他接了嘴上快掉下的糕饼,“嗤”地一声轻笑,“烬哥哥,你还像小时候一样。”随了这一笑,桃羞杏让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红晕。
素烬不在意地将嘴里的糕饼吞咽了,微微含笑,将纸张递给她,“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的书中猜谜吗?”执约接过,将最上面的一张打开,始发觉纸上写的根本就不似曲谱,好奇地瞧了他一眼,更觉得他神色肃然而慎重,不由颔首,“还记得!我总喜欢缠你玩这个。”她一壁说,一壁用旧时猜谜的方式去看,惊觉上面写的仿佛是一门高深的内功心法,脸上渐渐露出了一点惊异之色,淡淡问:“这曲谱……”
“这些都是我收集来的小玩意,想着以后才送给你,不意如今机缘巧合,一并给了你吧。这些曲谱曲意高远,应细细研读琢磨才能得以真味,切莫操之过急。”素烬打断她的话叮嘱,目光中更凝了一丝托付的意味。
执约尚不完全明白,素烬已探手入怀,拿出那一枚白璧,交到她的手上,“一并给了你,一定要好好代我保存!”对上她吃惊的目光,又将她手中第一张纸上极快地指了几处,道:“这几节颇有奇妙之处。”
执约顺他的指尖看去,指的却是“秘,你独观,熟之,烧。两人皆修。”竟是要将此心法秘密托付给她独自记下之后,将这些纸张烧掉。两人皆修,是指她,和文青珑么?
她的手指一动,指着纸上的“青龙”二字,素烬默然眨眼。自从重遇他之后,所遇之人,所说之言都处处透出诡异,处处含蕴玄机?为什么呢?她担忧地凝望他,苦于无法探问他究竟在担忧何事?为何他眸中多了许多不尽的忧虑?
素烬匆匆吃下余下的糕饼,也不多作解释,“你如今看看,有没有不明白的地方?”转眸看她腰间挂了短笛,指了指:“借你短笛,若有不明之处,可指给我看。”
执约当即会意地解下短笛交他手中,明白他要她记住纸上的心法,便扬了扬纸张,细细看了起来,一壁按照猜谜的方式横竖倒看,一壁默默在心下诵记。素烬于旁闲立,双手抚笛,凑近唇边悠然奏响。一曲《风入松》曲调悠扬澹静,清透流转,使人闻之心神安宁,通体周身不无舒爽。
继续行车之后,素烬寻了由头,将文青珑扶出前车厢,让两个女子在后车厢歇息。
执约舒眉敛神,一味默念手中的心法,务必将它早日烂熟于心,素烬已经交代过她在遗堪面前无碍。
遗堪将昨夜互换的白衣叠好,交还给她。执约微微一笑接过,放在一旁不做理会。遗堪看她如此出尘自然的风姿不由有些失神,慵懒的依窗而坐,手中拿了一把象牙雕花的梳子将长发梳了又梳,用白玉簪子挽了个繁复的坠月髻,似乎很不满意,又解了发重梳,淡淡柳眉微微颦起,似有无限的心事。
觉得自己历经了这许多的迂回曲折才得了素烬的心意,但这一切总让人觉得突然,心底惴惴不安,不能坚定地踏实下来。
他们的未来,仿佛还是那邈远而迷蒙的一点明光,她隔了数重白雾遥望着那火光,心里极其的腾跃和向往,然似始终无法真切的触摸到,不能安心地拽在手里,这样的境况让她忐忑不已。
遗堪随意挽了一个纤云巧髻,簪了枚秀荷玉钿,伸手掀了一角隔断前后车厢的湖蓝锦帘。透过缝隙,往那同样坐在窗边的少年望去,他闲闲看书,眼睫垂下在侧脸上落了斑驳的阳光影子淡淡如浅红的花影,神思沉沉地正不知在思索着什么,那么的入神,神情那么的沉静,青翠的一袭衣衫衬得清俊无俦的人尤如完璧一样的净洁秀逸。
这人似乎与她只相差一张薄薄的锦帘距离,便连他的气息也隐约可闻,而此刻她却只能隔了一臂的距离,静静地看他,不敢前去,不敢打扰,心里怦然跳动的声音,她几乎怀疑连同在一个车厢里的执约也可以听见。然而,他对她这般专注的凝视,却似乎无知无觉,未曾回应过一个眼神。按他的机敏警觉,不应该如此的迟钝愚顽……
那么,他的心,此刻又在何方?
月折夕无疑是一个谦谦君子,那样待她,看见他眼里唇边温润柔和的笑,心里也曾感念他的拳拳之心,甚至曾经会叹息被他所爱的女子会是何等幸福?他坦白诚挚而细心体贴,可是,这种喜欢在她的心里偏偏没有刻骨的深度。那么,在素烬的心里,是否同样的,她也是那样的存在——喜欢也许是真的,但并没有真正走进他的心里去?她让他惊诧、感激、为难、动摇,却说不上刻骨铭心,她要的又是否太过奢求?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忽然有人调笑的声音自前车厢里婉转吟哦而起,声音滑腻绵长,尤自魅惑无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最后十四字,愈发念得幽幽渺渺,闻者惊魂欲断。
夙夜眉眼一笑,指下琴弦两三点,宛如三月烟雨,情思绵绵不绝,知心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