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疏拔,眸光流转,他弹起了《猗兰操》,琴弦终是委婉地泄漏了心事。
有一双莹黑而犀利的眼睛朝他望了过来,这眼神盈然含笑而带着凌人的寒气。他明明已被“邀月宫”所造成的混乱吸引了注意力,却还能在一片烟雾散落之前,将目光准确无误地投落在素烬的身上。
修长指中团扇微摇,唇边的笑意欲发不发,蜿蜒长眉之下眸光潋滟无端。
浓烟中暗器四下袭击,不知是来自于敌方还是自守。
遗堪跟随着夙夜的一身紫红纱袍缓缓后退。
夙夜柔软的声音在耳边再一次无情地响起:“他来了没有?”
“没有!”她颤然一惊之后,垂睫低语。她想不到自己的心既是害怕离别,此刻更是害怕重逢,特别是此时此刻,此人此地。
浓雾中,却有一股琴声至始至终没有停歇,穿越过打斗之声,穿越过呼号之声,穿越过礼花爆裂之声……直达她的耳膜——她不会听错的,这等琴声——开始还是喜庆的,而在煌华堂里陷入混战之后,这一抹琴声便成了《猗兰操》。
还有谁会在此刀刃相见洒血相争的俗世生死之场闲定的抚奏《猗兰操》?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有定处。”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她心里唯有一个答案在突突的跳跃……似欣喜;似惊惶;似担忧;似畏惧。
——他还是来了!
“伤不逢时,寄兰作操。”
“他在召唤你呢!“夙夜在她的耳边暖息旖旎,微笑如魅,他当然也听出了这个乐师所奏之乐的不合时宜,而且隐隐地可以察觉到浓雾之中有一双眼睛由始至终都注视着他所在的方向,那种目光一开始并不令人留意,但是被他注视得越久,就越似针芒在背,仿佛是无形中有一股清灵的洞悉力量轻易地便穿越过了他的灵魂,能够看穿他心底的一切谋算。他手中的瑰丽团扇轻轻一挥指向那一个方向,软语轻声地说,“他在担心你,所以在用琴声指引你离开呢!难道你听不出来?”
耳边传来一阵阵诡异嗤笑,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你杀不了他,你就永远也无法在这照花山上立威、立足!何不让他成全了你的野心?”语罢,他的手臂伸出托住身畔的遗堪的后腰,臂上推出一股力道将她朝那边的刀剑铿锵之处送了过去。
遗堪始发觉自己身不由已地冲进了浓烟处,已知是夙夜推搡了她一把。她颦眉一咬牙,心里当下趁着一股狠劲立定了主意,脚下连连轻点,躲避即刻从她头顶四方压过来的兵刃利剑。
浓烟在眼前飘散,朦胧中她看见一个穿白衣之人坐在木椅上突然出现。他手指勾起弦丝将手中的木琴朝刀剑相交之处挥投而去,牵引着木琴指东打西挥洒自如叮咚作响,脆弱的弦丝被七剑八刀砍得崩离碎断,那《猗兰操》娓娓动听的余音却还在空中绵绵如缕。这个人一手揽过她腰间,手掌朝椅背助力,一跃而起避上了屋角梁端,木椅朝另一个方向撞去,引开了乱戳乱砍的混战。遗堪侧目去看他戴着白色面具而裸露在外的下巴线条,紧抿了一抿唇,纵然不去看,仅凭他身上那股若隐若无的李花香气,便可以确认是他。
她的心莫名地跳起,不是紧张,也不是愧疚,而是涌现出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依赖。仿佛她已经自心底长出了一种对他的依赖,无关信任,只要在他的身边,她就失去了防备的谨慎。
“你知道更安全、更能藏身避祸的地方吗?”身边的少年伸手拿下了脸上的面具,微笑着用眼角看她,眸色清澄,暖风如缕。似乎从不曾与她不辞而别,也不曾说过永不会相信她的话。
遗堪在他的臂弯里脸颊微热,恍了恍神,朱唇淡淡浅笑:“地窖!”
“你带我走……”素烬以低柔的语音说,低蹙眉稍的眼睛里带一丝清浅的笑。
“你的脚?”遗堪迟疑了一下,看住他,眉头微微笼起。当看到他方才坐在椅子上出现的那一刻,心头又想起月折夕说的话,他的双脚血壅之症严重断不是短时日之内可以复原如初。心中有一条疤痕犹如掌心痣,却在那一刻还是会像当初一样有说不出来的痛。
“对不起。”素烬看着她眉心的折纹,淡淡地启齿。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遗堪的心头灼灼地一阵沉痛,狠吸了一口冷气。她似乎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但此刻拉起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头,另一只手扶在他的腰间,估量了一下落点轻巧地跃下屋梁,朝内院的地窖通道奔去。出了烟雾缭绕的煌华堂,朝着照花山里少数人知道的甬道远远地抛离了那一片狼争虎斗之地,微风穿过雁纹黑栏的花廊,风中还带着远处的硝烟气息。
庭院宽阔,海棠花影寂寂,她忽然停住了急促的脚步,扶住他腰间的手按下了他腰眼的穴道。
“我们不去地窖了么?”素烬淡然如叹息的声音在空寂的庭院里响起。
遗堪猛然放开他手臂,如意料中一样看着他如一株无根的树般颓败而窘迫地摔倒在面前,轻拂起石砖上的微尘阵阵。他曾经是那样纤尘不染,清净透彻得让她爱恨不已而不得仰视的人,此刻却无奈地挣扎在地上坐起,仰起头来望向她,轻声低问:“你真的要杀了我么?”
遗堪心中一晃,轻轻地退了一步,有些惶恐地看住他一脸的浅浅笑意。
“你眼中的杀意一直在起伏,尽管你一再设法掩饰它。但这是你第一次要决意杀人,所以不免有些踌躇,对吗!”素烬看住她幽幽闪烁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中她的心事,他的双目如火炬般照亮了人心中最黑暗的这一切埋藏。
“你说过,有利则合,无利则分。”遗堪很快地就冷静了下来,她已经经历过了太多残忍的世事。
“你也曾说过,你不相信幸福,你只相信我。”他气定神闲地扬眉说,目光里带起了一丝淡淡的俏皮,“在茗园里你曾经得到过的快乐都是假的吗?你告诉我?”他一点也不显得狼狈,一点也不像是一个濒临死亡而挣扎求生的人,甚至低头去看了一看,十分淡静地吹了一吹白衣雪肩上弄脏的一些细微尘土。
“那些快乐是真的,但那样的不真实!”显得狼狈不堪的人反而是她,声音微微颤栗起来,脸色刹那之间苍白如灰如鬼,单薄的身子犹如风中的寒蝉哆嗦,“害怕一觉醒来就已经发觉自己什么都没有!害怕看见你有一天会对我说这一切都是假的骗你的,傻子!害怕自己到头来还是落得孤独无援,独自支撑困局,太多的担心害怕了,所以快乐也就变得不快乐!”她乱章的思绪拉扯着、低哑的声音嘶叫着,伸出纤纤细手从发髻上骤然拔下了一根两指来长的镶珠金钗,危危发抖的手向地上的素烬指去,松开的发髻如香雾般散落下来,披散了她半边的如花颜面,隐约着她幽深眸光中被欲望和幻象燃烧得猩红的冷焰。
“你这一次不惜以自己为饵,与照花山主设下这场婚礼、纵容‘邀月宫’的泄愤造成绝地之局,就是要引我出来相救于你,然后再杀我立威,一举反击‘邀月宫’?”素烬轻轻地笑了一笑,纤长的睫毛下滤出一缕目光清隐,一绺鬓发滑下来缭绕过他伤神的脸畔,“你早已习惯了为自己筹谋更好更多的益处,自私是你一直对抗险境、赖以生存的方式,我不怪你。但你杀了我之后,就能真的摆脱这一切厄运吗?你不会再回想起以前曾经的欢乐,不会再记起那些让你不再孤独无依的时刻和人……”素烬渐渐敛起了唇边的笑意,看见她眼中晃颤之后却越来越坚定的火光“嗤”然冒窜捅破了最后的一丝徘徊,语气轻缓了一口气之后徐徐地转变,微微曲起眉头,声音极轻极低地说道,“好,如果你决定,自己真的不会再想起,不会再后悔,你就下手吧!”
他依然冷静如斯,仿佛死在她的手中并不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为什么要顺从地把自己牺牲出去,我不会感激你,我只会永远恨你。”遗堪手中的金簪再下了三分,轻轻抵住了他的心口,距离破肤而入只隔了一件布衣长袍,她的手指颤抖得愈加厉害,仿佛就要握不住这一枝金簪般地摇晃了起来,她狠狠地凝视住他清俊淡定的脸,眼眸深处似有一丝雾气将要冒起。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指,一同将那一段尖锐无比的金簪插入了他的心脏位置。
“你恨吧!恨总比完全忘记的好。你的良知我从未放弃,你还记得那件为我补过的衣裳吗?你还记得老黄吗?我只希望你能看清自己内心以及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并为之努力,坚持下去,不要被你自己所幻想的、别人所造的幻象,所迷惑了、迷失了安宁的方向。”素烬的手指握住她的手指,将金簪一寸寸地送进了自己的胸膛,他看着她的神色就似当日在茗园里看着她煮汤时候的那样的幸福的微笑着,鲜红的血开始在他们的手指间轻轻地涌动而出,一层一层地洇湿了雪白的衣襟。
当他握住她的手将金簪刺进心脏,执意要点醒她的那一刻,他看见了她眼眸中的幡然悔悟和极致的惊恐,那么清晰地就映入了他的眼中。
“你……”遗堪的双膝徒然一软,似乎骤然之间就失去了方才那股立定了决心不再想起这个人,不再想起与他经历过的一切快乐与悲伤的勇气般。她的心失去了跳动的力量,紧紧咬住唇瓣,眼泪不能自已地跌落下来,整个人也随着泪水一同朝地面滑落,一同朝着他身前滑落下去。
“佛曰:前尘百次回眸,换得今生擦肩而过;前尘千次回眸,换得今生相识相知;前尘万次回眸,换得今生相携白首。也许我们的缘分不够,只换得了擦肩而过,我妄图去强求相识相知,强求去换你平安喜乐,看来这一切只能归于枉然。那么,下一世我还要回眸九百九十九次;下下一世还要回眸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一直到你懂得爱为止。”素烬伸出另一边干净的手指,轻轻地抚到她的脸上,和她的眼睛,弯起的眼眸清莹透亮中全然是温柔的爱意。
若果她此刻还感觉不到这个少年对她的用情,那么她便当真是一个无心无情之人了。
“素烬……”她有些仓皇地点住了他胸前的大穴,莹莹的泪水浸湿了眼眸,“你为什么要为我而死,而不是被我杀死?”
“缘生即空,缘起即灭。原来说的都是真的,只有到我真的死去,你才会真正相信我说的话。”素烬心头一痛,呼吸忽然窒息。
上次雪原上受的内伤还未痊愈,如今又内力受损……纵是如此,他始终未能得到她的真心相信。
素烬曾说,生,早已注定为了死;死,是为了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他宁愿自己杀了自己,也不要她亲自动手,是怕她午夜梦回时后悔而不能自已么?
他纵然早已看穿她有杀心,他还是如此的无怨无悔。
是欲渡她成佛么?
是要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此刻还能回归彼岸吗?
还是……
往事一幕幕地相逼着纷乱如雪片般闪过她的眼前脑际,忽然隐约似懂得了什么,却又是什么也看不真切、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