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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裳裳者华(四)

过后的几天,“听雨轩”里的那冻青釉长颈瓶里的白荷一瓣一瓣的开放,遗堪小心地养护,一天一天等着它清芳萦屋的那一刻。

菡萏依水,启轩相对。望向万顷碧玉荷叶倾倒出一蓬又一蓬的新荷旧荷,心头蓦然泛上一句“南轩面对芙蓉浦,宜风宜月还宜雨。”而面对这样的曼妙景色,她又想与谁挽臂相依相看?

素烬的神态一日一日地好转起来,月折夕的脸色一日一日地黯淡下去,他这样是以自己的元气去补足别人的元气。看他如此劳心劳力,真诚以待,遗堪倏然心里有些歉疚闪过,她也许不应以一贯的机锋兵诡之心,去对待如此一个高风亮节的男子,但这样的心思只是一闪而过她早已在江湖历练中习惯了谋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一次是为了素烬已经超出了她一贯的行事规矩。

不过是为了素烬她心甘情愿罢了。

七日后,白荷开尽。嫩白的花瓣,宛如薄玉般清新层层叠叠,绽出了一蓬娇小的青翠莲盘。鹅黄丝蕊丝丝如缕,暗然清香如晨雾笼罩了遗堪纤秀如兰的指端,她俯身轻嗅了一下,唇畔泛起一抹轻笑。

整装一新地出门,径直朝“疏心挽月楼”而去。白荷兰草遍植此园,杜若白萍傍脚而生,曲桥畔系了桂棹兰桡流于长浦,远望叶屿花潭极目而平。碧水潺潺声中,遗堪踏进东门来,庭院里几株萧萧梧桐,迎了此刻艳阳,探出密密匝匝的浅黄淡紫的花串,静静地摇曳风中,为这午后遮出异样甜香的清凉来,影子浮云般铺在地面上。几环曲水,娉婷金边点翠白荷浮缕水,一座水佩风裳般的高楼拔地而起,清绝高雅的轮廓映入她乌幽幽的水银丸双眸,楼阁上白纱漫飞轻雾,玉钩清泠泠如泉眼咽噎。

一声短笛忽起,遗堪仰目循声而望,依稀瞧见一抹颀长挺秀的身影笼在轻软白纱幔之后,双手轻扶,紫笛含于唇边,声音悠扬而起,如雾罩水花,隐约有缠绵相思之意。

院中寂然,紫花忽下如雨,一阵轻巧的“扑扑”落花声声,是打在她发上衣裳的轻微轻细响。她不知月折夕是如何听出了这样的差别来,只见他于屋角廊边默然回首,目光穿过一重飞扬的轻纱,轻轻漫上她的脸庞,那一瞬凝注的目光仿佛含了某种柔情,以及叹息,也如雨,如梦一般的轻盈。

遗堪谨慎地握住了双手,定定地望住他。

月折夕依然站在白纱之后,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轻轻一笑,笑容依约还是那么的清澈而甘醇,“紫琪姑娘,荷开之约已践,折夕幸不辱命……”他语意幽幽,似有无限的话未曾说,却又于此处戛然而止,恰如其分,不曾僭越半分的礼数。

“凤凰一般高贵的人物,自是如此而已!”遗堪心里轻轻低叹,露齿粲然一笑,说道:“言而有信,君子之德!”

依依落落的笑声被风卷起而又传来,月折夕背身而立,手中轻握住紫笛,轻声说道:“我并不为了姑娘的一句赞誉而承诺,但姑娘由衷之言,甚写我心兮!”

遗堪淡淡盈笑,眉头忽动,说道:“少庄主方才一曲尚有余音绕耳,不知可否不吝珠玉,点拨一二?”

“紫琪姑娘曾习丝竹之雅?”月折夕微微惊诧之下,口气悠然问道:“不知姑娘惯习的是古琴、琵琶,还是管箫、玉笛?”

遗堪看了他身后的紫笛一笑,她自不会选择紫笛,于是说道:“不知少庄主可否借七弦宝琴一用?”

“甚雅!”月折夕说罢飘然回身,入了楼内,不时,白纱漫卷之处,见他长身玉立,双手捧出一尾凤琴。缓步置于廊畔的白石琴案上,又回身隐进了白纱之后,歉然笑道:“秋来物燥,在下惯有肤痒之症,不便示人,还请姑娘见谅!此琴已擦拭过,姑娘请试音。”

遗堪自不计较他的隐而不见,知他必是元气有损容颜憔悴因此不愿意相见于自己,但为了能让他继续医治素烬的病体,此刻不得不投其所爱,当其知音。她当下缓缓走到院中那一口泉眼处,撩起清水盥了手,抽出随身的丝帕拭干净。才走至白石琴案,敛衣坐下宛如静云,看住面前古雅的凤琴,心中不由想起在茗园闲时,素烬曾教她如何辨认琴中优劣。对照他所言,遗堪辨认出这一架伏羲式的古琴是上好椅桐木所制,通体髹紫漆,琴板杉木,纯鹿角灰胎用葛布为底,其岳山、承露、轸池条、冠角、龈托、龙龈、琴轸、雁足皆紫檀香木,配以洁白纯丝,端是名贵而古雅。又看其琴表断纹已形成了冰纹断,琴面上方刻篆书“凤鸣”二字,旁左又刻小字“忆古怀风”四字,可知是有年月的圣品,竟也不惋惜让她来抚试?

“凤鸣!”遗堪内心一笑不露声色,微微沉吟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梧桐树下,奏凤鸣,果然绝妙!”说罢,右手投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琴声泠泠而起犹如松风鸣泉,清脆幽雅之极。遗堪心中甚喜,左手吟、猱,绰、注、撞;右手擘、抹、挑、勾、剔、轮,琴声更有欢悦古朴之音,绵绵如诉说心曲,一时间云淡风轻花雨纷纷扬落,满发满裳,连池水里的白鹭都低鸣一声,窜出荷叶,拂动了白羽抚过荷瓣,翩然落于水池中央辗转起舞。

“裳裳者华,其叶湑兮。我觏之子,我心写兮。我心写兮,是以有誉处兮。”

“裳裳者华,芸其黄矣。我觏之子,维其有章矣。维其有章矣,是以有庆矣。”

“裳裳者华,或黄或白。我觏之子,乘其四骆。乘其四骆,六辔沃若。”

“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维其有之,是以似之。”

素烬在“疏心挽月楼”外,闻音微微抬首,怔然低吟。这一首称赞君子美德的诗,出自《诗经·小雅·裳裳者华》。他听了一刻,原路折回,他本想来向月折夕道谢,但到了门前,望见庭院里此等“琴瑟友之”的情景便倏然止步。曲廊清幽,身畔荷风细细,心头所想者不过“我觏之子,我心写兮。我心写兮,是以有誉处兮。”二句,是啊,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眉心微微一蹙,似有隐约的水光在他双眸中掠过,那么温柔的琴声,由心而发,想她再狡诈也不过是一个纤纤弱女子罢了。该会期盼有朝一日遇到一个相知相守的人共度一生?而月折夕,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一位有德君子,也合该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携手一生的温润郎君。

他凝立在廊下,有些失神地望住远处一朵菡萏,久久地凝望着。心里泛起了一抹酸涩,又泛起了一抹隐痛,更有一阵搜肠抖肺的割舍之意硬生生地翻滚了起来。风滚动他的衣裳,翻动他翩翩的身影,却也似将他那病体支离的身子吹得摇摇欲坠一般。一抹绿衫映入水中别样的浓重,倒似沉了墨色一般化不开眉间的悒郁,又一点一点地化作了眼睛里的浅淡笑意,此刻脸颊上的笑容如同琉璃一般的透明脆弱。

风拂着沉沉垂下的衣角,宛如小儿俏皮的小手,素烬穷目而仰望长天一瞬,倏然扬手在栏杆上一拍,衣袂翩扬之间飞身化作落雁,双脚点漾荷叶凌波于水上。纵身又如箭在艳阳之下折下了一茎又一茎的荷花,如此寻寻觅觅,如此心思百转,一路渡入迷津,一路踏荷往西苑败兴归去。

迎风小轩窗,花梨木条案上,泼了纸,擎了玉管,素烬于雪白纸面一字一字地写道:“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黑墨沾纸,皆是轩疏独特的行楷,一首《蝶恋花》抒写的却是他的心境,放了笔,拈了纸细看,用力、缄默,如你所见,这是我的可悲之处。一阵呛咳缠绵喉头,身子不由佝偻了下去,手却紧紧抓破了纸张。他此刻的心又何曾不是这一张自己亲手抓破的纸呢?以手覆额沉吟半晌,素烬猛地抬头,将手中的纸张一丝一丝撕了开来,向窗外一撒手,万条丝绦含着点点淋漓的墨迹飞散在碧青澄澈的长空下,宛如柳条般越飞越远,有的散落荷叶面上尤自被风招展;有的跌落水面墨字氤氲化开。

天边残阳如血,百倾芙蕖如披了红纱,格外的妖娆清艳。

遗堪如往常捧了饭菜而来。看他一日一日的好起来,她的心何曾不似那朵白荷一瓣一瓣地绽放,连脸上微含的笑意都如凝了荷花芳香一般的清甜。入得室内,却不见人影,床上锦被叠得整齐,白幔兀自虚飘。遗堪微皱眉头,放下木盘,快步奔出,庭院里皆遍植低矮芳草不能遮蔽人影,墙角处栽了几排青青的细竹,在傍晚的清凉中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如往日般人踪罕至。

寻君千百度,不获踪影。遗堪诧异着又反回屋中,忽南窗下一股清香直来,却不似窗外的荷花轻淡。她心头又惊又喜,缓缓拂开了那一袭飞扬如云的白色垂纱,但见花梨木条案台上赫然端放了一把或开或合,或紫或红的荷苞,被人仔细摆弄过安插在一只白玉瓶里,参差不一,如珠如玉,含朱吐碧,尤为珊珊可爱。

遗堪欣喜行近,他既有心思去摘荷供养,可见心神已然大好。而近来一看,更是惊喜,瓶中九茎菡萏或重瓣,或单瓣,或浅紫粉红,或鹅黄点翠,竟是并蒂而开的。她手中一震,不禁抚了上去,久久抚摸那纤丽娇嫩花瓣,一丝水光蓦地从睫毛上泛起,心中触动。顺了光滑细腻的瓶身看去,圆形的樽底压住一张洒金薛涛纸在晚风中一拂一拂温柔飘伏,上面娴雅妍秀的簪花小楷写得极是端丽多姿:“江南采莲处,照灼本足观。况等连枝树,俱耀紫茎端。同逾并根草,双异独鸣鸾。以兹代萱草,必使愁人欢。”

底下还有十八个字:“救命之恩,不敢或忘。无以相报,借花献佛。喜贺。”遗堪睫毛微颤,雪白的手按住那一张飞拂不已的薛涛纸,怔怔地看住那一行小字。这不是独送与她的花与字竟大有让月折夕与她同观之意,心中茫茫然地苍白一片,他一再拒她于千里之外。

“同逾并根草,双异独鸣鸾。”是要恭贺她和月折夕花开并蒂么?

“以兹代萱草,必使愁人欢。”这又让她要如何去欢喜?

她盯住那一个以之结尾的“贺“字,胸口炙热的刺痛,如此为他奔波,自己得到的却是被人迎面打了一个火辣辣的耳光。为什么,他是明知她的心系在他的身上,才如此肆无忌惮地对她凉薄无情?心最早沦落的人,就注定要成为这一场较量的输家?

尊严早已被人踩在脚底有她不能承受之重,这一颗心,若不是曾经为他多少次激烈而默默地跳动,若不是真的真的很想爱,才不会将一颗真心奉上,任由他来践踏!

窗外渐渐似一丝风声也无,蓦然天地静默,唯有她听见有泪水的滴落声响拍打在纸张上,急促而干脆。

薛涛纸上的“贺”字,墨迹晕染开来,脆薄馨香的宣纸被一圈圈的****,一点点的化开氤成了面目不可辨认的模糊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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