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滂沱大雨里,实在不该催她上路。他拥近遗堪,低首的瞬间含了一丝歉意的温宁眸光,怀中瘦骨纤纤,不盈一握,忍受风雨伤痛,却默不吭声。为了他去生火狩猎素手煮羹汤;为了他去冒雨掩埋大哥筑建茕坟;为了他去戏弄教训四弟江湖莫测,这些对她百害而无一利,仅是为了他么?清瘦而冷凝的脸上有了一丝犹疑,将蓑衣脱下披在身上,系戴斗笠,接过她肩上的两个包裹。这个女子本是最细心最会照顾自己的人,素烬口中轻轻舒出一丝怅然,打横抱起她,拢在胸口处,四下里逡巡,马车已不能再召回,只有展开轻功转身往山脚密林之处躲避大雨而去。
山丘旁一个凹进的岩洞,只容一人藏身躲雨。素烬背向外洇着依旧在枝头霜叶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水,将手掌握住遗堪两只手心,强运起真气逼进她体内,一股热气鼓荡脏腑,舒展经脉。约莫两盏沸茶时刻,有水气缓缓由遗堪和素烬的衣衫上袅袅蒸腾而出,一直到她的身子干透了潮湿,他又助她理气调息,才收了功,压制住一阵阵逆涌上来的不适,将她仍然搂在怀里取暖。包裹全湿,大雨天里更没有枯枝干草可以燃火,只好如此施行这权宜之计。
他刚干燥的背很快又被雨水侵透,遗堪蜷缩在他的怀里发了高热,不住地寒颤。素烬心下焦急,却无计可想,只用衣袂洇了雨水捏透覆在她的额头上。她昏迷中双眉紧颦,白雾细浅,他的掌心抚摸过她柔软的发顶,安抚她入睡。山外似正在下一场无比漫长的花雨,永夜的落不尽——一如十五年前的那一夜,白花千堆如浪,浮尽了地狱红莲及杜鹃啼血!多少年了,那李花枝头的风声,火声,花声,还如一场暴虐的大雨般惊蛰了他无法安然入梦的心。
黑暗里,衣襟倏忽一紧,一只手停驻在胸口之前,耳边的呼声猝然响起:“娘,娘,不要丢下我!这里好黑,好黑,他们很凶,我不听他们的话就打;娘,娘,快来救救我,救我出去……“紧贴住遗堪脸颊上的那一片衣襟渐次被梦中冰冷的泪水氤氲浸透,“娘,娘,你说过再苦、再累,也不会丢弃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呢?”她一遍遍地追问,从开始柔弱低声的哀求,狠狠变得埋怨、憎恨,“他们用竹扁子打我、骂我是没爹要,没娘爱的野孩子,还说让我去伺候那些纨绔色鬼们,为他们当摇钱树挣银两,你知道么?为什么你是我娘,却这么狠心,也丢弃了我,任我被人欺凌!为什么要这么狠心?你是我亲娘……”
听她一声声的追问,咽噎哭泣,这些话原该是埋在心底多年难舒的纡郁了罢?此刻借由混沌惊惧的往日梦境里冲口而出,责问那个带给她颠簸流离命运最开始的人。素烬抬手,似要想将她从噩梦中唤醒,目光里却又不忍,手轻轻落下抚住她的面颊,将泪水从颊边拭去,语气里有怜惜,有感伤,“不会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打你,害你,不必再害怕,再担心了……”低语声回荡在狭隘的岩洞里,却凄怆如雪,他能保证什么呢?素烬不由有些怔然,他自己的命运早已如一片浮雪向火,消融蚀化,他还能为她做什么?
他其实什么也保证不了,也给不了她什么,这样的安慰只不过徒然的苍白无力罢了?素烬曲紧眉心,胸口一阵疼,又觉酸楚,她狡狯行事,渴望权势,都为了保护自己,为了生存下去,内心深处的惊惶无助又有谁看见了,孤独卑微的挣扎又有谁怜悯了!就连他,也一度漠视她生存的艰辛及痛苦,将她用作自己对抗那个人的一道屏障,一颗棋子!
“烬,你答应过我,不要忘记了……”她在梦中的细语凄惶如梦似幻,“在雪原时,你说过要让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要让我失望……不要再让我心痛……”她深深吸气,仿佛需要费极大的力气才敢将这些心底的话宣诸于口,“我那时候痛得要死去……是你说不要放弃……不要放弃!不允再骗我!不允……知道吗……”她的泪水沿眼角****、婉转滑落,冰凉地滴进了他温热而微颤的掌心。
不骗你了!他暗暗抿唇,含起一丝怜惜的苦笑,只你这份信赖,我又如何担得起?如何付得起?俊逸而消瘦的背影看似坚如磐石,盘坐在深秋的暗黑里,任由这一天一地的萧杀风雨任意肆虐,他闭起了双眸。十五年前,那个人为掩饰自己真实的面目,残杀了他双亲,烧毁茗园;而后,为那个秘密,又不惜让他与青峰二哥临危出任雪山救人的授命,旨在斩草除根,只因那人始终觉得留这个余孽在世上将必后患无穷?如今,他救人幸存性命,连借重伤、迷惑妖女之名逃离这没顶之灾,那人也不容许,不仅以这么多人的性命加以栽赃陷害,甚至还蛊动了整个武林正道以他为耻,竟无辜牵连骗得大哥在身前惨死!
明明早料过会有这么惨淡收场的一天,他实在不该与大哥、二哥、四弟永结金兰之好,贪图那一晌同喜同悲的少年轻狂;渴慕那一念围炉夜话的温情欢乐!
悔不当初是此刻切身的感受,那些不愿再记起的苦楚,却在素烬的思绪里翻腾如烈火,心底因悔恨而长痛,哪能安下心来静气调息?再也控制不住的鲜血缕缕从嘴角渗了出来,他蓦地咬紧牙,唇上的血色却越来越如彼岸花般艳红奢靡极力开到恨贯三生。素烬才合上双目又睁开,他怎能如此甘心地认命,十五年前,他没有放弃的资格;十五年后的今天,他更加没有了逃避的权利,就连幻想一下自己最终也许能够得到那片刻真正的安宁也是罪不可赦!
长空云气渐渐化缕,在一串婉转如簧的鸟鸣声中大雨初霁。秋阳自东方冉冉浮出青岚烟霭,山中极目之处早已浓了桂子,红了霜叶。
运功收毕,素烬睁开双眸,瞧见遗堪翦住一双莹然剔透的清水妙目定定地看他,不知已看了多久,脸色倒温润不少,他嘴角含了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微笑。遗堪半倚在他怀里,似感觉有说不出的舒适,竟看不出半丝的乔装作致。听得洞外嘤嘤鸟鸣声,甚至扇动长睫,朝他狡狯了眸色,“你今天想吃山药鸟蛋汤,还是人参炖鹧鸪?”她扶住他肩膀坐了起来,朝他收紧的眉头轻轻吹气,似乎想要就此吹散他眉间那一丝永远也不落的萧然。
“我什么也不吃,只想问你一件事!”素烬淡漠地抽手放开她,退出洞口,碧衣潇潇,纤尘不染地立于苍翠山前,眉目清俊,淡淡疏离:“你跟照花山是何干系?不要在我面前行骗,不然,你死活我撒手不管!”
听他忽说得决绝漠然,遗堪心头暗惊,不知为何他会如此一问?眉头微颦,心念急转,若让他知道在雪原上并非真心襄助退敌,而另有所图,只怕会更疏远自己了吧!
她行若无事地一笑,柔声道:“‘邀月宫’容不得我,本想逃去照花山,既这个新娘给你劫了,从此便跟你罢了!从小没人要,谁愿意,我就跟谁,跟好人便行好,跟坏人便学坏。”她连神色都好整以暇地从包裹里晒出衣裳一件件还没有干,又从袖里摸出象牙雕花的梳子梳了一把零散的长发,轻轻地掩手呛咳了几声,无端的惹人心疼。
素烬颊上冷笑一现即隐,语气略为柔和:“‘邀月宫’以你中蛊毒而亡,不会追查。你曾说过想回家乡看李花……苍梧,从此处一路往西走。”
“那我们一起走!”遗堪抿了一丝浅笑,微亮的眸子里带一丝幻想,看向他蓦然沉静的侧脸。荣华富贵她可以不要了,权利地位她也可以不要了,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这个人是他,便是为了他死了,她也是心甘情愿。
“我永不能过那种日子。”他一语定夺,目光似自凉风中也有轻叹,如箭般掠过群山云层,落在那云雾下苍茫的远山后。
“我家乡并不在苍梧,‘邀月宫’的记录是随口胡诌的,已不记得家在哪里了。也早已无家可归,与你一样,倒是可作个伴。”她脸上绽出明媚的笑容,暗含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愿,口中说出最平凡而柔软的话像想迷惑眼前这个孤独地跋涉在荆棘路上的旅人,企图自己能够给予他一点温暖,能够安慰他一丝的落寞。
素烬的眉头微震,情绪因她这句话起了些微波动。垂目去看她,那狡诈情状,那娇柔笑意,原这些都已在他心头植根了么?不应再贪恋温柔,他已负担不起,冷透人心的声音出自他的口中:“你我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干系!你利用我企图得到你想要,我又利用你借故逃出茗园,可惜,我们没有如愿以偿。我和你之间,除了利用,还剩下什么?”
遗堪闻言,心头一窒,骤然抬头睨住他缓缓俯下身来。素烬俊容冷峻如霜,目光更似山风般的冷峭清冽:“如今你摄魂术用在我身上失败,而我留你在身边又无好处,平白成为互相的负累而已!”
他伸指捏起她纤细娇俏的下颌,噙住一抹让人不忍细看的讥诮微笑,眉头微剔,声音泠泠说道,“有利则合,无利则分,如此浅显的道理,如何就糊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