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连夜出了小镇,继续狂奔在逶迤小道上,寒鸦在枝头呱呱噪鸣。他们不敢雇用马车夫,害怕还有人因为他们而死于非命。素烬紧握缰绳坐于马车前座,粗糙的绳芒深深刺入掌心而尤不自觉,阴沉晦暗的狂风大雨里,神色怆然铁铸般如一抹矢志英魂,穿行过这一片荒郊野岭。
遗堪靠住车厢,灯火柔光中逡巡了昏睡中的司马连营一阵,又转过眼睛去瞄素烬的背影,依然如此消瘦挺拔。自从上车后,他再没说过一句话,乌眸里映出的,是她前所未见他流露过的冰冷,“烬,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呢?被‘邀月宫’囚困的那些人,你不惜伤害自己也要去救;我这个利用过你伤害过你的人,你也要用自己的命去救;就连这些看守你十五年的人被他们的主人杀了,你也要为此感到内疚——你的心如此明透,仿佛磕上一磕就要碎裂的宝玉,这么十五年来的艰辛,你又是怎么撑过的?”遗堪悠然地自宽袖里摸出一把玫瑰雕花象牙小梳子,将头贴住他的背心,缓缓地梳理手里有些干燥的长发,目光伶俐,声音却幽幽地问,她知道他不会回答,但她忍不住要问。
对谁都心软,偏偏对自己那么狠心!她在心底狠狠地为他叹息一声,又轻声问道:“那个要逼死你的人是谁?是你们正道中人吗?如果,他只想拿我去正法,去祭奠那些死人,安抚那些活人的话……”唉,她又是在心底为了自己叹息一声,虚华潋滟地浮勾一笑,“你就把我交出去吧!反正我是一个无情的戏子,从来没有谁在意过我的生死,我也从不会在乎别人的性命,死了也就死了。大不了重新投胎,只不要再当回戏子了。”她带愁含眉,倏忽低低地唱了一句《霸王别姬》里的戏文,“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那清艳的眸光在灯火里光影闪烁不定,心事重重也似恍恍惚惚,忽明忽暗。
“你这些话是真心,还是为了排揎我?”忽然,她的头顶传来了素烬责问的声音,语气冰冰凉凉,就如窗外的雨一般泌人心寒。
遗堪一时怔忪,不意他此刻还能听出了自己心中的试探以及惊惶,听得他说话,却又默然地含笑,轻声反问道:“要是真心的又如何?要是排揎你的又如何?有区别么?你会不会当真把我交给他们那些人?”
她听得他冷然一笑,更说道:“你放心,我永远也不信你所说的话!因为你是一个戏子,一个真真正正的戏子!”
遗堪蓦然住口,他是不想听见,还是真的不相信?心口倏然有刺痛滚涌而上,试探他的话,却变成了对自己的打击。她的眼眸在灯火里再次默然地笑了,喉头是莫名的喑哑,笑得久了竟有了一丝习惯。是啊,她不过是一个骗他的戏子,他怎能再相信她的话?事实是从一开始,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从来没有相信过她罢!那个夜晚,她摔倒泥泞大雨里哭泣叫喊,遭人追击棒打不胜凄凉,而他从蓝田玉束锦绣的马车里下来,风神俊秀,青衣萧萧宛如云中君,持一把风雅无俦的猗兰楚辞油伞,于雨泥混沌间扶起衣发披离的她,不介意污泥水垢粘满他清芳净洁的衣角,目光濯濯如秋水清澈,话音轻浅,微微一笑,皆似镜里花雾,护她在身后,出手如风将强徒撂倒一地,谦谦赔礼、垫了汤药银两,搀她入马车策驾离去。
美人落难日,翩翩少年郎,看似完璧无瑕,一切却是骗局的开始……遗堪支颐喟然,如果那就是他们的相遇,没有计谋,没有利用,没有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她此刻是否能走进他的心中,幽然闻到他身上的李花清芳,悠然听他一路上讲述的趣闻轶事,和他琴箫合奏于每日的晨昏迎送日出月落,从此能够同喜同悲。“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世上有哪个女子不曾希望如此受人祝福,得其遂愿与君结发一生?
二月十二,于茗园中五更天,她尤记起《博异记》中载述:唐时有花迷崔玄微得花神指引,花朝节五更时刻于枝头悬挂彩帛阻拦狂风,护持花卉。珊珊月色于庭前流连徘徊,忽见围墙外的东园树梢顶上彩帛垂风如五色蒸霞纷飞,她欣然披衣而起,寻箫音而去。远远更瞧见了庭中树树李枝下悬挂了数盏明黄素绢的灯笼,星棋罗布荡漾如银河,间隔有封口无火的,却被两厢相隔一寸之距的烛火互相映照出雪白纸壁上的蝶影双双。上下翩翔,光影交织出一片绮丽无声的剪影,取巧出新“扑蝶”之趣。
庭院深处,月夕花雨,他一袭青衣迎风而立,微微抬首望月,眉心舒展,恍若自天上霄汉而来,横箫于唇边,婉转吹奏,清华詹宁如白璧的光晕。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此曲缠绵悠扬出于诗经《月出》,在皎洁的月夜之中,对月思念意中人。箫声袅袅摇曳,三回九转,直奏得李花清幽露珠不惊,微风徐来月影浅淡,不知他在如此花朝深宵,月下心里惦念的女子是谁?想着她种种使他“实劳我心”的美好?当时与此刻她都看不透,素烬是有意或无意为之,是有心或无心?是想她睡了抑或未睡,是想她闻音而来抑或抵死不来?
那一夜花香如雾,她却驻足不前,竟第一次抵御不住心中的魔魅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