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这是魂走了。没过几天，小姨娘喝了一○五九农药死掉了。死了半年以后，有天清早，她哥嫂开门，门口并排放着三张小姨娘的照片。小姨娘长这么大也仅有这三张照片，她哥嫂赶紧拾起来放在灶膛中烧掉了。
蒋三伯说鬼的主要动因，是听鬼可以疗饥，人在紧张的时候，就把肚子饿给忘了。晚上把四个儿子集中在一起听——五秃子尚在年幼，偎在他妈妈怀里喝奶，脸黄黄的。等到倦了，打个呵欠，然后全撵上床去，一觉睡到天亮，起来一人一大碗粥，缩颈食之。
老四人称柱子，和我最好。我们俩都不喜欢在房里睡觉，觉得气闷。还没到初夏，只要不下雨，每晚必搬床到打谷场上睡，一直能睡到下霜才回家。有些赶早集的人，扑通扑通从大路上走过，对我们这种行径觉得十分费解。
睡在外面露水是很大的，早晨起来把被子晾在附近的树杈上。谷场有许多鸟来来往往，睡梦中常被鸟鼓翼的声音吵醒。睡在外面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自由抽烟。夏天可以出去弄人家的瓜，甜瓜上来吃甜瓜，西瓜上来吃西瓜。五六月份就到外面下黄鳝笼子，黄鳝笼子是篾编的，易进难出，出的一头正好是竹篾的收口。黄鳝只要游进去，就出不来了，诱饵是从粪堆边挖出的大蚯蚓。有时也会碰到蛇游进去，常常在黄鳝笼子中倒出蝮蛇。蝮蛇在我们这边称为土公蛇。我们这边称向人托事或者借钱不成名之曰：“土公蛇咬板凳腿，白送一口毒气。”一般毒蛇都很懒，不大好动。倒出来的土公蛇我常常拿在手中抖，说这样可以把它骨节抖散。常常把蛇盘个半死，最后软得跟面条一样。柱子有一回让土公蛇给咬了一口，毒气顺着手指向上走，一顿饭工夫不到，整个胳膊肿得跟粗藕似的，水滂滂、黑紫紫的，碰也不能碰。也没到医院看，请了草头郎中弄点药拉倒。幸亏没死。
黄鳝弄回来，剖开，用石头砸得扁扁的，说这样可以入味。然后剥大量的蒜子加辣椒红烧。味道了得，吃完觉得嘴唇上下粘连。我对捞鱼摸虾兴趣极浓，还买过一张粘网，跟人下河粘鱼。扳虾子要用一张扳网，把麦麸炒香了撒在扳网里，然后浸在水中不时拉上来看看，看有没有虾子蹦进去。我们扳的一般是大青虾。现在不知道怎么了，很少看见那么大的青虾了。因为捞鱼摸虾无心向学，我叔叔追我，拿着打牛鞭子，我在田埂上飞奔，风在耳边呼呼地响，足跑了有三里地。我叔现在快六十了，慈眉善目的，绝想不到那时那么狰狞。
有一回我跟柱子在河东的水稻田边下黄鳝笼子，很远的柳树林里悠然升起一个光团，白的。四周蛙声连绵不断，风里有股水浮莲和艾草气。我们俩张着嘴，看着这个白光团越升越高，然后看着它离我们越来越近。这光团把地上的草茎照得清清楚楚。柱子用凄厉的声音喊了一嗓子：“鬼啊！”然后扔下黄鳝笼子，飞奔而去。我尾随在后，飞沙走石跑回家。一头钻在床上，脚上泥水淋漓也不敢下来洗。过了半个月才敢到打谷场上睡觉。问了许多人，都说不知道是个甚，至今疑惑。柳树林边不知道哪年月雕了个石敢当竖在那里，上次我回老家，看这东西还在，方头圆身子。
芒果游行
这几天，我一直在努力回忆第一次见到芒果时我是什么样子。别想歪了，芒果不是一个人名，更不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就是超市水果摊位上卖的芒果。这么多年了，它没多大变化，一直是黄黄的，长圆形，像个大鹅蛋一样。它的样子和我少年时见到它的模样相比，没有一点变化，也许小了一点，没有毛主席那天早上送来的芒果大。啊！当然了，那么大的芒果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在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里，也不大可能见到那么大的芒果。后来我见过许多芒果，黄的、红的，可是没一个比我那天早上见到的芒果大，也没有那么黄！
现在的我觉得很沮丧，我没有像芒果一样保住自己当初的样子。那时我可以从小花园的铁栏杆上一跃而过，我能爬上屋顶顺着屋脊一直走到王典典家。张平安拎着半块砖追我三条街也没追上我，我只记得风在耳朵旁边“呼呼”地响。我尽记得这些，现在说到看芒果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我又得苦思冥想了。我应该下边穿了一条劳动布的裤子，蓝色的，洗得有点发白，屁股那里打着补丁，地球仪似的一圈一圈。黑色松紧口布鞋，有没有背黄书包？没有！我几乎可以确定没有。我背了一只蓝布书包，上面斜着缝了几条白道道。这是我妈的手艺，包里装着两只大馍，里面夹了辣椒酱和咸菜。咸菜蒸好里面有白蛆，我妈把蛆拨到一边，说不碍事。还说蛆就等同于营养！
早晨六点多钟就到学校排队。老师说要领我们去看芒果，许多人兴奋得一夜没睡好，排队的时候挤来挤去。我闻到一股浓烈的韭菜臭味，戴大扁头正嚼着一只韭菜饼挤过来，他就站在我后面，嘴“呱叽、呱叽”响着。每一阵呱叽后，就有一股臭韭菜味散发开，就像奥姆真理教放沙林毒气的坏分子。九月韭，驴不瞅。他们家尽喜欢吃这种东西，他姐和他身上常年散发着一股臭韭菜的味道。他在我后面拱来拱去，张开他那张臭嘴到处问人：“你听说过芒果吗？我昨晚听我爸说了是番邦进贡给毛主席的，毛主席舍不得吃。说要让全国人民一起吃！”其实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但没有见过芒果，连个想象寄托的地方都没有。越是没有见过的东西，越是没办法想象它的好吃。越是没办法想象它的好吃，就越想。
我摸摸包里，里面的大馍已经开始变硬了。但我一点也不想吃它，我要等看过芒果之后就着一点视觉上的印象来吃它。戴大扁头的臭韭菜饼和我的辣椒酱大馍，使我觉得自己非常猥琐，似乎吃了这样的东西后再去看芒果，就会变成对芒果的一种亵渎。所以我对戴大扁头嚼韭菜饼很反感，讨厌他说话，讨厌他摇头晃脑的样子，讨厌他的黄书包，因为那里面还有好几只韭菜饼，他一定会把它们吃完才肯罢休。
我们排成队从学校走出来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现在回想起来迷迷蒙蒙的，太阳黄不黄、红不红地往上升。远处的工厂大烟囱冒出一股黑烟，然后老师领着我们过河。河下面拉粪船正在收粪，河沿上都是附近东大圩蔬菜队挑粪的农民。一个身穿上白下蓝制服的交警正往岗亭上爬。“前进”铁钉厂的哑巴们来上班了，一个人拎着一只大饭盒。哑巴们死能吃，喜欢折磨到他们厂里偷废铁的学生。我们可不喜欢哑巴，追在他们后面骂。今天没有空了，留着下次欺负他们好了！我们要唱起来。领头的同学撑着一面旗，那天早上也没风，旗子一直耷拉着，死蛇一样。我们唱什么歌呢？现在又完全想不起来了。在回忆中我们只是张着嘴，一张一合，像刚从水里扔上来的鱼。没有声音，回忆本来就应该是没有声音的。但颜色会格外加强，像烈日下曝晒过的布一样。
九点多了，芒果还没有来，太阳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想打瞌睡。但老师不让人动，他自己站在最前面。一只马蜂飞过来，大家用眼睛跟它游戏一会，最后连马蜂也飞远了。地上也没有蚂蚁，有蚂蚁的话可以吐唾沫淹它玩，可惜连蚂蚁也没有。“你头上有两个旋。”戴大扁头在后面耳语。“是谁在说话！”于是又没有声音了。河下面传来一阵马达声，大概粪船开走了。这时候前面的人好像激动起来，嗡嗡着如一阵蜂鸣：“来了！来了！”人群一会弯腰，一会挺直，脖子都伸得跟鹤似的，但什么也看不到。几辆警用三轮摩托慢慢开过来，后面有几辆绿色的军车。老师厉声喝道：“注意队形！班长哪里去了？啊！”于是班长像牧场的牧羊犬一样前前后后蹿一阵子，羊们又老实一点了。
过了好长一会，来了一辆彩车。彩车上几个壮汉，身上穿着红绸子的衣服，正拼命擂着一面鼓，一点声音也没有，发疯一样地擂。车下面是穿着绿裤子、红袄的腰鼓队，拿小鼓槌子打腰鼓，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这些人都张着嘴喊，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在喊什么。喊完后就把拳头朝着天空举起来，一会是脑袋，一会是手臂。后面是纺织女工，手里拿着织梭，模仿织布的样子，织啊！织啊！也走过去了。芒果还不来！钢厂的工人也来了，车子前面扎着斗大的红绸花。几个工人在车上摆着炼钢的样子，手里拿着个铁钎子像在捅什么东西。一个人正扶着墨镜往炉子里面看，大概正在看翻腾的钢水。还有什么农具厂新做的犁铧也拉出来了，上面也扎着红绸花。最后不知道谁一声暴喊：“芒果来了，主席他老人家给我们送芒果来了！”也是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从形体上可以判断出大概是什么意思。一片蜂巢样的嗡嗡声中什么也听不见，此处不妨把它想象成无声影片好了。
这时一辆车从万道金光中开过来，所有的喧嚣都停止了。这个世界静止了，只有它在往前移动，像大海中的航船，它缓缓地开过来。车上面站着两个穿军装的战士，一左一右站在芒果的旁边，手里拿着上了刺刀的自动步枪，枪刺锃明瓦亮。啊！这就是传说中的芒果，它待在一个有机玻璃的罩子里面。黄的，椭圆形大鹅蛋一样。它就在万众注目中，在时空中缓缓地移动着。在所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的味觉记忆中移动着。就在这一瞬间，人被一只芒果感动了，真的！人是可以被一只芒果感动的。这时候哪怕车上什么也不拉，就是一只空罩子，都会让人感动。这里面包含了早起、在操场排队、吃韭菜饼、拥挤、等待，所有这一切，现在都值了。跟现在看升旗人的心理差不多，重要的是等候。鸡不叫狗不咬就去候着，就在你以为等不着的时候，突然等着了，看到了，那真是感动死了。
回来的路上我跟戴大扁头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吃上一只芒果，我死了也就闭眼了。戴大扁头也对我庄重地点点头，大概是与君共勉的意思。
现在我已经吃了很多回芒果，这个宏愿算是实现了。可眼睛照样没有闭上，只是觉得愿望越来越多，越来越纷乱了。我记得我第一次在市场上看到真正的芒果，马上就买了一只。可它带给我的就是失望，因为在黄黄的表皮下面，它有一只巨大的核。
金山客
其实民国也不是想象的那么好。因为过去的日子久了，雾中看花总觉得十二分地美丽，有几分夸大，也有几分臆想。一切盖因为过去呀！另有一种春秋笔法。不能以点盖面，民国有民国的仓皇与恶劣，看你从哪一面去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