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值房在宫城内偏东，禄德在前方引路，路遇无数内侍宫婢，他们皆止步行礼，目不斜视。禄德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年纪，说话和气，带着疏离。他领着衣衣到达奉先殿一侧的一列硬山式平房，与一内侍交代几句，便告辞离去。内侍接过引领任务，告诉衣衣日常行事准则与礼节等琐碎事宜。入了一间房，看见里面砖炕、橱柜、镜架、衣架等等必需之物，衣衣想起自己的行李，便问：“还请问公公，我之前带进宫中一些行李，如何取回？”
“客气了，叫咱家敬存就好。”那内侍回道，“禄德大公公已经交代我办好你的入册和私物事宜。过一会验身的稳婆子和宫女就过来，你的私物在查验无误后也会送过来，你暂居此地几日，待得乾清宫暖阁值房收拾出，辟得一间与你做居室琴室，且莫心急。”
原来他们早已安排起。衣衣点头：“多谢敬存公公。”
敬存离开了。衣衣一个人坐在屋里，看着窗户，心中五味掺杂。果然到了宫中，第一件事也是要验身的，皇帝嘴上不说，最关心的却也是她到底是否货真价实。可他只是想确认，并不想依照祖先遗言给龙家女儿名份。但仅仅一个琴待诏，这要如何接近那个目标，从而可以撼动璟朝地位最高的女人？
“待诏可准备好了？”敬存又转回来，在门外问。
“是。”衣衣回答。
于是两名岁数在三四十的女子进门来，端了一盆热水，捧着巾子衣物等，道：“请待诏宽衣。”
衣衣没有多言什么，点点头，解开衣带，一件件脱下衣裙。最后****地站在这两个女人面前。两个人司空见惯地没什么表情，只放下盆，用巾子各蘸了热水，在她身上轻轻擦拭。她们没人关注她身后的那个标记，只是仔细擦过每个角落，甚至两腿之间****亦伸进去擦一擦。
“请待诏躺一躺。”年长的那一位放下巾子说。
衣衣明白这位是稳婆，于是上床仰卧。她的手分开她双腿，不带感情地做她的分内工作。
衣衣闭上眼睛，静默等待。直到稳婆松开手道：“可以起来了。”
衣衣起身，看着旁边宫女捧上宫女服饰，便接过来自己穿着。
宫女看着她穿衣服，道：“待诏新进，凡事有特例，不论验身或安排居所都与别人不同。待诏今日起是陛下近人，需每旬学习《女训》与《女戒》等，凡事近君者，皆有内起居注记录，还望待诏谨慎。我们若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熨帖的，还请待诏原谅些。”
“嬷嬷客气了。”衣衣穿好衣服，施礼说，“以后还要多请嬷嬷们照顾，嬷嬷好意衣衣定会谨记于心。”
“待诏客气了。”两人回礼告辞。
敬存不久就带人送来衣衣的行李。她收拾停当，就到了用饭时候。敬存仍是带人来送食盒给她，同时告诉她，陛下晚间试琴，要她提前准备曲子。
“陛下通常都喜欢听什么曲？”衣衣问敬存。
敬存想了想，说：“咱家未曾侍奉过陛下，不过干爹就是禄德大公公，好像听他说过，陛下最爱《潇湘水云》，羲南王最爱《广陵散》，斫北王不喜听琴，爱琵琶，《十面埋伏》。这也是几年前说的事了，也不知有变没有。”
“如是多谢敬存公公了。”衣衣道。
更鼓房每到整时鸣鼓。当鸣了酉时后，衣衣起身把御灵琴细细擦拭一遍，装进琴囊。敬存带了宫轿过来接她。宫轿一路行往北边，绕过几座宫殿，行至御花园。衣衣下轿抱琴跟随敬存进去。
御花园中古木虬结，路两侧围纱宫灯五步一双。他们走到垂柳池塘，看得半池莲花打苞，莲叶舒展，感觉清风拂面。
“看，在上面。”敬存提醒衣衣。
衣衣抬头看到池畔林丘上，花草中间掩映一座卷棚十字歇山凉亭。凉亭飞檐之上，正歇着月亮与星斗，而檐下灯火辉映，人影绰绰，香烟缭绕。夜色中那隔着云雾一样的情景，仿佛蜃楼浮现。
一名御前牌子下来道：“琴待诏入。”
“咱家会在这等你，陛下听完了琴你还原路回来。”敬存告诉她。
衣衣跟着御前牌子走上人工堆砌的林丘，到达凉亭外止步，御前牌子去报，然后她进入亭内。这一次，亭内只有皇帝和禄德太监两个人。
“这就是御灵么？”御之烺待她行礼之后，问道。
衣衣回答：“正是御灵琴。”
“禄德。”御之烺唤道。
禄德立刻从皇帝身边走下来，对衣衣道：“这边琴桌。”
于是衣衣走过去，打开琴囊取出琴来。御之烺饶有兴味，缓缓起身，走下御座到她身边看琴。衣衣距离他不过二尺，近到可以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明复丸。她熟悉这个味道，这是秦伯调制的成药一种。
“怎么？”御之烺见她一晌有些失神，手下动作慢了，便自己拿起琴来端详。
“陛下恕罪。”衣衣松开手。
“禄德，你先出去。”御之烺命令。
禄德躬身离开。御之烺把手指伸进琴后龙池内稳住琴身，另一只手抚摸丝弦根根，道：“知道它为何叫御灵么？”
皇帝语气闲适，衣衣也不含糊：“知道得不久。是先皇与二姑母之故。”
“正是。这是他二人当年的信物。——不过这又是什么？”他指着弦上一抹暗色问。
“血。奴婢无意沾染，未曾换掉，还望陛下恕罪。”衣衣回答。
“你有那么多罪么，衣衣？”他微笑，把琴还给她，“今夜三弟不在，朕有些话想与你说。”
“陛下请讲。”
御之烺走到凉亭边卷起的湘帘底下，负手而立，抬头望着星光，说：“朕知道你很久了。郅明二年，朕就已经找到父皇行踪，也知道他的养女是谁。”
衣衣不语，静静听着。
“胡不倾，那个已经不在的人，曾是最年少的禁军指挥使，属于先皇。后来，他也属于朕。所以朕几乎知道你的一切。”御之烺回头笑看她，道，“但从未见过你。”
衣衣直视他。他的眼睛蓄满方才收获的星光，毫无生疏与威严，它们与御之焕的双眸有些相似，但给人的感觉多么不同。御之焕在笑容满面的时候，也让衣衣觉得双眼是冷淡的，可皇帝的双眼，即便是他笑得如此之浅时，也蕴含着真实的笑意。
“衣衣，你这样看着朕，朕就要再给你改个名份，真行册封了。”御之烺失笑地说。
衣衣便收回目光，道：“奴婢失态。”
“朕是说笑的。”他转回身去，望着脚下铺展的宫城，万殿灯火，忽然沉静下来，说，“朕不会封后。今天就可以告知你。”
“……奴婢知道。”衣衣回答。
“聪明的姑娘。”他赞赏一句，并不看她，“方才你失神是因为朕身上的药味。那是什么药？”
衣衣一惊，答道：“是明复丸。”
“所以你知道朕的身体如何了吧。这药朕只在三弟不在宫中的时候才用。你也知道是为何了吧。”他终于回身，微微叹息，“时间太少了，朕要做的事却还太多，太多。关乎天下，关乎御家，关乎龙家，关乎前恩后怨彼此情仇。一桩一桩都不能不管。如今你入宫，朕不必再担忧你安危，也多了一个帮手——如果你肯帮朕的话。”
“我……奴婢能帮陛下什么？”衣衣看着他走近。
御之烺低头，轻轻把指尖放在御灵琴岳山之上，顺着琴弦抚摩下去，“有的事，唯有你，与朕协力，方可完成。时间是三年之内，所以你要为先皇守期三年，三年内便是御家人也无法娶你过门。下月朝会，朕将诏告天下寻得龙家独女，揭示你与先皇干系，你可以接着守期，便给朕和你足够的时间来完成那些事。”
“只有陛下与奴婢知道此事？”衣衣问。
他但笑不语，只手下一拨，弦被奏响，琴声泠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