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檀轻点脚尖，纵身跃上将军府后园假山石的时候，玉弓将军正在青石地上舞一支铜神枪。旁边悬的几盏纸灯笼被他舞出的风掀得东摇西晃。
秦檀盘腿坐在一块平实的山石上，呱唧呱唧拊掌。
玉弓一只手转动铜神枪，抬头看他：“师兄，你来了。”
“你果然是筋骨日益强健，这样沉的铜神枪也耍得起来。不要告诉我这玩意要用来装备玉弓军。”秦檀笑道。
“说得正是。”他停下来，就把这一支五尺长的铜神枪横着扔给假山上坐着的秦檀。秦檀双手接了，竖过来往枪眼里瞅。
“陛下说，火器乃璟朝之长技也。以后军中都要多多配备。这一杆神枪，打算以草乌和砒霜浸泡二十余粒铅子，填装火药催发。催发之时铅子熔化，专以击杀骑兵及其坐骑。”玉弓说道。
“够狠够猛。试过了？”
“陛下已经亲监人在校场演练过，马匹登时扑地不起。”他回答。
“哟，里面还有枪头。”秦檀发现了机关，上手一按，弹簧轻响，便从枪眼弹出一尺长的铁质枪刃来，“你半个晚上在宫中，与陛下就研究这个来着？”
他沉默一刻，道：“陛下说他近日事务积压甚多，不利处理此事，让衣衣在澍阳再等上几天。”
秦檀把铜神枪搁在自己双腿上，托腮看着他，说：“那你呢？”
“陛下让我陪他些时日再返回青虎关。青虎总兵已经回去。”他说。
“你让我大半夜来，所为何事？”
玉弓长久地望着他，直到秦檀站起身，握着铜火枪跳下来走到他面前。
“师父在澍阳。”他说。
秦檀挑眉，一笑：“我猜也是。他去终南山只是为了取药吧。”
“陛下已经服下药了，好是好些，不过仍不是长久之计。”玉弓抬起头，看着回廊檐下那些摇曳的灯笼，“明日，重开太庙，重入昭陵。”
“如何对天下解释？”
“照实说。唯有照实说，才能让衣衣的身份得到公认。知道龙家那枚印记的人可不止一个，当年致仕的开国大臣，高寿健在的尚有四五人，龙家的事，他们都是知道的。龙家留这最后一着，在女婴身上烙出团云一朵，然后将那团云的铜章交给璟朝的君主，用以来日相认，为的可不是当女孩儿有难，御家要帮她？”玉弓冷笑一声，“但要害他的也是御家人，这忙如何帮？帮与不帮，天下都是御家的，便是当初，也并非御家失德才拾了甚么便宜建起我朝，谁人不是尸骨中爬起来刀尖上索命的？龙家与御家祖上有师兄弟之交肝胆相照不假，但以此刻而论，国之运才是首要，为了一个女子，罔顾其他，实无必要。”
“这么说，你听命陛下的诏令，却不同意他的做法。”秦檀把铜火枪支在地上，道，“我以为，你原本也是抱着乱投医的心态才这么用心要带衣衣回来的。是不是衣衣嫁给陛下，就能天下太平了——原来你并不是这么想的么？”
“我说过，其一为了堵人是非之口，其二为了陛下子嗣。三皇子夭折后，陛下再也没有临幸妃嫔，如果龙朝露是皇后的话……”他停住口，不再说下去。
秦檀懒懒接道：“如果龙朝露是皇后的话，陛下务必要临幸她啊，然后内起居注就会多那么关键的几笔，几笔之后，你可以找一个御家旁系的男娃娃塞进龙朝露怀里，告诉天下这是御家与龙家的骨血。那些言官可以去死了，太主可以闭嘴了，斫北王可以洗洗睡了。陛下可以安心做事了。但是——我的衣衣她会怎么做呢？她不会放过太主的，我敢肯定。”
“她有那个心，却有那个能力没有？她太容易相信人，又倔强不知变通，心也太善。放她在宫中居住，我都怀疑撑得过一年否。”玉弓摇头，“陛下太忙了，不可能时时关照她。师兄你一直将她照顾太过，不是好事。”
“你怕她不能独自抵挡？有道理。”秦檀一只手摸着下巴，“今晚她只有杜娘陪着在公馆里。”
“杜娘？”玉弓皱眉，“我以为你会安排友朋临时保护她。如果此时有人偷袭，该当如何？我们行踪，怕是太主早已知晓，便是在澍阳，也不可掉以轻心。”
“你看看，你看看……”秦檀扬起下巴，啧啧道，“我将她照顾太过？我敢留她自己待在公馆里过夜，可你吓成什么样子啦？”
“去公馆。”他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喂！”秦檀拖着铜火枪跟上两步，觉得累赘，便丢到一边，追上去，“等等我啊。”
※※※
“杜娘，不要问我，求你，不要问。”衣衣睁开眼看着她，摇头。
杜娘了然地放开手，长叹：“不问了。我自出师，在澍阳十余年，璟朝南北东西又十余年，见过多少官场戏台，宫闱阴毒。我为了不沾惹那些，免为其扰才四处行走。你却好，学了我家手艺，偏偏就得钻进那泥潭里去。就这纯良心肠，日子要怎么过？”
“我可以的。”衣衣深深呼吸，“我一定可以的。”
“可以什么？可以不杀人不害人，并且指望别人同样对待你？”杜娘再度把她拥进怀里，“别傻了。”
衣衣鼻子很酸。但是她已经没有眼泪。自从爹爹的灵柩离开青虎镇那一日起，她发现自己流不出眼泪来了。是，她已经在灵前许愿过，不再哭了。
疾速的脚步声咚咚地砸上楼来，一道身影闪入门内，四下一望，目光汇聚在那支离破碎的窗户上。
杜娘和衣衣都一惊，定神看来人时，衣衣把握紧的珑光又放松。
“几个人？”玉弓问衣衣。
“看到两个。”她回答。
“血迹怎么回事？”他指着桌旁地上那几滴暗红。
“刺客的。我刺伤他后股。”衣衣道。
“然后呢？”
衣衣张了张口，对着他锐利目光，仿佛犯错一样不知如何解释。
“然后刺客逃了，将军。”杜娘抚摩衣衣肩头，替她道。
这时秦檀慢慢走上楼来，手里捏着一根竹制细管，见了衣衣便问：“吓到没有？”
“那是毒迷魂，我与杜娘服了清明丸，都无事。”衣衣指着细管道。
“一个掉下楼去，一个被你刺伤，照理说，若是实力如此，你应该已经把至少一个刺客结果了才是吧？”秦檀低下头来，看着仍旧坐在椅子上，被杜娘揽着的衣衣心虚的表情，“怎么，珑光剑法不灵？”
“我……我不曾杀人，秦大哥。”她回答。
秦檀与玉弓对视一眼。秦檀看见他眼里责难，分辩道：“我只教授功法，可不管抓人来让她杀啊。”
“不关秦大哥的事。”衣衣看见秦檀仿佛畏惧三分的样子，便对玉弓道，“是我学艺不精，胆识不够。”
玉弓便看着衣衣，许久，道：“不用担心，以后你有得是机会杀人。”
“……我不曾想要这样的机会！我不会无故害人。”衣衣听闻他冷淡的预言，回敬道。
“那你就要学习无故害人了。免得有故害人的时候你又下不了手。”玉弓不疾不徐说道。
衣衣站起身，道：“便是如此，与你何干？”
玉弓眼底寒潮翻动，说：“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你与我不过是十两银子的关系。你欠我的，所以你听我的。”
“你……”衣衣气得发抖，直视他斩钉截铁道，“银子是不是，十两，我会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从此之后，你不要管我，不要问我，不要理睬我，也不要再见我！”
“那就拿来吧。”他看着她，毫不动容的语调。
衣衣捂住胸口，喘息道：“你不必明知故问。我会还你的，在你回青虎镇以前。”
“十日以内。”他看着她几近站立不住的模样，“敬候佳音。”说罢转身出门。
秦檀紧随其后，直到楼梯口。玉弓在阶梯中段停下脚步，不回身，却低声道：“师兄，你回去吧。有事天明以后再说。”
秦檀望着他背影，说：“你又是何苦。她心里痛，我不信你不痛。”
“……告辞。”他不再多言，抬脚下楼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