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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胡斐、朱翠玲、李翊和杜平夫妇都来了,还把天天也带来了,就连陈子豪也来了。他们的到来也没能让叶枫空洞无神的双眼闪过一丝明亮的光芒。大家围坐在他的病床边,一个个神情肃穆,伤悲不已,却又不知如何安慰他。天天也觉察到了浓重的悲伤气氛,他收起了天真烂漫的笑容,一声不吭,靠在妈妈身上,两只大眼睛疑惑不解地望着大人们。尤其是看着如同僵尸的叶枫时,他感到恐惧,吓得紧紧倚住妈妈的身体,小嘴巴一撇,如果不是太过悲伤的气氛让他不敢哭出声来的话,他一定会号啕大哭的。在他的记忆中,干爹永远都是面带慈爱的笑容,他不知道干爹的笑容有些木讷,不自然,他只知道干爹的笑容是真诚的,他从干爹的笑容中感受到温暖。而现在,温暖的笑容不见了,干爹的脸就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冰,寒气森森。在他幼稚的心灵里,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样一张脸,即使这张脸是他所喜爱的干爹的脸,他也无法接受。

盛夏季节,酷热难耐,辛虹的尸体不能在停尸房里停放太久。许文涛已经和火葬场联系好了,墓地和墓碑也已准备好了,一切就绪。按照辛虹的遗愿,火化后把她安葬在叶母坟旁。

周芸扶着叶枫来到停尸房。凝视着辛虹的遗体,叶枫的眼睛潮湿了,在场的所有人眼睛都潮湿了。朱翠玲、林茹萍、叶蕾和周芸都忍不住嘤嘤啜泣起来。叶枫没有哭出声来,在静静地凝视亡妻的脸好一会儿后,他才缓慢地点了点头。辛虹的尸体被工作人员包裹好后,抬出了停尸房。

在火葬场,叶枫终于开口说话了,他那嘶哑颤抖的声音就像低沉的丧钟敲响。他坚持要亲手把辛虹的遗体推入焚烧炉,可他的左手根本使不上劲,周芸就走上前去,用她的左手代替他的左手,两人合力把辛虹的遗体推入焚烧炉。叶枫看了看身旁的周芸,目光里闪烁着感动的光芒。

火化后的第二天,辛虹的骨灰就被安葬在叶母的坟旁。墓园里一片沉寂,火红的太阳拖着疲倦的身躯倚在遥远的天边,染红了半边天,昏黄的阳光洒落在辛虹的坟头上,好像披上了一层淡黄色的薄纱,在慵懒的暖风中飘飘袅袅,犹如轻灵的舞女曼舞的长袖。叶蕾、许文涛、许建文、杜平一家,胡斐和朱翠玲、李翊、陈子豪,还有何明皓和何雪,大家围站在叶枫身旁,周芸扶着已是弱不禁风的他,凄婉哀伤地凝望着新竖起的墓碑,大理石墓碑上醒目地刻着——叶枫亡妻辛虹之墓。周芸丝毫不在意墓碑上的碑文,当叶蕾私下里带着愧疚的语气和她说起此事时,周芸却安之若素,还一再安慰叶蕾,说本该如此。在周芸的心中,已然把辛虹当作叶枫的妻子,她不会因为这个称呼而倍感委屈,她甚至觉得唯有如此才能告慰辛虹在天之灵。对于辛虹的突然出现,周芸并无半点怨恨,辛虹为叶枫所做的牺牲让周芸由衷地感到钦佩。有时她真想和辛虹见上一面,两人推心置腹好好谈谈心。可由于辛虹的病情,以及叶枫的感受,让她顾虑重重,因而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这是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遗憾。几日来,每每想起心中的遗憾,周芸甚至会认为这同样也是辛虹的遗憾,遗憾让机会与她俩擦肩而过,却永远停留在她的心中,只有在漫长的岁月缓慢的流逝中才会渐渐淡漠。

太阳终于滑落到山的背后去了,只留下红彤彤的晚霞将天边涂抹得绚丽多彩,云蒸霞蔚的景致蔚为壮观。辛虹坟头上的光芒开始朦胧暗淡下来,却更加突显出迷人的色彩,若有若无,如梦似幻。叶枫从始至终都没有悲天恸地地哭泣,他只是默默地流泪,悲伤在心中缓缓流淌,犹如绵绵不绝的潺潺溪水杳无声息地流淌,永无止境。就是这无声的哭泣让大家感到心碎和不安,压抑得越久,对他心灵的伤害就越深。暮色渐浓,大家心头笼罩的阴霾也渐浓,驱之不去,挥之不散。

从外甥手中接过萨克斯管,叶枫眼含热泪,吹奏起那首《回家》。这一回听起来就觉得分外凄凉,浓郁的悲伤情怀随着悠扬的曲调飘荡在空中,在茫茫寂寂的墓园里弥漫开来。辛虹终于回到了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家园,而且再也不会离开了。

天黑了,大家依依不舍地走了,将辛虹永远留在了那个隆起的土包里。叶枫眼中的光芒也被黑暗无情地吞噬了,他又回复了之前呆滞无神的目光和冷若冰霜的神情,这一次周芸的心更加是心寒如冰。

接下来两天里,无论谁和他说话,他都是一言不发,呆望着前方,没有任何反应,就连天天也不例外。林茹萍感到特别惊慌,她太知道叶枫有多喜欢她儿子了,自从天天出世以来,叶枫每次见着他,都会露出笑脸,虽然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木讷、呆板,可林茹萍非常清楚,那是叶枫真诚淳朴的笑容,对旁人来说,那可是难得一见,简直就是一种奢望。林茹萍悄悄地把自己心中的不祥之感说给叶蕾听,吓得叶蕾脸色大变,惊恐万状,她慌慌张张找到王萍,王萍又急急忙忙召集精神科的主治医生,为叶枫做了一个全面细致的检查。结果是虚惊一场,但是医生的话还是让大家诚惶诚恐,焦灼不安。目前的一切正常并不意味着以后也会一切正常,叶枫心中的结若是一直沉在心底的话,那么……接下去的话医生没有继续往下说,可大家都心如明镜。心病还须心药治,大家都把期望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周芸,他们的眼睛好像在对她祈求:“周芸,用你真挚深沉的爱去解开叶枫心中的结吧。”面对众人殷殷期盼的目光,周芸心中是苦不堪言,她真想说,如果叶枫紧闭心灵的大门,那么她的爱是永远无法进去帮他解开那个结的。就像过去他不敢接受她的爱一样,如果他不能勇敢地战胜对爱的恐惧,那么那段美妙的甜蜜岁月就不会紧紧拥抱他俩。爱情的创伤还须用爱去治疗。可如果叶枫他根本不愿接受治疗的话,即使她的爱再真挚,再深沉,也是枉然。心灵之结唯有自己才能解开。这个结是叶枫自己打的,心灵之门也是他自己关闭的,只有他自己才能拯救他。周芸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甚至是周芸的爱都只能起辅助作用,关键还在于他自己。可这些话周芸不忍心说出口,她怕说出来会像泼一盆冷水,浇凉大家的心。周芸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看到大家脸上的悲愁舒展开来,她的心却更加感到惆怅茫然。

在叶蕾和周芸的再三劝说下,胡斐他们才极不情愿地走了。其实,他们也明白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一群人整天围着神情恍惚的叶枫,反而不利于他恢复心智。可作为倾心相交的朋友来说,他们又想实实在在地为他做点什么。他们是真心想为叶枫分担悲痛,可这种丧妻之痛是他们谁也分担不了的。除了说几句宽慰的话以外,他们也只能爱莫能助。临走前,他们再三叮嘱,一定要让他们及时知道叶枫的情况。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叶枫头上的伤口已经愈合拆线了,脸上的肿也已消退,一道道或浅或深的伤痕也一天天变得模糊起来,有的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周芸不分昼夜守护在叶枫身边,她想尽一切办法去吸引他,可一点效果也没有,他始终是两眼呆滞无神,满脸冷若冰霜的表情。即使是睡着了,脸上的表情也是一成不变。周芸并不气馁,只要他醒着,她就和他说话,说他俩初次见面时的情形,说他俩从相识到相知的种种有趣的往事,说他俩炒股的经历和感受,说风景如画的厦门,说他飙车时风驰电掣的刺激,说他满柜子的名酒。说起酒来,周芸还如数家珍,一一说出他的酒柜里都收藏了哪些好酒。可是周芸却不敢贸然说起他俩的感情,不敢说起他俩来之不易的爱情,更不敢说起他俩缠绵悱恻,坠入爱河,她怕会刺激他。除了述说往事,周芸还坚持念书给他听,给他讲一个个妙趣横生的故事,给他朗诵一篇篇清新隽永的文章和一首首优美的诗歌,有时还给他讲一个个令人捧腹大笑的笑话。可是她所有的努力都不能让他紧闭的心灵之门打开,哪怕是一丝缝隙也好。只要有一丝缝隙,周芸就会把她真挚深沉的爱糅合在希望的光芒中照射进去,驱除他心灵里的黑暗,照亮、温暖他的心灵,帮他解开那个藏匿在他暗无天日的心灵深处的浓郁的结。可他的心灵之门始终紧闭着,任凭周芸使出浑身解数,它就是岿然不动,就像被焊死了一样。

转眼间,辛虹去世已经整整半个月了,叶枫的精神状态是毫无起色,就连一丁点转好的迹象都看不到。连日来殚精竭虑,费尽心思,却徒劳无获,周芸已是憔悴不堪,可在叶枫面前,还得打起百般精神来。叶枫的脸就像一朵浓密阴沉的云,可周芸始终坚信会有守得云开的时候,就是这份自信让她守候在他身旁,坚持不懈地努力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深信一定能让他空洞的双眼变得熠熠生辉,令她心醉神迷的笑容又回到他的脸上。偶尔她也会感到苦恼、烦躁、困惑,甚至迷惘,可她很清楚,这些都是暂时的,过不多久就会被兴奋、激动、喜悦和幸福、温馨的感觉所完全取代。为此,她一定要坚持,坚持,再坚持,要用坚韧不拔的意志去克服心灵的脆弱,去战胜任何横亘在面前的困难。每天临睡前,周芸都会自言自语,为自己鼓劲,增强信心,每一次她都是带着不可动摇的自信才入睡的。

叶蕾进门时,周芸正扶着叶枫从卫生间出来,他的左手还打着石膏,右手也不太灵活,还需要周芸精心的护理、照料。刷牙、洗脸、吃饭、上卫生间大小便、抹身,都是周芸服侍他。紧跟着,许建文也进来了。放暑假了,他每天都来看舅舅,有时候跟着妈妈来,有时候是和爸爸一起来,他还把暑假作业带来了。叶蕾和周芸坐在叶枫床边说话,他就到里屋去做作业。有时遇到不懂的,就问周芸。聪明好学的他一点就通,常常博得周芸的表扬、夸奖,这时,他就会用眼角的余光瞟向舅舅,他害怕看舅舅呆滞无神的眼睛,他总觉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不是他所崇拜敬仰的舅舅,在他的脑海里,舅舅的目光总是闪烁着深不可测,玄妙的光芒,深深地吸引他,让他展开无限遐想。

和往常一样,许建文站在床边看着周芸喂叶枫吃完一碗稀饭,他正准备进里屋写作业,却被妈妈叫住。叶蕾让儿子先陪陪他舅舅,她要和周芸去里屋说会话。

走进里屋,叶蕾从包里取出两个信封交到周芸手里。“这是辛虹生前交代我在她去世后一定要亲手交给你,这段时间忙得晕头转向,就把这事给忘了。今天还是建文他爸爸问我有没有给你,我才恍然想起,真怕拖了十几天会耽误什么,特别是阿枫现在……我这心呀,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叶蕾十分忧伤地说。话未说完,两行清泪就流了下来。

周芸看了看信封,娟秀的字迹赫然在目,一个写着——周芸亲启,另一个则写着——叶枫亲启。她赶忙拆开给她的那封信,迫不及待地展开折成三折的信纸。信上写着:

周芸:

你好!当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让我恋恋不舍的尘世,永远离开了我最深爱的人。我太爱小枫了,可以说他就是我人生的全部,可是上苍却无情地将我俩分隔在两个遥不可及的世界里。

在我人生的最后的岁月里,与你缘悭一面,我深感遗憾,不知你是否也有同感。真的很抱歉,在你和小枫正享受温馨甜蜜的爱情生活时,我却意外出现了。如果不是我,或许你们已经携手步入神圣的婚姻殿堂,在亲朋好友衷心的祝福声中喜结连理。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当面向你俩说出我诚心诚意的祝福呀,每当我看着照片中你们在鼓浪屿的沙滩上充满诗情画意的身影时,我都会浮想联翩,心中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和希冀。我一次次梦想着你们的婚礼场面,高朋满座,宾客如云,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沉醉的笑容,当然,最灿烂沉醉的还是你和小枫的笑容。婚后你们会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你们会恩爱有加,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十余年来,我朝思暮想,满心期盼的就是小枫能娶一位温柔贤惠,清秀文雅的好妻子,有一个温馨甜蜜的家,再有几个天真可爱,聪明伶俐的儿女。这就是我做了十几年的美梦呀!周芸妹妹,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好吗?在你身上,我已经看到美梦成真的耀眼光芒,我是多么兴奋,多么激动呀!我欣喜若狂地一次次猜想你们何时会举行盛大隆重的婚礼,甚至梦想着你的肚子日益隆起,梦想着你腹中孕育的小生命,那是小枫的亲骨肉,小生命可是承载着叶家的希望和未来呀!当孩子呱呱坠地后,我一定会信守当年的承诺。对此,我已是迫不及待。

就在我殷切期盼美梦成真的时候,老天爷却再一次残酷无情地折磨了我一回,我万万没有想到是我自己把心中的美梦给惊醒了。我是多么痛恨上苍对我的无情折磨呀!我更加痛恨我自己!不能亲眼目睹美梦成真的时刻降临,可想而知,我有多么绝望。

周芸妹妹,小枫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满足和骄傲,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份满足和骄傲。蕾姐一定会和你讲述小枫以前的点点滴滴,有些是你尚未知晓的,听完后你会更加理解他的木讷,沉默寡言,以及茫然若失,我相信你会更加的爱他,你也会说小枫是你这一生最大的满足和骄傲。

虽然我的离去是无法更改的现实,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小枫他一定无法承受失去我的沉重打击,我真的很怕他会失去理智,会不顾一切伤害自己,甚至抛弃自己的生命随我而去。在我生前,他对我言听计从,从未做过一件违背我意愿的事情。可我再也不能对他说:“小枫,你要坚强地活下去。”爱默生曾说过:即使断了一根弦,其余的三根弦还是继续要演奏,这就是人生。我只是小枫人生中的一条生命之弦,而不是全部。

周芸妹妹,我的出现让你饱受思念的煎熬和痛苦的折磨。而我的离去只是减轻了你的思念之苦,却让你的痛苦愈演愈烈了。真的很想当面对你说一声——对不起!不管你内心有多痛苦,请相信自己,你一定能战胜痛苦,一定能让小枫振作起来,勇敢地活下去,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相信我是睁着双眼,面带笑容走的,因为我依然深深期待着美梦成真的出现。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会看着小枫在你的陪伴,照顾下,从失去我的悲痛中走出来,我会一直关注你们幸福美满的生活。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终于,我化作了天上的虹,那是我心中沉淀的梦。相信不久之后,天上就会出现一道美丽的彩虹,散发出七彩的光芒,那就是美梦成真的时刻来临。

辛虹绝笔

在信的末尾还有一行字:

等小枫清醒过来后,把我留给他的信拿给他看,相信他一定不会违背我的遗愿。

看完信,周芸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另一个信封,她在心里轻声呼唤:“辛虹姐,我何时才能把你的信给枫哥看呢?”心中静悄悄的,不见回音。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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