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周芸的目光里溢满了苦涩和迷茫。布满血丝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熠熠光辉，皱巴巴的嘴唇也失去了红嫩的血色，像晒干的鱼张开的嘴。仅仅一夜的辗转反侧，烦躁不安就让她前后判若两人。一声无奈的叹息，周芸觉得自己呼出的气流都带着一股浓浓的酸苦气味，好像不是从她的肺部吐出，而是从她的心中呼出来的。
一天多没有接到叶枫的电话了，不知道苦苦等待的结果到底如何，是让自己的心豁然开朗呢，还是涂抹上浓重的黑墨？手机一直放在枕边，盼着它急促的铃声在耳边尖锐地响起，可从黑夜一直到黎明微弱的晨光穿过薄薄的窗纱悄无声息地飞到床前，它依然静悄悄的躺着，仿佛它疲倦得沉沉睡去了，忘却了身旁彻夜未眠的主人痛苦的等待。
周芸万般无奈，拿起牙刷和蓄满水的玻璃杯，长吁一声，好像要吐尽心中所有的酸苦味一样，低下头，开始一下一下有气无力的刷洁白的牙齿。沿着嘴角滴落在洗脸池中的白色泡沫里掺杂着点点红色，周芸知道自己上火了。
桌上的碟子里堆起高高的小笼包子，白白的，像婴儿握紧的小拳头，煞是好看。碟子旁的大玻璃杯里盛满了豆浆，是母亲一早起来亲手磨的，正飘来阵阵香醇的味道。周芸望着平日里自己最爱吃的早点，此时此刻却连一点想吃的欲望都没有，心中的牵挂已经挤得满满的，再也塞不下其他的东西。虽然饥饿就在眼前不停地飘动，诱惑着她，可她却视而不见，所有的思想都停留在那个本该在昨晚就响起的电话上。
母亲静悄悄走到女儿身旁，伸出慈爱的手，轻抚着女儿满头的秀发，望着女儿脸上无法掩饰的茫然和困惑，以及双眸中闪烁着的点点泪光，她没有说话，只是含笑让女儿的头靠在她的身上，双手抱住女儿，时间就在无声的爱和温情中一点点流逝。母亲不知道女儿为何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憔悴，忧郁，她只想用无声的肢体语言告诉女儿，她宽厚慈祥的爱永远都会如此静悄悄的围绕在女儿身旁。
周芸对着母亲强作欢颜，伸手抓起热乎乎的包子，像儿时一样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还故意装出一副狼吞虎咽的吃相，喝豆浆时也是大口大口地灌，好像喝的是琼浆玉液。母亲笑着说慢点吃，没人和她抢。母亲其实知道女儿是特意做给她看的，是想让她开心，等她转身离去后，女儿又会回复到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儿女都长大了，很多事做父母的就是想帮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了。母亲又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转身朝儿子的房间走去。
周芸不想让母亲看见她愁眉不展的样子，父亲和弟弟的冷战已经够让母亲操心的了。看着母亲日渐苍老的背影和她头上明显增多的白发，周芸觉得母亲真的老了，岁月蹉跎，她把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都无私地奉献给了丈夫和儿女，而从未向他们索求什么，她付出的太多太多了。听见母亲叫弟弟起床吃早点，周芸赶紧逃离了家，手里紧紧握着依然沉睡不醒的手机。
六月的天气已经让人实实在在感受到炙热了，太阳一天天毒起来，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也越来越多地看见了短袖，T恤衫和五颜六色，花样繁多的裙子。虽然人们穿得越来越少，可还是无法阻止汗水越流越多。蹬三轮的老师傅穿着露出好几个窟窿的破背心，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用力蹬脚踏板；路边的超市门口，一个瘦巴巴的小伙子背着三箱啤酒吃力地走着，汗水跟随他蹒跚的脚步直到进入超市才消失；就连街口修自行车的中年师傅也一边补着漏气的轮胎，一边擦着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珠；人行道上行色匆匆的人们有不少人迈着急切的步伐，边走边用手朝着脸上不停地甩动，希望甩出的一丝凉风能吹散裹缚在身上的热气；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司机已经把车窗玻璃都摇上了，密不透风，躲在空调的凉爽里，拒绝大街上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滚滚热浪冲进来。周芸静静地站在马路边，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和车流，却感觉不到炎热，仿佛她已置身世外。
从清静的公园里又回到喧嚣，嘈杂的大街上，周芸的心始终阴沉沉的，像愁云惨淡的天空。看看手中还在酣睡的手机，都十一点半了。她这才拖着沉重的双腿，慢悠悠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沉睡的手机终于醒了，刺耳的铃声就像埋在周芸心底的地雷，一个接一个引爆，震得她的心怦怦直跳，撞击着她的胸口一颤一颤的。拿着手机的手一哆嗦，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周芸想都没想，看都没看，直接按下了接听键，迅速把手机搁在耳边，异常激动地说：“喂，枫哥吗？你在哪呀？你现在还好吗？出什么事了？怎么一晚上都没有你的电话呢？我都快急死了。”
手机里传来熟悉的，但不是周芸急切期盼的声音。“芸儿，我是妈妈，你说什么呢？说话这么紧张急促，妈妈都听糊涂了。你在哪呀？快回家吧，都快吃午饭了。”
周芸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就像在一张洁白的纸上画了一朵绚丽的大红花。她赶忙说：“妈，我在回家的路上，我没事，没看手机，还以为是朋友打来的。我一会就到。”
“芸儿，妈妈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是不想说妈也就不问了。妈只想告诉你，你要是想他了，就给他打个电话吧，别把什么都闷在心里。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还不了解你吗。妈老了，只想看着你和睿睿都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看见你满脸不开心的样子，妈心疼呀。”
听着妈妈暖心窝的话语，周芸抑制不住心中的感激，泪水模糊了双眼。“妈，我知道了……对不起，让您担心了，我这就回家。”
“傻丫头，跟妈还说对不起。又抹眼泪了吧，不哭了，乖女儿，世上哪有当妈的不担心女儿的。快回来陪你爸爸喝两杯酒吧，难得我们一家人团聚，不管怎么说，咱们都应该开开心心的。”母亲又说道。
抹去眼泪，平抑了一下激动的心，周芸点点头说：“妈，您放心，女儿会处理好的。我去给爸爸买两瓶酒就回去。”
母亲把电话挂了，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响，周芸这才把手机从耳旁拿开，按下结束键，大步流星朝超市走去。
抬头就能看见家里阳台上略显陈旧的铝合金窗户了，周芸手里拎着两瓶茅台，心中还在回味着母亲的话。家越来越近，心事重重的周芸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是爱让自己鼓起了勇气告诉叶枫自己有多爱他，告诉他自己曾经心碎的过去，告诉他只要能用心去爱他，自己就会感到幸福，甜蜜；是爱让叶枫放下了心中沉甸甸的包袱；是爱让他不再畏缩，不再逃避；是爱让他无比坚定地大跨步走进了自己的生活。那是真挚的爱，是纯洁无瑕的爱，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和欺骗。即使他真的为了辛虹而离开自己，他对自己的爱也绝不会丝毫褪色。周芸呀周芸，你应该相信自己，相信你深爱的枫哥。哪怕他真的离你而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说他爱你。也许……也许只能说这是一份迟来的爱。别再害怕什么，害怕是改变不了事实的。心潮澎湃的周芸停下了前进的脚步，拿起紧握在手中的手机，她的脸上露出了坚定的神情。
手指接触到按键的一刹那，铃声就响了起来，这回周芸定睛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电话号码和姓名。真是心有灵犀，是叶枫的手机号码，周芸心醉地笑了，笑得格外自然，灿烂，就像家里阳台上那盆鲜艳的月季花一样美丽。
“枫哥，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的电话就来了。”周芸欢喜不已地说。但是她的笑容却在手机中传来的叶枫低沉的哭泣声中一点点凝固了，然后碎成一片片飘落。随后出现的是莫名的恐慌，放大的瞳孔里只有黑黑的魔爪悄然变大。
“枫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别哭，好吗？你这一哭我的心都碎了。”周芸说话的声音开始颤抖，虽然她没有哭出声来，可无声的哭泣在心里像雾一般弥漫开来。“枫哥，你……你说话呀，你……你别哭好吗？你到底……怎么了？”话未说完，泪水和哭泣就如山洪暴发了。两人的哭泣声融汇在一起，在周芸的耳边轻悠悠地飘荡，却又重重地捶打着她脆弱的心灵。
“芸儿……对不起，我……我要走了……”叶枫断断续续的话语轻飘飘的，像一缕若隐若现的轻烟飞进了周芸的耳朵，可在她的心里却又犹如千军万马急速狂奔而来。就在刚才，她还自信满满，即使失去叶枫也会勇敢面对。可当这一切真的来临时，那份自信又销声匿迹，杳无踪影了，她的心已随着消失的自信不知飞往何处了。原来自以为强大无比的自信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硬邦邦的水泥路面上，溅起点点灰尘，一颗颗晶莹圆润的泪珠犹如光彩夺目的珍珠一样，无情地破碎了。该来的迟早要来的，命运是无法躲避的，害怕面对，不敢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周芸稍稍平抑了一下纷乱的心，颤声说：“枫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好吗？你……你别哭了好吗？别说对不起……无论怎样，我……我都会理解你。”理解是出于理智，而情感是否能接受呢？不能接受又能如何呢？周芸的心海中蓄满了凄苦。
手机里飘出的哭泣声慢慢变弱了。“芸儿，辛虹她……她患了绝症，是……是……肝癌晚期，都是我害了她呀……我要回老家去，陪她走完她的人生最后这段短暂的岁月。”
又是晴天霹雳一般的震惊，这一次周芸惊得目瞪口呆，半晌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泥塑木雕一般。
“芸儿，你在听吗？我……我真的不想伤害你，可我必须这样做，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叶枫的话将周芸从噩梦般的惊诧中唤回到现实世界里，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枫哥，怎么会这样呢？你不是一直都坚信辛虹她一定过着让人羡慕不已的幸福生活吗。连我都相信她一定是家庭幸福，事业有成，怎么会身患绝症呢？”周芸疑惑不解地问道。
“芸儿，我将辛虹这十一年来为我所遭受的苦难都……都写下来了，我实在是……无法亲口对你说。一想到她的苦难遭遇我……我简直是痛不欲生……我要走了，下午就要和她一起回老家去，这是她人生的最后一个心愿了，在屈指可数的日子里，我能为她做的只是时时刻刻陪伴她。芸儿，我把信放在……放在茶几上，等你回来再看吧。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我真的觉得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可是……可是我还是要对你说——对不起，芸儿！这一切都是我最不愿意发生的。自从咱们接待郭凯的那天晚上，把彼此的爱都无比真诚，幸福地融为一体时，我就梦想着有一天你能成为我的妻子，我们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生活。等咱们有了孩子后，辛虹就会来看望我们，看望我们的宝宝。我紧握着你的手，你依偎在我的怀里，静静地聆听着辛虹述说她的幸福生活。我还梦想着将来你和她能成为一对好姐妹，我们两家能常来往，咱们的宝宝和辛虹的孩子会成为最好的朋友，知己。这种幸福甜蜜的生活一直延续到我们生命的终止。在天堂里，我依然紧握着你的手，你依然依偎在我怀里，或许是我们在天堂里等着与辛虹和她丈夫相聚，或许是他们夫妻俩在等着我们。可……无情的事实击碎了我美好的梦想，它太残酷了，太残酷了……芸儿，我只想告诉你——我是真的爱你！我没有欺骗你的爱，也没有欺骗我自己的爱，我们付出的都是诚挚的爱，这就是我的感觉。正如你所说的，我们是跟着自己的感觉才走到一起的。可现在……我必须将这份来之不易的感觉收藏心底。芸儿，保重！”
紧接着，又是一阵阵低沉，催人泪下的哭泣声，宛如幽谷中悲伤的鸟儿的哀鸣，在周芸的耳畔响起。可她却不再感到惊慌，迷茫。他的泪水，他的哭泣饱含着深深的爱，浓浓的情。周芸为自己能拥有他的泪水和哭泣而由衷地感到幸福。虽然这份幸福里还夹杂着一丝苦涩，一丝惆怅，一丝孤寂，仅仅是一丝而已，其余的都被甘之若饴的美好感觉完全占据。那一丝苦涩，惆怅，孤寂丝毫不能撼动甘之若饴的主宰地位，相反却更加映衬出它是如此甘甜，甜得整颗心都化了，化作一朵祥云，在湛蓝的，一望无际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飘荡。幸福是什么？幸福是一种感觉，一种真正获得了你梦寐以求的东西的感觉。对于男女之情来说，还有什么比听见自己心爱之人无比真诚地对你说“我爱你！”更让你感到幸福的呢？
“枫哥，去吧，带着辛虹回去吧，好好陪伴她，与她携手走完她人生最后的旅程。那是你最应该做的。能听到你的肺腑之言，我真的感到满足了。人的一生总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坎坷曲折，只要能拥有最美好，最令人回味无穷的真爱，你就能泰然自若地面对眼前的坎坷曲折。枫哥，很高兴你让我拥有了这份真爱，我相信在我今后的人生岁月里，我始终会面带笑容去应对一切。枫哥，去吧，用你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还有爱去给辛虹带来温暖，让她能微笑着面对生命不可抗拒的轮回吧。枫哥，我爱你！”说到这里，周芸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任凭泪水肆意流淌，那是激动的泪水，是幸福的泪水。是的，这泪水里也有一丝苦涩，一丝惆怅，一丝孤寂，可更多的是那甘之若饴的美好感觉。“亲爱的，保重！”说完，周芸挂断了电话。
“无论如何，他是爱我的！他是爱我的！”悲喜交加的周芸自言自语，她的脑海里，她的心里，她的灵魂里都已镌刻下这十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它们不会消失，会永放光芒。周芸的心海激起了朵朵幸福的浪花，这几个月来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疑虑、烦恼、担心、忧愁刹那间灰飞烟灭了。这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美好感觉，如今它已经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心里，而不是在虚无缥缈的梦幻里，还有什么能让自己茫然若失呢？还有什么能让自己感到惶恐不安呢？有，也许当辛虹真的离开这个尘世，离开她深爱的叶枫时，他会悲痛不已，甚至可能放弃他宝贵的生命为她殉情；也许他会永远生活在无法释怀的阴影里；也许他会因此而郁郁寡欢，丧魂落魄，甚至迷失心智，精神失常；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我一定会茫然若失，一定会感到惶恐不安，甚至会伤心欲绝，但我已拥有他的真爱，我还能再要求什么呢？我得到的够多了，没有什么能比他的真爱更让我感到心满意足的了，即使满足的背后是孤寂，是冷清，是无尽的回忆，但和真爱相比，它们简直是微不足道，它们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周芸，别怕，也许你会失去他这个人，但你已经得到了他的心，他的真爱。
周芸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家走去，抬起头看见母亲站在阳台上眺望的身影，她笑了，笑得那么灿烂，甜美，犹如幽谷中盛开的鲜花，飘来缕缕馥郁芬芳的气息。我是一朵美丽的鲜花，正绽放开青春、幸福的花瓣，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心醉神迷的吗？也许有，可我知足了。陪父亲好好喝几杯酒吧，幸福的美酒不会醉人，只会让心灵陶醉。家就在眼前，越来越清晰；幸福就在心中，越来越令周芸感到陶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