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把神话布置在大地黄昏消失的时候,浓浓的黑暗开始放肆地随心蛊惑万物。吃一天算一天的人,已经入睡了,他们的长寿是没有野心,而那些睡不着的好草和好花好树们,在他人的讨好下,都染上了各种贪欲的疾病,他们躺下来闭眼的时候,脑海里是网络世界,那些跟帖不是他们的前定,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个时代的游戏。
天上的星星开始数点人间的星星,它们发现有许多生命不是它们档案里的朋友,这些人在它们的哲学课本里是有名而无牌位的生命。哈力克喝多了,这是欣赏他的最好时机,在几乎没有人影的路上,像忏悔的刽子手,踉跄地走着,总是要唱歌,自信,悲伤,有些歌词像天使,有些旋律像温暖身躯的驼绒被,那些民歌荡漾在白杨树的枝叶间,唤醒它们的记忆,在灵魂里陪他一起歌唱:我的好鸟飞出了手心,生命的渴望埋葬了我的心,再也不知你将从何方显影,你的容颜仍是我心灵的启程。
来到院门前,他停止了歌唱。廊檐上给他留着的明灯,像古老的神话,向院门前固执的播撒那些催人伤感的细节。秋风吹来,他睁开了眼睛。他再一次看见那朵被插在门缝里的玫瑰,亲切地傲立在门板上,像古老的传说,吞吃哈力克醉淋淋的心。哈力克说,从前是人不要脸鬼也怕,现在是玫瑰不要脸人也怕,这已经不是糟蹋折磨了,是要命的玩法了。他摇晃着走到门前,把玫瑰取下来了,说,玫瑰,你现在是恶的化身吗?玫瑰说,我没有哲学,只有那只抓住我的手有思想。哈力克说,你的主人是什么意思?玫瑰说,你以为我能听懂主人的话吗?如果是这样,主人们还会要我吗?我的福分是不懂主人的话,他们才放心要我,寓意我许多可爱的意象和期盼。除了主人以外,任何人的话我都懂。哈力克说,我要把你踩在脚下,变成污垢。玫瑰说,我的根在大地一切的沃田里,你这不是醉话吗?你见过有根的东西让什么人灭绝了吗?哈力克说,我不知道。玫瑰说,你不知道是对的,因为你用眼睛看,而我是用心来看的,所以我自信,我的存在不是人的意志,是伟大时间的游戏,时间为什么把这么鲜艳的花瓣恩赐我呢?植物世界和人类世界,都无法讲清这个奥秘。我就觉得可笑,你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总是不开窍呢?你寻觅的那个人或是那个东西,是你未来生命的救世主吗?吐一口吐沫,解放自己,轻松过日子不好吗?人类的主题不是自己折磨自己,而是自己解放自己。哈力克说,我今天喝多了,不和你犟犟,但是你要清楚一点,今天的你是不幸的,因为一只贪婪愚昧无知的手做了你的主人,这是你的前定,和你的美丽不沾边的前定,你认吗?玫瑰说,我认。但是我还认我还有机会,另一些等待着我的净手和正在成长的净心净眼们,是我崭新的希望,任何高贵的东西,都逃脱不了卑鄙者的诬陷和侮辱,这不是认命,是给天地一个机会。其实也是修正人类的前世的弱点。
哈力克把右手的玫瑰放在左手,准备按门铃的时候,玫瑰悄悄地说,朋友,不要这样,刚才我在你右手里说了许多,不能让你的左手知道这些事情,用嘴巴叫门吧。秋风把哈力克的声音传到了萨黛提的枕边,枕头是漂亮的民间图案,湛蓝色的马兰花,开在野罂粟身边,安慰神秘的梦海远游遥远的时间乐园。萨黛提睁开了眼睛,在温馨的暗光的指引下,走下床,漂亮的眼睛开门,脚在廊檐下的台阶下呼应男人的声音。
大门开了,哈力克摇晃着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脸在酒的蹂躏下,变态人的嘴脸似的狞笑了,说,笑老婆,我可以进屋睡觉吗?不会不认识我吧,我是你被念过的男人。还有,我把你可怜地夹在大门缝里的玫瑰也带来了,拿着,闻闻花瓣,让那个幽灵欣慰一下吧。萨黛提笑了,没有接男人递过来的玫瑰,说,快进屋吧,总是要喝得那么多,又不是圣水。哈力克说,你不懂,一个有苦难的人,只能和酒做朋友,把苦水,告诉亲爱的液体,安慰灵魂,因为苦难,是非常丑脏的东西,是不能暴露给他人的。
哈力克摇晃着走进了过冬的矮房,舒坦的躺在宽敞的炕上,说,有的时候,只有酒才能解释生活,清醒的时候,有太阳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晕了,迷糊了,一切都那样清晰广阔,这个酒呀,原来是我们的好朋友啊!萨黛提给他脱鞋,而后从柜子里拿出两个大枕头,给他垫上,坐在他大腿边,开始给他捏腿。哈力克说,谢谢,这么多年以来,我就这样不要脸,嘴馋,大吃小喝,小吃大喝,回来就麻烦你,不让你睡,都是我这个不知感恩的鬼干的事情,请你原谅,你真的是我生命的盐巴。请你记住,哪一天我突然死了,请你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在一个锅里欢度人生的面子上和情分上,请你宽恕我的罪过。萨黛提说,这么多年来,那朵玫瑰没有少折磨你,那么,我也个性一次吧,其实,是你自己折磨自己,为什么总是把你的精神交给该死的猜测呢?人心是肉长的,能承受这么漫长的自残吗?每天上床前,我都跪下来给你洗脚,同时也在洗我的灵魂,你的灵魂没有给你打招呼吗?我就是一块丑陋的煤,也该变白天鹅了吧?在真主的天下,你该放下了吧?这么多年来,我为什么沉默呢?因为你是我的男人,在男人面前犟嘴,在后世,是要受惩罚的,在今世的生活里,那也是摧残盐味的恶劣,我心里很清楚,可是你以为这是我的软弱。茶叶和馕是你的,锅和柴火是你的,大门前那流浪的玫瑰,和我无关。我该回应了,其实你知道,那是你的玫瑰,这个,你心里清楚,你摸摸自己的心,你的嘴巴再严实,到时候,你的心会自己说话。
哈力克心里一怔,坐起来,看着老婆,沉默了。他第一次感到老婆是有心计的人。他看了一眼继续给他捏腿的老婆,想:难道这笑老婆知道我的秘密了吗?不可能,顶多她知道的事情也是婆姨们之间的流言,我可不能上当。他这样安慰自己。
早晨起来,哈力克洗好脸,到冬季厨房看妻子。萨黛提甜笑着问候他的时候,他走过去抱住了妻子,说,昨天喝多了,只记得你给我捏腿的时候我们说了很多,早晨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酒就是这一点不好,喝好了,晚上舒服了,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萨黛提说,我没有忘,你什么时候想听,睡觉的时候,我的心会告诉你的。吃饭吧。萨黛提心里咒了一句:老贼。哈力克说,你总是这么善良,是你爹娘好,苹果树好了才会结好苹果。我要有你这么善良就好了,你的善良卖吗?萨黛提笑了,说,哈力克,你什么也不缺,这些善良都是我和你学的。
哈力克坐在窗前,开始吃手工面。清香的肉汤和尖细的面条,在锅里慢火熬出的味道,开始在他的食道,而后在胃里滋润他的嘴身醉心。这是他的解酒饭,如果在外面,他也要早晨爬起来第一时间找这种饭弄醒自己的意识,他常去的老地方有好几家,但羊蹄子补胃的地方只有一个,旧货市场河边的杂碎铺子是他最看好的地方。每当酒后早晨心静不下来,钱在眼里变成纸片的时候。他就去旧货市场河边的杂碎铺子调理神经,为下一场酒准备肠胃。
秋天的候鸟不多了,鸽子也不像夏天那样精神了,那只红鸽子出现在了窗台前,在早晨微弱的阳光里,给哈力克回忆夏日里的绚烂和私密的形容词,在穆明孤儿的白河景点里自傲地歌唱花瓣和蝴蝶的细节。而在另一个时间的翅膀里,那些名词和动词,把一些贪婪的手指,装扮成了荣誉和尊严的火炬。红鸽子说,时间送走了许多不同颜色的夏天,馕们默默地喂饱了我们的欲望,一些弱小的飞虫提前开始冬眠了,我们和人类一起过冬,人类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
哈力克吃完了。萨黛提像无数次那样,站在他身后,开始给他捏肩。他幸福的双肩,在萨黛提温暖的手里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哈力克第一次清醒地看到了老婆的灵魂,往日里沉默的笑脸,开始在他的血脉里静静地歌唱,他想,如果没有那朵无耻的玫瑰,日子该多么伟大啊!
哈力克的心开始诉说,他把和穆明孤儿找娘的事说了一遍。那些新鲜的动词,在萨黛提的眼睛里,变成了温馨的形容词。哈力克声带忧郁地说,日子的地图,多么弯曲紊乱啊,应该是一条直线的生活,总是喜欢折腾我们可怜的脚板,暴露我们脆弱的意识,贪污我们的眼泪。一个人这么有钱,却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在何方生息。没有钱的灵魂期盼富有,有钱的汉子找不到父母,找不到自己的秘密,总是在隐秘的日子里,猜想瞎想,人心的地图总是这样看不见啊!萨黛提的手在男人的肩上慢下来了,灵魂里开始咬嚼男人的心曲。萨黛提说,其实,人间的私密,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命延续着,秘密不可能超前落户墓地,搁浅的道理,凡人是说不清楚的,欺骗灵魂让心去等待,也是背叛奶茶和馕的行为,简单又深奥的哲学是,我们没有权利解剖隐秘,只有真主是全能的。其实,穆明孤儿是幸福的,没有爹娘的陪伴是不幸的,但是日子没有抛弃他,不是所有的黄昏都是他的朋友,在灵魂里,他可以把日子当作自己的父母跪拜,他心里已经有篝火了,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了,是一代馕师傅了,为什么还要在心灵里作践自己呢?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的绳子解开,才是穆明孤儿的胜利。哈力克转身,抓住了老婆的热手,说,我今天才发现你比男人有智慧,你的心是热的,我欣慰。但是你应该知道,真相,是一个男人的动脉静脉,是血液循环的基础,所以我理解我的孤儿朋友。萨黛提说,是的,真相是人间的基础,也是喂养我们的馕的基础,但是真相在很多时候是丑陋的,在许多时间里,馕就在我们手里,但它又奇妙的不属于我们,没有人能破解这个秘密,在一些绚烂和颓废里,真相在秘密里才是美丽的。为什么雨后的花园才美丽呢?因为上天的泪水安慰和拯救了蓓蕾,太阳没有滋润拯救吗?太阳嚷嚷了吗?不要揭开苦难的面纱,这不是炫耀丑陋和卑鄙,而是拯救丑陋,给苦了的脏了的迷途了的心们灵魂们一个小小的、慷慨的、伟大的机会,不也是日子在漫长的恩赐里播撒的无声的教诲吗?不是吗?扒开人家的衣服有什么好呢?房屋是遮蔽的,月是朦胧的,星星是神秘的,我们都知道它们的作用,为什么要撕破它们呢?伟大的馕养育了我们,我们享用的时候看见过馕夹层里的面吗?当我们要完美的时候,也是我们的麻烦向我们靠拢伸手的时候,那种朦胧和陌生的隔离,应该是一种正常的轨道,是我们背面的朋友。哈力克没有说话,心想:这老婆子怎么突然变成哲学家了?这么多年来没见过她像下蛋的母鸡似的呱呱叫过呀?是不是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了?伟大的阿凡提曾经说过,世界末日的时候,一切都会颠倒过来的,哑巴唱歌,公鸡下蛋,骆驼在蓝天翱翔,天鹅在海边钓鱼,蔫茄子金箍棒似的支撑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