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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老罗像守着巨大珍宝的基督山伯爵,她的财富是过往的“夫妻”生活。她没有基督山伯爵似的仇恨等着去报复,只有慢慢地品味、细细的纪念、真切地感悟……等退休之后,一切尘埃落定,她就写一本回忆录,她和高顿生活的、惊险的、幸福的回忆录。

老罗没想到敲门的是界平,她带着股寒意进了老罗的房间。界平为贸然闯入深感抱歉,客气一番之后,两人坐到了沙发上。

虽然经过一夜深思熟虑,可当老罗问她有什么事时,她竟然哑口无言,不知道要问什么了。

“你是想了解高顿还是张连长?”

这两个人,她没法选择,更不能当着老罗的面选择。鸟鸣表达了森林的思想,目光透露了界平的尴尬。老罗理解了她的感受,低头搅着咖啡,放到界平面前。“关于张连长,我没有多少消息能给你了。可关于高顿……”老罗端起自己的咖啡,轻轻喝了口,放下杯子,拿纸巾擦了擦嘴上的泡沫。“关于高顿,该说的我全说过了。”

虚假的同情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界平没想到老罗会这样死守着高顿的秘密,她看着老罗像吃了柠檬似的表情,猜测那嘴唇后面就是她要的珍贵的信息。她幻想着老罗和高顿在一起的日子,属于他们的每一瞬间,都不由分说地耗去了青春的碎片。界平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窗前侧身向外望着。东升的太阳光像一抹橘黄的油彩射到界平的脸上,那漂亮的五官在雪后朝阳的映衬下,显示出奇异的美,那睫毛上的光束、鼻梁挺拔的侧影以及……老罗似乎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身处招待所,忘记这个雪后的早晨……她以为这是哪部电影的仙境,或是高顿给她讲过的海市蜃楼。她终于理解,高顿为何爱上这个女子,为何为她痴迷一生、奉献一切。屋子里已一片红光,和室外的光明融为一体。一阵又一阵炽烈和冰凉的疼痛交替着流动在老罗的身体里,仿佛体内流过了一年四季。

“你在看我吗?”界平欣赏着朝阳下闪闪发光的雪景,她本能地感觉老罗盯着她。昨晚像一顿难消化的晚宴在她的梦里重现,昨天分手时,她就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亲情,那是对同一个死者的爱恋所产生的亲近感。世界无论走到哪个阶段,人和动物一样,本能地寻找着同类。

阳光透射着空气中漂浮的微尘,让所有的一切像是看倒叙电影一样朦胧。

“他说自从吻过你之后,就再也不想吻其他人的双唇了!你是他梦想的一切!”

“我和我妹妹是他生命里的一条特殊的河,他累了就在河里洗洗澡、钓鱼或踏浪,之后,他又回到他的生活里,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河依然是河,奔波是命运,孤独是灵魂。我安生于他的风景里……他依然记得他的河,就像人们无论走多远,总会记得故乡的老宅一样。有一天,河被污染了,治理自然就成了他的责任,他便又出现了。你说这是爱情,我倒觉得这仅仅是爱情的概念。我希望我是你,能和他天天生活在一起,你可以吻他,可以牵他的手,在他生病时可以喂他水喝,还可以抚摸他的眼睛、耳朵,可以听他的心声,你有这个活生生的人,真实、鲜活、温暖……”那种“夫妻”关系散发着销魂夺魄、阴险狡猾的奇特魅力。界平有些激动,顿了顿,脸又侧向窗外,看着雪地上晶莹的反光,美丽而冰冷的灿烂。

界平闭上眼睛,回忆也变成了另一种阅读,她仿佛在树林里穿行,柔和的月光融化了她的眼睑,时间转化为蜜糖。她弄坏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人生,而是一只脆弱的蛋壳。

“可我有什么,只有思念,只有奢望,只有一次次的追忆和无尽的幻想……幻想成了我的粮食,成了我不切实际的咏叹调。我不敢接近任何男人,因为他不在我幻想的路上,我拒绝靠近我的男人,因他不是高顿的模样。我把一辈子活成了一种象征。你说这是爱情,也好,这就是爱情。可我想变成你,我想要你那种存在。看着心爱的人,伴随在他身边。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将他搂在怀里……”两行泪水光亮亮地滑下了界平的脸颊,老罗被感动了,之前的一切嫉妒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是自杀!”

界平泪眼蒙眬地望着阳光下的雪地,耀眼的光芒像无数的匕首在舞蹈。她早就猜到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国际冲突激烈,中国军事、科技和能源的发展一直是西方或敌对国家的心病。得知中国将进行秘密核试验,西方试图破坏中国的发展。高顿也正是那次来不及告别,被从你身边带走了。这次任务机密,事关国家大事。高顿能给你写信吗?不!一个逗号都不行!

“一九七五年,越南国内的排华事件频频发生,直接导致大量越南华侨返回中国。越南在边境则挑起武装冲突,越界侵扰,蚕食边境,制造了浦念岭等事件。高顿正是背负着特殊的政治任务而赶到济南的。他巧遇你的婚礼差点让他思维错乱,也险些丧命于匕首下,肩膀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他说那是爱情的纪念——为了能看到你,他宁愿再挨一刀。

“他这辈子救过许多人,做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可他也杀过许多人,一定意义上,所谓救人,就是谋杀。这是考验灵魂的时代,世上的强势集团,可以凭着各种理由挑起战端,点燃遍布全球的利益之火。政治展现人类最丑陋的一面,而战争则让恶劣的权欲熏天。就像狗讨厌狐狸,纳粹讨厌犹太人一样,讨厌不需要理由,随便某个人或某件事就足以成为战争的导火索。有一次执行任务时,黑暗中误杀了一个三岁男孩,这让他难过了好久。

“从那之后,他变了,像换成了另一个人。他开始反思人生,开始思考以前从不涉足的领域。他时常自言自语:‘也许这辈子过得不对头。’他开始回忆,记忆总让他温暖,他给我讲你,还有你妹妹洪界凡。回忆让他很幸福。

“他有一次受伤休病假,陪你坐了一次飞机,并在海南休养了几天……他开心得像个新郎……他没敢暴露自己,因为他知道你丈夫一直活着,打扰你,或打扰你的婚姻,以及惊扰你的‘寡妇’生活,都让他感觉很罪恶……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张连长是英雄烈士,处于舆论的巅峰,是亿万群众心中的英雄。作为一名战士,高顿深知道义的风险,他不敢、不能,也无权打破英雄的形象。他爱你,却又无权爱你,只要张连长活着,他就无权破坏军婚,更无权破坏英雄的形象。这样说吧,如果不知道张连长活着,在我们六年婚约结束后,高顿就会毫无阻碍地和你在一起,结婚、生子,幸福地生活。而现实,却把他逼进了死胡同。他的尴尬和心痛,你永远不懂……

“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时,他突然昏倒,发现得了白血病。他没告诉任何人,立刻申请退役。脱掉橄榄绿、卸掉沉重的英雄盔甲,重新回复到老百姓的自由自在。就在那时,得知你出了车祸,他消失了。天意莫测,人如秋草,大多惨淡收场,要么不被理解,要么被人遗忘!

“等他把你的事摆平后,他已失去了治疗机会。他告诉我,他有个儿子,他的儿子很棒。他说人生如果重新来过,他会选择平凡的生活,当个工人或农民。他幻想着能随心所欲地阅读,不疾不徐地生活,家中流淌着和谐的旋律。回顾这一辈子,他说没有几天是为自己活的,都是为使命、使命……他说虽英年早逝,但上天是仁慈的,又给了他个儿子。天意难违,他坦然接受,像接受任何一次惊险的任务一样。在他生命最后几天……他说的话比十几年都多。他相信宇宙间每个作用力都有相等的反作用力。所有的暴力无论用怎么虔诚的招牌都难掩真相,魔鬼有时就是戴着面具的上帝,只会用武器思考。贪婪让这个世界回到混乱中,要么成为腐化坠落的毒虫,要么是作恶多端的先锋,对他们的裁决只有复仇。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这些。那天我们道过晚安,第二天他却再没有醒来。他服了……”

冬天总给人不友好的感觉,语言没有半点温度,灵魂充满了寒气。老罗把一切告诉了她,仿佛从身上卸下了全世界的重量。

“睡前他说了些什么?”

老罗低下了头,像是整理思路,又像缓缓口气。“他整晚都给我讲佛教的轮回,他相信轮回,他说下辈子要和你结成夫妻。”她再一次咬紧牙关,真相从她伤痕累累的心中滑落出来。

“我曾非常恨你,是你害了他,是你霸占了他一生。我恨你,可是我又不敢伤高顿的心,他那么爱你,你又让他当了父亲。这最后的身份,让他很幸福。”她平静地望着界平,像望着一个高不可攀的神物。此时,她赖以安身立命的一切,突然随着高顿的去世而黯然失色,一股没落的情绪揪住了她的心。

“他说看着你睡眠是最幸福的时刻,看着你们出院离开是最痛苦的……高顿退伍后开始写日记,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在贝地城医院,界平已恢复了记忆……

界平的身体还很虚弱,承受不起情绪激烈的波动。在安神药的作用下睡着了。医生告诉我界平苏醒了,恢复了记忆,虽然有些片段还不连贯。

人生就是一场没有终极目标的探险。金秋的天气是那么不寻常,出奇的晴好,阳光透过窗子照射到病房里,比春天还温暖。我静静站在床边,看着酣睡的界平,脸上挂满了泪水。看着她睡觉是最幸福的事情,是一生奢侈的享受。我轻轻为界平掖了掖被角,盖住她露在外面的肩膀,然后悄悄退了出去。我知道这次别离的全部意义,知道这是永别,强忍着情绪,泪水还是浸满了眼眶。

我必须这样,不能在她疼痛的大脑里再增添哪怕一点点错乱。她病了太久,她压力太大!

界平猛然惊醒,她也许已意识到我就站在床边,可床边空无一人。她急忙赶到护士站,问那男人哪去了,护士说他刚刚离开。界平像情窦初开的少女,慌乱地追了出去。她没看到我,我就站在距她几步远的白求恩塑像后面……

办完出院手续离开时,崔总和界平一起向停车场走去。花坛里玫瑰红的月季花怒放着,崔总不惧路人谴责的目光,弯腰折了一朵,送给界平。在停车场上,崔总给他讲了会见我的过程,讲了我的“妻子”,以及我们夫妻火药味十足的争吵。他想让界平走出自虐,走出旧习,走出妄念。

界平苦笑了,她不相信我结婚了,就像不相信自己会长出第三只手。

“和我在一起,想他就属于杀人放火了!”这话像刀刃一样锋利,让界平周身发烧。

界平的脸红了,这是她康复以来第一次会心的微笑。她不知是该依赖内心的那个人,还是依赖崔总,她微闭着眼睛,头靠在椅背上养神,假装没听到崔总的话。崔总走到副驾驶边,替她束上安全带,身体伏向她,借机吻了界平柔软的嘴。我大脑涌血,有想揍人的冲动。吻她嘴唇的人应该是我,那个人绝对应该是我……可我只是个将死的人……我已没有资格、没有权利、没有未来,为她做任何事情了……

界平依然假装睡着了,当崔总启动车子时,发现界平的脸上满是泪水,嘴角却挂着微笑。时针跑着,灵魂满着,每个人都忙着快乐,或者忙着忧伤!她突然意识到她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太阳关照着她的生活,是崔总,而月亮关照着她的梦想,是内心的爱人。离开太阳不能生活,而离开月亮,就像蒙着眼睛在悬崖边跳舞。

在不远处的车里,我静静地看着他们欢喜地走来,真希望那花是我送的,真希望搭在她后背的手也是我的。我闭上了眼睛,满脸泪水。

我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我爱得并不智慧,却很美好。我已站在人生的尽头,也是所有生命的尽头。当身体依然坚固,抵御着风的肆虐,人们不去想深处的泥土,不去想生命的彼端,不去想灵魂的温度。

我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一样高贵,一样无敌。当生命成了海市蜃楼,爱依然是里面最迷人的风景。

亲爱的,我在来世等你……来世的十二月六日……来世的北山,来世的向阳桥……来世的洪界平……不见不散……

读完高顿的日记,界平感觉自己骨架都散落了。她已不知自己是谁,又为何会在这里?她急切地想赶到下一个世界,那里高顿在等着她,那里也有十二月六日。

“你为什么没再结婚?”

“你真傻还是装傻,”老罗轻蔑地看了界平一眼。“我有爱人,一直爱他……现在,我相信,他也是爱我的……”

界平向老罗索要高顿的日记,老罗拒绝了。我说日记里也有她,那是属于她的遗产。

告别老罗,界平难抑激动的情绪,独自来到白鹭湖边。

真正的爱来自陶醉和煎熬,在这个世界上,每一步都是到达。界平感觉胸膛里燃烧着一团火,可以把全世界的积雪融化。她坐在白鹭湖边,静静地望着寒波微荡、雾气袅袅的被湖冰包围的一片湖水。一群野鸭瑟缩在湖水里,一动不动,像在反思冬季。

界平反复咀嚼着老罗的话,回味着自己和高顿的一生。初升太阳照在她身上,像月光似的没有半点温暖。她闭目沉思,犹如倾听欲望深处的回声,高顿的每一场充满血腥的战斗,仿佛鲜血奔流地重播着,淹没了她整个人生。她和高顿总是匆匆一瞥,旋即离去,一次惊喜或悲怯,紧接着又一次漫长的别离,他们的哲学就是等待,似乎那是命运的唯一轮回。一想到那场疯病,她就深感屈辱,她宁愿继续疯下去,只要能留住他的身影、能捆绑住他的关爱。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似火的激情,谁知道竟然是他最后一次燃烧。他的热度洞穿了她全身,充满了原本虚弱的生命。

人生就像一场游戏,悲喜交替,情难自已,时常拿无知当借口,拿谎言当武器。人活着不是为了死,虽然死就在那里,虽然那么多亲人先后去世了。

她命里注定要遇到三个让自己失去平衡的男人,要想不被历史的洪流淹没,唯一的办法就是逆流而上。她仿佛童话里面临两难的英雄,危险和毁灭就在眼前,她只有战胜心魔,才能得救。当初,结婚才三天丈夫就去了战场,一别差点是永远。他冷落着她,明明知道她存在,却远远地看着身为寡妇的她艰难地活着。他是谁,姓张还是姓吴?他的故事听起来像个谎言,界平的人生也跟着成了谎言,她才意识到茫茫宇宙中有些神秘的力量统领着一切,如果不相信这种魔力的话,那就和死人没什么分别了。

如今,对丈夫的回忆成了一种腌制起来的毒药,痛苦又幸福地腐蚀心灵,增强着自己的失败感,美好的、善良的想法瞬间变成了灰烬。

崔总大清早就来敲界平的门,他们曾约好到南河大桥工地。崔总进了客厅,发现界平正在往行李箱里放衣服,他诧异地看着界平。界平一副不需要解释的表情,冷冷地叠着衣物。

“我去找他!”

“二十多年了……何况,他现在是吴成刚。”他焦急地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扔回到沙发上。

“我糊涂地活了大半辈子,忘记了我的身份,这真可怕!”

“可怕的是你去冒充另一个人的妻子!”

“崔先生,恕我无礼,你太自私了。”

“你把自己慷慨地横在他床上,他也不是你的丈夫了!”

“你的建议真不错,我倒要试试!”

崔总心痛地拉起界平的手,内心窝着一团火,却强压着唯恐喷出灼人的火焰。

界平突然冷笑了,她笑他,也是笑自己。自己这荒唐的几十年不也是一场冷笑话吗。愿意等的人终会有好报的,在无垠的时光倒退中,她总感觉会有特殊的结局在恭候着她。

“我不是寡妇,听到这消息多高兴啊。”

“是很高兴,从把你抱到我床上的那天起,你就不是寡妇了!”

“那没有意义!”

“我不要意义,我要你!”

“可我是谁?我是他妻子?还是他的寡妇?我到底算什么?”

崔总把界平搂在怀里,他理解她,也心疼她,他只想这样分分秒秒抱紧她,不让她受任何伤害。

界平到今天才明白自己并不是和亡魂订婚的人,根本没理由沉湎于苦难和悲伤中。她成了拿西瓜蘸盐吃的傻瓜。她片刻间似乎又找回了自己,强大、仁慈、冷酷无情却又秉性善良,换了别人都会觉得尴尬难堪,可她却感觉到一种无所不能的轻松和幸福。

时隔二十六年,二○○二年的元旦刚过,界平仿佛真的要继续那未完成的蜜月,仿佛丈夫依然是那个爱着她的新郎官。

这让崔总很生气。

“我得去问问他,为什么让我守寡!”

“他结婚了,并且生了一男一女。”

“你发烧了吧,尽说胡话。”

“别让自己难堪,听我的,留下来吧。”

“别人说的我信,你说的,根本不信。”

“天哪,死脑筋,你到底想要什么?”

“为了得到我,编这些谎言,有意义吗?”

界平不知道是崔总让她感到陌生还是他的话让她陌生。寒冷的风正激烈地冲进骨骼里,在她身体里流窜。她瞬间冰凉刺骨,甚至像冰雕似的晶莹剔透。她感觉自己不是死了,就是冻住了,根本不会思维。确实有这样尴尬的时刻,在她很久以前听到妹妹死讯时,在一种几近幻觉的状态中,她飘飘然地踢掉鞋子,蜷起身子缩到沙发上,委身于一种无梦的睡眠、一种虚空、一次死亡。

天国意味着善,天国无处不在,这是佛祖悟出的道理。《旧约》贩卖恐惧和罪行,《新约》则贩卖与人为善的道德准则。界平却被幽默击倒了。这个世界真出了问题,人们却不能责怪上帝的存在,也不能责怪上帝的缺位。没有任何一种司法制度可以避免人为的错误,也没有任何一场战争,能洗清敌对双方的怨仇。

崔总突然感觉自己像玻璃窗上的苍蝇,看似前途光明,却根本没有出路。

得知张连长还活着,并且妈妈要去找张连长,法哲急忙打通了张薇的电话,原来张薇早就知道爸爸张连长活着,这倒让法哲惊讶得如坐在火山口上。

如今,每人都有秘密!

当初,张薇得知自己不是妈妈的亲生女儿,便霜打的白菜似的萎靡、失落,闹着要到老家去寻根。崔总便悄悄告诉了张连长还活着的事实。

“你爸爸可是又丑又残!”

“刘德华再帅可不是我爸!”

“有些话说着好听……可做起来是另一回事……”

爸爸——单是这简单而深沉的称谓,就激起了张薇无穷的想象力和热情。这是生命中的大事,无异于自己的降生。何时降生自己不能做主,可何时寻找爸爸,自己完全说了算。

张薇去寻找爸爸,在一个四面环山的深谷里,坐落着一座白墙红瓦的疗养院,远远望去,像镶嵌在大山深处的一枚珠宝。湖光、山色和天宇的美,令人头晕目眩,惊叹不已。这里空气清新、绿野环抱、高山流水、飞鸟翔集,湖上也好,山上也好,空中也好,没有一根简单的线条,没有一种单纯的色彩……可真是个天堂般的地方。长途奔波的疲劳、内心的零乱一扫而光,她忽然感受到美好生活的欢乐。

疗养院的篮球场上,几位坐轮椅的残疾人在打篮球,那磨损了颜色的篮球在他们头顶上飞来飞去,不是传得太高没能接着,就是碰在了轮子上弹了出去。他们有的没了腿,有的没了脚,还有的膝盖受了伤,就连围在篮球场四周的观众,也有的少了一条胳膊或瞎了一只眼。她弯腰拾起滚过来的篮球,立刻有两个轮椅滑到她身边。她迟疑着不知该给谁?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四肢健全的很罪恶。

“把球抛出去!”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张薇急忙转过身,呆住了。

来人太丑了,简直是魔鬼,右半边脸狰狞得可怕,右裤管挽在大腿根处,显然,他就是爸爸!张薇瞬间把持不住,哭得像跟爸爸要糖吃的孩子……

爸爸以吴成刚的身份成家了,妻子是疗养院的护士,生有两个孩子。女不嫌父丑!张薇和这家人相处得融洽又欢乐。这里有爸爸,这里也是她的家。

王子的《我的老战友们》被某影视公司赎买了版权,正在改编成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小说也先后获得了军旅文学等几项大奖。《我的老战友们》带来的成功和喜悦,启发了王子的创作欲,使他想继续围绕着老战友们做文章,探索战争对这代人的影响。崔加的发迹,某位战友肺癌的去世……促使他创作《我的老战友们》的续集,继续挖掘老战友的情感世界,展现战友们中年后的生活百态。

王子从素材积累开始,他不停地采访、游走、寻觅,得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信息,挖掘出许多被生活的流沙埋没的情感。崔总感动于王子的执着,便把张连长的事告诉了他。他在张薇赶到疗养院的第二天也赶到了疗养院。老战友相聚,又有女儿相守,张连长那份惊喜、激动和错乱是难以用语言表述的。

以下是王子新书草稿的章节:

“我现在是吴成刚!”

“一个假借的名字能垄断你的肉体,能阻止你去找自己的妻子?”

“你说谁,洪界平吗?她不是我的妻子,也不曾是张连长的妻子,她真爱的人叫高顿。我和界平好像一车黄豆里两颗做过记号的黄豆,不可能一直挨在一起。战争让我们成了陌生人,谁也怪不了谁,这是命运。我叫吴成刚,我已结婚了,你已见过我妻子了,她是疗养院的护士,我的儿子上初中了,女儿也上五年级了。”

“你不能这样!界平还在守寡,并且她一直养着你的女儿!”

他看了看我,那目光像刀子,仿佛要刺透我狂跳的心似的。

“我的女儿?是的,是我的女儿!那是她们母女的缘分!她有一个寡妇的身份,有一个依靠着她成长的女儿,界平就安全了,她就可以尽情地思念她的老情人了。她是那种需要别人存在于她生活里,才有安全感的女人。婚姻和女儿是她的伪装服。和我结婚本来就是错误,是她要的一种婚姻的空壳。我知道这么说不道德,我也想要回我的女儿,可政治不允许,通向过去的门被英雄烈士的名誉紧紧地封死了,我也早已死在她的记忆里了。我不是英雄,所谓英雄是你们强加给我的。随便哪个无赖,只要想找,总可以在别的无赖身上找到不如他的地方,英雄也一样。我的婚姻就那么回事,等于做了一笔买卖,把一个肉体天真、精神不天真的姑娘卖给一个假设的英雄,并且在买卖时举行了军中狂欢的仪式。”

“你真无情!”

“看和谁比?你我半斤八两!”

“别把我扯上!”

“算了吧,你的《我的老战友们》出卖的就是友情!”

“可你呢?出卖的是妻、女!”

“妻、女?”吴院长,大家都这么叫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说:“看看我这副模样,如果半夜站在界平的床边,站在女儿的床边,又会怎么样?你不是被我吓得差点尿裤子吗?你真以为战争让我那么是非不辨吗?说我卑鄙也好、冷酷也罢,你不是我,体会不到我的感受。在我面目全非而昏迷不醒的四年里,吴成刚的父母精心地照顾着我。我已是他们的儿子,享受了儿子的待遇,也延续了他们儿子的义务。我的父母在得知我牺牲后,不久相继去世了。对吴成刚父母的爱成了我镇静自己、反省人生的独特良药。战争时代,战士只是上帝选中的小小工具。正是因为战争,让我的肉体永远套上了吴成刚的外衣!我讨厌以正义之名、英雄之名造成的伤害。以前遇到挫折,我总是希望时来运转,获得大满贯,所以还能忍受。可战争之后,每次遇到挫折,即便仅仅是小小的不如意,我都会悲观失望,丧失信心,甚至和医生护士大吵大闹。自从明白自己的恶劣、憎恶自己的时候起,我就不再憎恶别人了。一个给自己挖下无底深坑的英雄,必将陷入无路可逃的境地。”

“借口!即便是吴成刚的外衣,也束缚不了你的手脚!从结婚那一晚,你就开始逃避,逃避你的生活,逃避你的责任,逃避你的一切!”

被激怒的吴院长一把揪住我的衣服,两眼冒火,酒气喷在我脸上。“你无权这样说我!你们这些王八蛋无权指责我!当我昏迷在战场上,躺在森林里、半个身子泡在弹坑的污水里、整夜的暴雨淋着我时,你们这些王八蛋又在哪里?我多想把头放在战友的膝盖上,等着你们替我止血,告诉我还有希望!可你们这些王八蛋比鬼都无情!”

“可我们以为你……”

他松开了我的衣服,徒然坐回到椅子上。内心的平衡被破坏了,好像有人把他里子朝外翻了个个儿。

“是的,我死了,在你们心中,在报纸上、电视上,我死了,死得很悲壮,你们都以老连长的壮烈而感到光荣!你们接受采访、演讲,把我屁大的小事也挖出来,无数倍地扩大它的意义……回忆让你们感觉那么美好,因为战友们死了,你们却健康地活着……

“歌唱家在歌颂他们……”

“可死去的人什么也听不到!你虽然经历了战争,可你不了解什么是失去。我昏迷了四年,当我醒来,这世界繁荣祥和,仿佛根本没有过炮火。战争成了一场不必记忆、不必强化的短梦。眼前的世界变得光怪陆离、风花雪月、繁荣昌盛了。如果不是我这张脸和这炸掉的腿,谁还想起战争。是的,我成了战争的证据,当别人忘记战争的时候,我就是战争的代言人。我一再对人说:看,我是英雄,我是战争的勇儿!可人们只抱以淡淡的冷笑,像看一个怪物似的。

“旧梦重温就是破坏旧梦。我进过一次城,我为那里的高耸入云的大楼、宽阔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而兴奋,我为保卫和平而奉献过生命,至少奉献了半张脸和一条腿。可当我站在大街上,人们像遇到魔鬼似的远远绕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被吓得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我能怪谁,怪那孩子?怪那些人们?我就是一个怪物,是战争造就的怪物。没有人能了解怪物的深度!没有人能进入我的世界,我的人生撕裂了!人们用满含着同情、厌恶、或者略微斜睨的眼睛瞧着我,那美丽的、珍贵的、健康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我感到很凄凉。我曾凭借那热烈的性格,彻头彻尾地投身于人们所赞扬的战斗的生活中,而今,那生活被风吹走了,我找不到了真正的自我,不知归宿在哪里?金钱、荣誉、不朽、工作、家庭……所有这一切,仅仅是为了证明人生下来纯属偶然,仅仅是抵挡死亡引发的恐惧的一种方式。

“我经历过一段痛苦的煎熬,仿佛独自拄着拐摸索在漆黑的夜晚,不知道该怎么埋葬过去,不知道该怎么习惯吴成刚这个名字。他替我死了,我替他活着。人人都为自己活着,为自己享乐活着,所有关于伟大和善良的那些话,仿佛是欺人之谈。有的时候我心生疑问,为什么人们如此趋利、媚俗,弄得大家为利薄情,为权受苦,不知魇足。

“人们不理解纳粹怎么会向妇女和儿童开枪?纳粹回答:有什么难的?只要你别把他们当人就成!你看,世界没有神,世间的邪恶力量无比强大,求生重建的能力寄希望于什么呢?

“我常希望没遇到界平,这样我就可以睡个好觉,也不必担心睡在她身边的是别人而不是我!

“界平和女儿是我的奖券,我有千百万奖券,却窝囊到不敢去兑现!在她离开我之前,我只好先离开,这是残疾人的自卫。残疾成了我的特长!我被肉体的残疾打败了,精神再也站不起来,再也不敢对人生下赌注了。有一段时间,我眼里只有怨恨,怨恨禁锢了我,教我怎么吃,怎么行,怎么生活,我以为我死去时血管里会充满怨恨,但是后来,我幸运地遇到了她。一个女人对我的影响胜过了一场战争。一个护士看上了我,她也是残废,她失去的是左腿。有一次她远远看到我,我们都笑了,这是我们的一见钟情。她拄着拐,现出那种善良的、苦涩的、完全出于自然的笑容,露出两排好看的牙齿。我们就结婚了。《水浒传》阮小五阮小七拍着脖子说:这腔热血只卖与识货的。她爱我,崇拜我,她是识货的!男人只会找真正喜欢自己的女人。她的存在是我每天起床的理由。”

爱的快乐就像思想的快乐。爱的目的就是爱,不多也不少。他的话把我带进一个新的境界,我感到了原来没有感觉到的东西,懂得了原来没有懂得的道理。当英雄不容易,得忘记自己的原则,也许根本不能有原则。但是无论什么情况,人们都能找出有利的一面,勇敢而真诚地面对生活。我们都是命运的舵手,随着岁月的沉浮扮演着成功和失败的双重角色。

再没有比生活更完美的舞台了。

采访结束时,张连长恳请王子保密,不要打扰界平母女的生活,也不要把“吴院长”的生活写入新书里。

界平从白鹭山晨练结束,刚刚走到广场,就看到梧桐树下的女子向她走来。界平内心一阵激灵,寒战像电流般扫瞄了全身。

“你好,我等你好久了。我是崔梅。”

界平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见面,崔梅依然那么霸气,仿佛还是本城的皇后娘娘。

界平的心思快速漫游,寻找她来这里的理由。

“过去的事,我知道,无论我怎么道歉都很虚伪……今天,我是为崔加来的。”

“他怎么了?”

“他昨晚喝醉了,在我家哭了一宿……我来求你,能不能不去找……张连长……”

“你不该说这话!”

“是的,可是该说的话,就一定有意义吗!”

“我得去找我丈夫,就像你当初嫁给你丈夫一样!”

“也许根本就不一样!昨晚我梦到……我们是一家人。”

界平呆呆地站着,反思着崔梅的话,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崔梅沿着下山的路走了,他们姐弟的步态还真有些相似。

界平执意要去寻找张连长,并且拒绝崔总的陪同。

崔总把她送到机场,在通过安检时,崔总拉住了界平的手。

界平轻轻推开了崔总的手,摇了摇头。

崔总吞吞吐吐问道:“你是否……是否曾喜欢过我?”

“你刚刚问过了!”

“可我不记得你是怎么说的了?”

界平的泪溢出来了,她的目光温暖地在崔总脸上荡来荡去。她轻轻地转过头,吻住了他伤感的双唇,随即转身走入安检通道,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候机大厅里。

躲在人群里的法哲及时发送了一条信息。

界平拐过候机厅,发现张薇静静地站在那里,像巧遇似的。

机场停车场,崔总坐在车里。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里去,要干什么?爱情跌落悬崖、人生出现了天空般的空当期……他不知道如何开始被界平搅碎了的生活……

突然,张薇、法哲陪着界平出现在五彩的瓷砖路上,他们正说笑着向崔总走来……

雨林仍在进化,海洋依旧沸腾。在这比月亮还要朦胧的世界里,无论人们行走多远,经历多坎坷,笑中沉淀着多少岁月的沧桑——爱,依然无坚不摧,创造着奇迹,并且永远真实而隐性地弥漫在时空中、氤氲在任何一个苏醒或酣睡的心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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