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哀风接雨回
沐风心境几曾衰
凝神且与冬相近
头顶青云湿苍苔
寂寞的秋天，落叶飘飘扬扬，阳光透过的缝隙照在记忆中那座石板桥，我踏着旧日的足迹，载着记忆里那片最后的叶子，将记忆匣子上的封条悄悄打开，秋天到底有多多情，叶落花谢的，到处充满着生离死别，这背负的伤害也许是最重的了。
好多天来，心情无法收拾，虽也笑意融融，然内心早已长满秋的伤口，梦里一直萦回着的是心中总在想念一个人，任凭怎样努力，总难做到忘却。好多天也不写字了，此刻知道有些事必须得做，因为思念，因为深爱着的那个人，捉笔总无法集中注意力，因为那个影子总在脑海中浮现，此刻才明白，生命中有些人不得不让你去为他思念，从而铭心刻骨。
那日因公事去了外婆曾居住过的小镇，那房子依然还在，只是瓦楞上已长满了野草，墙砖早已剥落，只有几只麻雀在风中惨叫，人去屋空，睹物思人，悲从心来，想来外婆离我而去好多年了，眼前浮现出外婆一双小脚行走在秋风中的样子，风烛残年，那满脸沧桑似一棵掏出肉的核桃，干瘪而苍老。我总在想，外婆要真是核桃多好，最起码核桃掉在地里来年还会发芽，而外婆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到这些，我的心苍老复加，真的希望如果外婆有来生，希望她远离人世间的苦难。
外婆也算得上是大家闺秀，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一直到她去世也从来没有出现驼背或是邋遢的现象，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是干净利索，发髻光滑清爽，性格温和而善良。外公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外公外婆很是恩爱，然而幸福总是那么短暂，有时让人怀疑它似乎真的来到过，母亲九岁那年外公因去苏南做生意被狗吓得一病不起，离外婆而去，从此苦难就如影随形外婆左右。听母亲说那年大江封冻，外婆葬了外公回江北，江面上冻结得厚厚的，外婆迈着小脚硬是从江面上走过来了，因为天寒地冻，车辆也不能行驶，外婆就徒步七天七夜终于回到苏北老家，终身未再嫁人，一手拉扯大母亲和舅舅。
我的童年就是在外婆居住的小镇度过的，直至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来接我回家上学。小小的我哭得唏里哗啦，紧紧抱着外婆扯住外婆的衣服久久不肯离去，直到后来外婆也笑着哄着我与我一同回家上学，我才惴惴离去。现在想来，在外婆家的那些日子成了我一生中最快乐最难忘的时光。
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是一年中秋前夕，学校放假，我拎着一盒月饼去看望她老人家，看到目光浑浊满头白发的外婆，脚步已渐蹒跚，身躯已似秋风中落光了叶子的枝桠，当我不得不回到学校时，外婆迈着一双小脚竟送了我好远，口中喃喃：“风儿，再来啊，再来！”谁知此次离去，竟成永诀。
外婆是在一个无人的夜晚悄悄离去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因为那时我还在上中学，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已是外婆去世的第二天了，我从早晨默默流泪到黄昏，多少个日子总在回忆我和外婆对话：“外婆我不要你死，等我考上大学再死好吗？”外婆总笑呵呵地对我说：“好好上学，外婆一定等那一天的，”可是外婆这次失约了。
外婆的一生是平凡而悲凉的，外婆一生来时悄悄，去也悄悄。正如莎士比亚说：花开寂寞，死也悄然。
雪花飘啊 芦花飘
池塘边，稠密的芦苇开放着一簇簇白花，远远看上去一片苍白，却有了黄叶，河边、坟场，东一棵西一棵的枸杞，形状如山羊樱桃般细细的果实已经变红，似打了蜡一般光亮，阳光下呈半透明状，像女人们挂在耳朵上的红玉耳坠点缀在水沟中。水菖蒲的叶间，那一纵纵芦苇举着一杆杆高高的旗帜，仿佛千军万马准备在冬天里即将奔赴的一场远征……
栋特别喜欢芦花，如今已成了远近闻名的农民剧作家，由于整天忙创作，忙公务，好久没回家看母亲了。
走进故土的高堤，就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芦花。极目远眺，雪野千里，浩浩荡荡，也许这是天下最圣洁的冬季了，天上白云如羊群涌动时，这地上便雪浪起伏，天地一色了。
冬天特有的景色令栋很感动。
在这个芦花飘飘，雪花飘飘的季节，栋的母亲犯病住院了，他轻轻地抱起瘦弱的母亲穿行于医院检验科，刹那间有了欲哭的感觉，这一生，他抱过妻子，抱过儿子，唯独没有抱过母亲，栋的心有些颤抖了。
栋六岁那年，父亲屈死在那个芦花飘飘的季节，自那以后，每天放学回家路过大堤时，他都会坐在堤上那棵柳树下痴痴的地将视线飞向遥远，望着遍地芦花，他会无声地哭泣起来。
栋沉浸在对芦花的观望与对父亲的思念之中，那一刻，冬天显得特别萧杀，特别宁静。
也许世上能够说出口的苦难不称其为苦难，最苦的是那种没法启齿的，无法与人诉说的苦难，压抑在心里一个人默默承受而又无力扛的才称其为苦。
那年，父亲为了全家生计与村里几位穷得没法过日子的汉子，趁着雪花飘飘人迹稀少的月夜，偷偷来到黄海滩深处去割芦苇，为的是为栋和他的兄弟赚得养命钱和一身过年的新衣。
栋的父亲和乡亲们趟在齐腰深的冰水中一根根割下芦苇，一群苍鹭从水中的芦滩上飞起，在苍茫中缓缓飞行，虽然划动着翅膀，却使人觉得它们几乎凝固在了低垂的天幕上。芦苇一根根倒下，看着芦花飘飘，飘着的却是的父亲和乡亲们的希望，三天三夜父亲他们没有合一眼，终于割下满满一大船芦苇，父亲笑了，乡亲们也笑了，他们终于有钱过年了。
天上依然雪花飘飘，地上雪已积得厚厚的一片，纤道被淹没了，父亲和乡亲们就打着赤脚顺着水道背着纤，一步一步往前摸索，洁白的雪地上印上朵朵梅花，那是栋的父亲的脚上的水泡破了，然而父亲眼里的希望始终没破灭，他仿佛看到漂亮的妻子站在冬的风口、他归家的路上等他归来，看到孩子们眼中的那份欣喜和期盼。
那个年月，偷偷割芦苇搞副业可是犯了挖社会主义墙脚的弥天大罪，当胡渣上结满冰霜的父亲终于出现在栋母亲视线里的时候，栋的母亲竟然高兴得掉下了眼泪，因为寻常百姓家有个意外收入可是捡了个金宝宝一样的高兴啊！栋的母亲生火为父亲烧了一大锅开水泡脚，红红的火光吐着长长的舌头，照亮着栋的母亲的脸，燃烧着全家的希望，于是这个晚上，栋的家里频添了一份喜气，一份幻想，火光中栋的母亲那晚在栋的眼里显得特别美丽，格外的漂亮。
为了不让村里人发现，栋的父亲和老乡连夜将芦苇往回运，就在父亲他们快搬完最后一捆芦苇时，被从姘妇家回来的村支书撞见了，栋老实巴交的父亲尽管好话说尽，第二天还是和乡亲们一起被挂上几十斤的黑板，戴上高高的帽子在一帮人的破锣声中游村示众，风在狂吼，雪在乱飞，栋的父亲铁青着脸，嘴角都咬出血来，幼小的栋跑上前去为父亲捧着黑板，为的是减轻父亲脖子上的重量，被村里的二狗子狠狠的踹了一脚，这一脚在栋幼小的心灵深深扎下了根，使他从小就了知道什么是人世间真、善、美，假、丑、恶。
栋的父亲突然死了，死在游行示众的路上，听别人说，栋的父亲突然一个趔趄，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就倒在村里的小木桥那边，当栋狂奔到父亲倒下的那座小木桥时，父亲面前是一大滩紫色的血，奄奄一息的父亲躺在母亲的怀里嘴唇动了一下，想对栋说些什么，终没说出口，噙在眼角的一颗泪珠终没落下……
雪花漫天飞舞，大地瞬间变得苍茫一片，世界掩盖去了一切，天空变得灰蒙蒙的一片，栋的两个弟弟还吃着奶，因为栋的父亲挖社会主义的墙脚，队里停分了他家的口粮，栋的二婶从家中送来的几斤白面已早已没了，家中已经几天揭不开锅，要强的母亲又不肯向别人开口，孩子饿得哇哇直哭，懂事的栋一声不吭，饿极了，栋就挤到母亲怀里让母亲抱抱，那一刻母亲的怀抱成为栋的世界里最好的精神食粮，母亲的一抱，栋的饥饿感觉真的被赶跑了。
一天夜晚，村支书背着几斤米鬼鬼祟祟地闯进栋家来，当着栋的面嬉皮笑脸对母亲动起手脚，栋从未发现母亲发过那么大的火，只见母亲愤怒地将村支书背来的米摔出门外很远，栋也捏紧拳头，双目圆瞪，村支书见状眦着一双大黄牙，骂骂咧咧、灰溜溜地走了。
栋在母亲叹息声中迷迷糊糊地睡去，睡梦中，正香香吃着白花花的米饭，突然间面前变得什么也没有了，他大声叫喊母亲，可醒来栋发现母亲没了，栋寻着雪地里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一路叫唤母亲，终于在父亲坟前看到母亲，此刻的母亲已没有了声音，她坐过的地上已被挪了一个深深的坑，面前的雪地已融化去一片，父亲死去后母亲从没在栋面前掉过一滴泪，这一夜母亲将所有的泪流尽，那流去的分明是母亲累积的一腔辛酸，流出的是母亲凄苦的年华。
雪覆盖了一切。高大的草垛，成了一座小小的雪山。小河中，枯萎了的水花生，一丛丛地皆被白雪厚厚地遮盖，像是水中停歇着无数的不同姿态的白熊。河坡上，被风吹去叶子而只剩下铜丝般草茎的野草，大半埋在雪下，而刚劲地露出雪外的，则好像是大地长出了一头金色的头发。河边的竹林，一片片竹叶都积了雪，像一道道悲怆的白色眉毛。芦花，像无数举在空中的银色的貂尾。水边枯草飘在水上，那雪未能停住，但由它带来的寒气，使水面结成未能连成片的薄冰，于是，水面上就有了一柄柄晶体般闪亮的“扇子”。河坡上的水杉树，则一棵棵都成了巨大的白珊瑚。
母亲默默领着栋往回走，回家后，她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根长长的铁链结结实实的将他们兄弟三人捆在一起，来到屋后的小河，年幼的栋不知母亲要干什么，当冰冷的河水漫过栋的脖子，栋突然明白了母亲要干什么了，于是大声哭起来，惊得两个弟弟也大声哭叫成一片，当河水漫过栋的头顶，母亲犹豫地往河水浅处后退一步，回过头来凄凄地对栋说：“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们，这日子妈实在没法过了，妈妈这是为了不让你们和我一起活在这个世上受罪才这样做啊，孩子，不要害怕，一会儿就好了。”人不到绝处是不会想到用死来解脱苦难，也许死才是脱离苦海的最好归宿，也许栋的母亲这次真的无力扛起生活的担子了。
冰冻的河水即将淹没栋的母亲和他的弟弟时，弟兄几个的哭声惊动了二婶，二婶在岸边边哭边对着栋的母亲大声呼喊：“栋他娘！你这是干啥呢？你不为自已想，也为孩子作想啊！世上只有过不去的山，没有过不去的河啊！天无绝人之路，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样做对得起她死去的爸爸吗？栋他娘！上来吧！天掉下来，我们一起扛，回来吧！”
生活就如抽丝剥茧，经受过所有苦难也许才变得成熟和哲思起来，后来，栋的母亲一直未再嫁，现在栋的母亲一直絮叨，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要是那次一根铁索四条命，如今哪有我家栋作家呀，也许是母亲的苦难燃起栋创作的激情，父亲的坚强一直支撑栋的人生岁月。
如今栋母亲的头发全白了，白得似雪，更是黄海滩上浩荡的芦花，身体衰弱得不堪一握，就像被摘光了桃子的树，到了冬天只留下冲天的枝桠，岁月的风刀将脸上的皱纹深深刻进时光里。
面对栋的抱，母亲甚至有些紧张，后来母亲的病竟奇迹般的好了。她说，因为在这个雪花飘飘，芦花飘飘的季节里，是儿子给了他如此温暖的拥抱，母亲后来还悄悄告诉栋，我这辈了没被男人抱过，栋是抱她的第一个男人。说这话时，栋的母亲脸上竟腾起一朵红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