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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川的习俗：男主人活到五十岁生日这天，亲戚朋友给过“小寿”；六十岁生日这天，贺大寿；七十岁生日这天，庆“高寿”；如果老人活到八十、九十，除了亲戚朋友外，全村全族动员，祝贺老人万寿无疆，村子里唱大戏、耍社火，气氛相当隆重……
然而，女巫红裤子，今年刚满四十三岁，却张罗着要女儿们为她过大寿。
月玲劝说：“娘，到五十岁这个坎儿上再过吧，现在太早……”
红裤子愣了她一眼，骂道：“滚你娘的蛋！你知道个啥？”
红裤子前一天专门到月竹家里去了一嘱咐小两口把娃带上，来早点，越早越好。
月玲不得不在先一天晚上就煮肉、洗菜，蒸各种各样的花花馍。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从杏花碥的豁口露出红红的圆脸，月竹就和狗旦穿戴一新，一前一后走进家门。月玲赶紧上去从狗旦怀里接过孩子。这孩子刚过一岁时，就学会了走路，现在已能说五个字的简单话了。大概是狗旦和月竹在路上已经给了教过了，孩子刚钻到月玲怀里，就甜甜地喊：“大姨好？”
月玲在孩子脸上美美地亲了一口，指着爹和娘说：“问爷爷好，问姥姥好。”
“爷爷好？姥姥好？”孩子又甜甜地喊了两声，并歪斜着身子要到姥姥怀里去。
于是，红裤子就盘搭手坐在龛前抱住孩子玩起来。
月竹说：“我姐没有孩子。要是有，两个娃在一起耍，才有意思哩！”
月玲听见妹妹的话，顿时心跳起来。她有点发慌：妹妹说话怎么不检点？为啥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姐姐边男人都没有，哪儿来的孩子？
月竹面向狗旦说：“娃他爸，把给咱娘拿的寿礼摆出来，让大家看一看。”
狗旦乖顺地把他挑来的食匣揭开。寿礼装在四只黑漆木匣里，狗旦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顺序摆在竹床上。寿礼全是用麦面做成的，其中按照需要分别加了食品色素。有的辣，有的酸，有的甜，有的麻……第一匣内是一束盛开的迎春花，绿的枝，黄的花，杆儿中间还有一条红绸带子束着；第二匣是一洼荷塘，鹅黄色的莲花刚刚绽放，一枝乳白的芙蓉刚刚出水，另一枚粉红色的已绽开了娇嫩的花瓣；第三匣是一盆菊花，花瓣儿全像绵羊毛一样，一丝一缕地卷着，有白的，有黄的，还有墨色的；第四合不用说，就是一枝腊梅了，枝杆粗犷苍劲，梅花鲜活喜人……
“这是我花了一天功夫，用心用意给咱娘做的。”月竹向姐姐夸耀着说。
狗旦也插了一句说：“娃他妈说，做这四季花，表示要咱娘四季平安……”
“老好”一直是不被众人注意的人后人，他坐在靠墙的拐角抽旱烟，听月竹夫妻二人一唱一合，也就憨着脸朝红裤子身上瞅着。
“姐，你给咱娘做的啥寿礼？”月竹问。
“咱姐肯定比你这寿礼要好得多！”狗旦说。
“我？我什么也没有做！”月玲一下子脸红了。
娘有两个女儿，过寿时应该来两家，拿两份礼。可是，月玲是住在娘家的，整天跟娘在一个锅里搅勺把，是一家人，还拿什么寿礼呢？再说，你月竹和狗旦今天算是客人，我月玲是主人，主人还要拿寿礼吗？月玲蓦地对月竹夫妻二人的话语产生了反感，愣了他们一眼，就再也不言语了。
“月玲，你愣啥哩？你以为我看不出来？”红裤子把孩子交给狗旦，双手把盘着的膝盖一搂，说，“你要是有个女婿，今天不照样和女婿一道儿来给我拜寿？！你们也夫妻双双挑来寿礼，也在竹床上一摆，也敢跟她月竹比……你比月竹聪明，比月竹手巧，做出的寿礼肯定比月竹要高一筹。可你偏偏没有个女婿！”
月玲这才看出来，娘和月竹夫妻俩，是一个鼻孔里出气，是商量好了来作弄她的。于是，就把气愤压在心头，忍着揪心的哀伤去案上切菜，准备早饭。
月竹见姐姐不言语，就进逼一步说：“姐，有个女婿到底好。逢个头疼脑热的，有女婿侍候；衣服旧了，女婿蓦地给买来一身新的；清河镇逢集赶会时，和女婿双双对对肩并肩在大路上行走，多体面，多排场……谁像你，一个人生活多孤单！”
月玲还是不言语。切菜的刀在手中颤颤霍霍的。
她想：你倒有女婿，女婿给你撑了面子吗？臭得连闻也不也闻！
狗旦看不出月玲心里想着什么，也符合着月竹说：“有个女婿，出门在外也‘气候’，不怕别人欺侮。如今这社会，一个单独女人就不敢行路。有个男人，他谁敢！”
月玲还是没言语。不过，她心里泛上一股恶心的酸水。她想起了月竹和黄百强那段丑事，就在心里说，你倒是个男人，你媳妇为啥还受那个收奶员的欺侮？在村里打听去，你被人欺侮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月竹两口儿，你一句我一句，不见月玲张声，就肆无忌弹地乱说一通。月玲越听越不像话，就浑身颤栗起来。她像筛糠一般，但她上牙咬着下嘴唇，不叫泪水滚出来。手中的刀也在颤栗中左右晃荡。接着，切菜刀猛的一滑，把左手中指切了一节，鲜血顿时洒了一案。被切掉的一切中指在案板上跳着颤栗……
月竹惊叫了一声，扑过去抱住了姐姐。月玲疼痛得脑子发晕，几乎要栽倒在地。当她看见月竹来扶她，就猛地一搡胳膊肘，掀开了月竹。
红裤子仍然盘脚搭手坐在神龛前的木椅上。当她看到殷红的鲜血后，微微闭起了眼睛，吆喝她的男人说：“死人！光知道抽烟！快去大门背后摸一块‘扒糊盖’过来……”
“老好”闭了前门，在门扇与土墙之间胡乱寻找着蜘蛛筑在那里的网。一会儿就找来了三个“扒糊盖”，要给月玲敷在断了的指尖上。
月玲头一摆，闭着眼睛，摸索到小房里，拉开抽屉取出一包“创可贴”，撕下一绺儿，裹在断茬上。
她再也无心为他们做饭了，就趁势一倒，滚到床上蜷缩着身子，流眼泪。
月竹今天以“熬娘家”女子的身分来做客，加上穿了一身十分花艳的服饰，不敢见油渍，所以就借口孩子粘人，不离怀，没法下厨。于是，就只坐在娘的身边不到锅上案上去操作。
红裤子自恃今日过大寿，正如清河川人说的，今日“上墙”，当然要盘腿打坐一天。她是决不到厨间去的。
狗旦看到了形势，知道下厨的事只有轮到他了。于是，就自觉地脱掉上衣，挽起袖子，围到案边收拾起来。
“好好好，我不抽了。”“老好”弯下腰把旱烟锅在地上一弹，木木呐呐地说：“你们这些人也真是的，说话三丈高两丈低……”
还不等“老好”说完，红裤子就睁开眼晴，骂道：“闭住你的臭嘴！有你说的啥哩？”
“老好”受了责斥，只好“咳嘘”一声坐到灶火口，给小锅底下添了一把柴，“噗嗒噗嗒”拉起风箱来。
月竹故意抬高声调向红裤子说：“娘，我姐太慌张了，主要是心里不瓷实。如果有个男人，就能把她的心安住。也许就会踏实一点。”
红裤子把嘴一噘，朝小房里边努了努，示意她声音再高一点，无论如何要让月铃听见。
月竹就又说：“你姐想在娘家插老姑娘坟哩！”
狗旦从案边送过话来：“我给我姐瞅了个对象，人长得不错，家境也殷实……”
几个说话的人都有意停下不说了，想听听小房里的动静。可是，小房里却静得出奇，一丝儿声响也没有。
月竹就又抬高声音说：“杏花碥有个开小卖部的小伙，是娃他爸的亲表哥。一个多月前两口儿打架，婆娘生了气，丢下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跳进了村口的瓮瓮潭淹死了。他人长得很帅，也有做生意的心计。比我姐刚好大两岁，挺般配的……”
月玲从小房里冲出来，破口大骂：“你们合伙糟践我干啥？我是个猴，让你们轮着用鞭子？呃？”
红裤子稳稳地坐着没动，月竹的脸却蓦地红了。
月玲又骂：“你们全是一丘之貉！”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红裤子忍不住了。她虽然不懂“一丘之貉”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这总是一句骂人的话，而且包括她在内。于是就从“宝座”上扑下来，指着月玲的鼻子说：“你怪谁哩？当初给你找了好好一个男人，人长得漂亮，又有文化，可你守不住呀！人家那个家也不错，日子滋滋润润的，你却福薄命浅，跟人家离了婚，你怪谁哩？娃呀，我把你咒死了：命里注定你今辈子要受穷！”
月玲被娘呛了一顿，肚子里立即产生恶心的感觉，一股酸水从喉咙里涌出来。她不想跟她们再纠缠，就狠狠地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用仇视的目光齐齐扫视了他们一遍，扭头扑进小屋趴在床上痛苦地哭起来。
离婚是一件丑事吗？离婚是一件见不得人的卑鄙事吗？
月玲一边哭，一边想着和乙坤离婚那阵儿两人中间的矛盾。
当这么多人奚落她的时候，嘲弄她的时候，她无限悲伤，极度改忏悔。她饶恕了乙坤的过失，饶恕了丙坤的粗莽。她觉得应该责备的是自己，当初不应因为一时气愤，就用诬陷的方式报复丙坤，给丙坤栽赃。自己太卑鄙了。因此，那阵儿造成离异的罪恶魁首应该是她自己。木匠做枷！
两顿祝寿酒宴，月玲没有参加。她一直哭到半夜……
直到现在，月玲才认识了乙坤的老人和兄嫂都是和善可亲的。乙坤的家庭是一温暖的家庭。
月玲在半夜时分洗了把脸，梳了梳头。她决定寻找失去了的过去！
2
天蒙蒙亮，月玲就穿戴一新，从柜子里取了一沓人民币，给谁也没打招呼，走出了家门。
顺着小溪边的石子大路，一直朝北。当槐树庄人进入“日出而作”的时辰，月玲钻进了山桃花的家门。
粗家伙铜锁这几日不在家，拉着他的种公牛游村串乡去了。屋子里就剩山桃花一个人，月玲心里一下子踏实起来。
山桃花以为月玲是闲串门，就调笑着说：“，美人儿今天来的不是向，你铜锁哥不在家，叫你娃扑个空……”
对于山桃花嫂子的戏谑，月玲也不在意，并且亲亲热热地说：“我找他干？我是来找你的，要你给我帮个忙……”
山桃花还是笑着说：“你这忙，只有你哥铜锁能帮得上；我跟你一样，是个女的，没有那个东西，止不了你的心慌！”
“去求！”月玲一本正经地说，“我把周围的人都想遍了。只有你合适。干这种事，你是唯一的人选！”
山桃花故意咳嗽了两声，振了振精神，道：“说吧，有啥为难的事，尽管说给嫂子！只要不是干那种事，别的啥事嫂子也能办得到……”
月玲眸子一眨，笑着说：“先给我做饭，我肚子饿了。吃了饭，我再慢慢说给你。”
于是，两个人同时行动起来，一个在案上和面，擀面条，一个坐在灶窝拉动风箱烧火。
吃完饭，月玲才把她思索了半夜才想出来的毒主意告诉了山桃花。山桃花把饭桌一拍，说：“嫽！这么办，让我今辈子也做一回亏人的事……好，马上行动！”
山桃花也穿了一身新衣服，而且在脸上搽了点香脂，对着镜子梳了梳头，然后锁了大门，一同上路了。
她俩不想让清河川的任何人知道。她俩是沿着姜南荣那晚送牛的路线走的。刚一到312国道上，就挡了一辆从商洛山出来的小面包车，车至玉山县城，她俩又跳下来，连饭也顾不上吃，直向城隍庙巷奔来。
城隍庙内馨声阵阵，香烟缭绕，香客络绎不绝。那些穿着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女，夹杂在老婆老汉的行列里，给神楼里插上一把木香，又点燃一对鲜红的蜡烛，然后又趴下身子，匐匍在蒲团上，虔城地乞求着神灵的保佑，月玲看了他们的呆相，不由得在肚里好笑：还是靠你自己保佑自己吧，别趴在地上白磕头了！
任月玲不烧香不磕头，拉着山桃花的手，直向大成殿背后走来。
只见靠墙围着十几摊人，有站着的，有蹴着的，还有端一块红砖坐在那儿的，一个个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算卦先生的卜辞。山桃花拉了月玲一把，两人来到一拉头戴瓜皮小帽眼扣硬腿墨境的老汉跟前，只见后墙上悬挂“神算子”的红缎绵旗，老汉端坐旗下，只她二人走来，就手拈八字胡，口中连喊：“通晓古今中外，盖知前因后果……”
山桃花走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卷了神算子地上铺开的一方红布，月玲卸了背后墙上的红缎招牌。神算子正在狐疑，山桃花说：“跟我来！”
两人前行，神算子随后。三人进了一条陋巷，在一小酒馆里落坐。山桃花朝服务员喊了一声，一位小青年拿着抹布过来，拭了拭桌面，就问：“吃饭，还是喝酒？”
“四盘凉菜，两荤两素！半斤白酒，泸州老窖！”月玲说。
神算子又要发问，山桃花摆了摆手说：“先吃，先喝，吃饱喝足再说正事。”
任月玲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肉片放在神算子面前的小吃碟内；山桃花也一杯又一杯地给神算子斟满白酒。
神算子两杯水酒下肚，就用筷子点着桌面说：“说话，二位女士要老朽作何干事？”
月玲问：“先生每日为人占卜收入能有几何？”
神算子把他像老鼠一样的小眼睛夹了夹，又把两撇不太长的胡须用手摸一摸，说：“嘿嘿，全凭骗人两个钱！不多，日收入二十余元……”
月玲立即从身上掏出一张百元面额的大钞，在桌面上一拍：“先生，你就为我再骗一次人。这一百元现金，就是你这次骗人的酬金。事若成，我还有重谢！”
神算子用手压住这百元大票，先不往怀里塞，作出并不陶醉的神情说：“先说说，老朽能否胜任，要是担当不起，别说一百元，一千元我也不敢收！”
山桃花瞅瞅周围没人，就凑到神算子身边，附在他的耳朵上绘声绘色、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神算子听后摇摇头说：“不成，不成！遇官司说散，遇婚姻说合，老朽虽然爱钱，亏心丧理之事万万不可为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