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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醒也无聊(5)

吃饭的时候,王玉兰在屋角掀开一个榨菜坛子,立时屋里被―股酸臭挤满,王玉兰弯下腰,用两裉长筷子在里头翻腾半天,酸臭更甚。金瑞说,又倒腾你的浆水菜,没人吃。王玉兰说,姑爸爸爱吃。说着用盖坛子的碗端过满满一碗来,摆在我跟前。我闻那味儿,熟腾腾睃叽叽的,感觉不是很好,也奇怪当年自己怎么会爱吃这个。王玉兰把菜用手撕了撕,直接就放到我的碗里,说坛里窝的是芹菜,这种菜窝一年也不会坏。我勉强吃了一口,不是味儿,有旧社会的感觉。金瑞把那些菜一把抓起来又扔回坛里,让王玉兰再别把这喂牲口的饲料往饭桌上端。王玉兰说,怎是喂牲口的,我们陕北都吃这个。金瑞说,再别说你们陕北,―提你们陕北我就有气。王玉兰说,我们陕北把你怎么的了,你走时欠了队里那么多,陕北人不是一下都给你抹了吗。两口子在拌嘴的时候,我看那盖酸菜坛子的碗,小底大口,粗笨厚重,很熟悉,想了许久才想起那是老五的要饭之物。把碗拿过来细看,果然不错。金家的人都知道,这个碗是随着金家五爷冻僵的尸体一起在后门桥的桥洞里发现的,我们家的这位五爷玩得太花了,太过了,晚上还没走到家,烟癍就犯了,一头扎在桥底下就没起来。

老五死后,有场面上的人拿着碗找到金家,让家里人去收尸,我母亲当时搂着碗直哭,父亲却气得两眼冒火,跺着脚,咬牙切齿地诅咒这个不屑的五儿子下辈子不得托生,并且宣称不去认尸,也不许我们兄弟姐妹任何人参与其中,谁要见那死鬼一面就把谁赶出家门,更不许把那个败坏门风的忤逆埋入祖坟!慑于父亲的淫威,亲戚们没有一个人出头料理丧事,连那事事爱出头的,给我们家看坟老刘的侄子顺福这回也缩了。实际上父亲是错了,五哥舜锫根本就用不着我们家收尸,他的丧事办得光彩极了,轰动北京。金家五爷虽然是个叫花子,但也不乏气味相投的朋友,旧日相好的妓女,受他恩惠的弟子,用不着我们家操办,他的丧事自有入张罗。光给他披麻带孝的就不下三百人,他们在九条胡同的家里搭起了大棚,筑起月台,开吊时吊唁者络绎不绝,花圈无数,哭声展天,守灵的有妓女相公,有达官显贵,更有破衣拉撒的乞丐,还有不少自称是干儿子的人。守灵期间,有九档子文场来参灵,壮门面,铙钹鼓镲,笙笛唢呐,好不热闹。父亲不是不让五爷入祖坟吗,自有人在西山风彔秀丽处为五爷购置了一处****,出殡时白云观的道士,雍和宮的喇嘛都义务为他诵经,官鼓大乐、清音锣鼓外加西洋乐队,浩浩荡荡七八里长,沿途的祭棚更是无数……外面折腾得越热火,父亲越堵心,老爷子的心口疼犯了,用手点着九条方向说,造孽!造孽!

五哥舜锫死的那年二十九岁。

那时,他的儿子金瑞还在一个叫做小芍药的妓女肚子里装着。

我捧着碗,有点儿走神碗小而沉,盖坛子口也刚合适,除此以外好像也再派不出什么用场了。环视四周,才发现金瑞的家里竟没有一件像样的值钱家伙,过时的家具多是从旧货市场趸来的别人更新换代的弃物,谈不上配套齐整,只是五颜六色,高高低低的杂。西墙那张笨重的大沙发应该是当年发财的手艺,人造革的面子早已老化发硬,原先上头那些银光闪闪的花纹也被磨得模糊不请。用下脚料制作的镂空铁皮暖壶,有小鸡啄米点缀的闹钟,肥猪造型的装钢崩儿的储钱罐,已经扣不上盖的柳条大衣箱……无不让人感到陈旧,慼到比时代慢了一个节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很不错的道具库,这是一对没有踏上时代步点的夫妻。我对金瑞说,这个碗是你阿玛留下来的,你得好好收着。金瑞把那个碗在桌上陀螺一样转了几个圈说,忒粗糙,我阿玛堂堂的公子哥竟用这个。我说,你阿玛跟别人不一样——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金瑞指点着那个植琬说,不如陕北前段家河刘改民烧的碗,真难为我阿玛从哪儿把它找来的,这大概也是他乞丐职业的优美标志了……说着栲碗啪地扣在坛子上。王玉兰赶紧扑过去,查看坛子,担心她的坛子被砸裂了。

走的时候,我给了王玉兰一些钱,王玉兰推辞着,眼圈红了……

枕中乾坤大,床上日月长,无论外面怎么个天翻地覆,打雷劈死人也好,长江发大水也好,中东烽烟再起也好,世界杯沸声盈天也好,金瑞一直过得踏实而超然,愜意而自在,将自身置于搛搛红尘之外。至人无梦也罢,寝寤和一也罢,是获取浮生要诀还是巳成佛成袓,忙碌的我实在无暇考证。这大约也是一种活法,五代时的陈希夷不是也睡得很美么,至今陕西华山还有他老先生睡觉的希夷谷,小则亘月,大则几年,方一觉,金瑞与之比,还差得远,随他去吧,只要他愿意。

接下来便是我的忙,忙着剪接,忙着后期配音,我没有时间再想到金瑞,想到北京城里我众多的亲戚扪。离京的前夕,我在摄影场地又见到王玉兰,她正化妆成义和团的模样夹在人众之中,见我路过,一把将我拉住,说是找了我好几天了。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是为金瑞的事。我问金瑞怎么了,是不是又犯了病。王玉兰说要是犯病就好了,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闹腾,搅得家里吃不好睡不好。我问金瑞究竟在干什么,王玉兰说在打官司。我问跟谁打,王玉兰说跟二大爷金舜打。我问是不是三大爷把他告了,王玉兰说是他把人家三大爷告了。我问为什么,王玉兰说,他让三大爷赔偿三十万。我听了吓一跳,问什么值这么些钱,王玉兰说,就是那个碗,小白琬。我问哪个小白碗,王玉兰说就是扣腌菜坛子的那个小白碗……

有些事情…旦脱离了它的运行轨迹就变得很离奇,变得不可思义,变得让人听起来有点儿莴谱。这样的事情大约也只有在金家才能演绎得出来吧,在那深沉的背景下,在那摸不清源头的干枯河床里,隨着时间的流逝,难保不裸蠶出几个出人意料的故事,让匆匆而过的人们驻足、审视、为之一惊。

还应该从我那天对金瑞的看望说起。

我走后,那对夫妻为那些浆水菜的辩论一直在延续,这似乎成为了他们那几天的争论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话题论一论也是一场愉快运动,大有大的话题,比如巴以战争的态势,小有小的话题,比如脾浆水菜的必要,大话题有大打,用上了坦克和炸弹,小话题有小玎,这就使那坛子浆木菜连汤带水飞出了屋外,按事忤的比例来说,其威力也不亚于一个中型炸弹。坛子碎成了几片,多年的陈汤,浓而酸冽,渗进当年细雨亭下的池塘,一窝酸菜如同残敗的荷梗,散出了院落穷秋九月荷叶黄的诗意。王玉兰于万分悲痛中,将那些散落在院中的菜连同那个摔不烂的糙碗敛起,拿到水池边请洗,想的是敛起的菜或许还能吃最后一顿陕西浆水面。菜洗净了,碗也洗净了,王玉兰坐在桌前将碗用株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现出真面目的碗白得发污,也并没透出细致和珍贵来,这使王玉兰更加思念外面那个已经破成几瓣的菜坛子,这个碗作为盖坛的器皿是再合适没有了。擦拭中,王玉兰感到碗沿内侧有两处疵瑕,以为是没泡下去的脏迹,使劲抹了几下,才发现瑕是凹进去的,隐隐约约的像两个字,两个字并不挨着,一南一北,遥遥相对,显得有些怪模怪样。

王玉兰把碗拿给金瑞看,让金瑞辨认,金瑞迷迷糊糊地说,爱是什么是什么,你管它呢。王玉兰说,它大概是两个记号,你忘了,前段家河刘改民屋里烧的碗就打记号,改民是在碗底打上一个三角,十里八里的一看那三角就知道是改民做的,错不了。金瑞说,这个记号也是改民那样的工匠打上去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个世界,除了我以外,谁都有点儿名利思想。王玉兰说,这个做碗的人也怪,他怎的偏偏在碗沿上打记号,也不怕咯嘴?金瑞说,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王玉兰不知怎么的,对碗上那两个符号一直很上心,没事她就抱着碗琢磨,金瑞见了说,你跟真的似的,能看出个屁。王玉兰说,能看出个屁来也不错,我就怕连屁也看不出来。金瑞说,你就是看出来是谁做的又怎么样,你也不能去找他去。王玉兰说是不能怎么样,她就是觉得碗上这记号的位置太怪,由不得她想知道是谁干的这笨活,比改民还笨。金瑞说,你也是吃饱了撑的,有那工夫躺那儿养养神儿不好么。

王玉兰不甘心,拿着碗让胡同口开小饭铺的孙大爷看,王玉兰想,孙大爷是卖饭的,小铺里碗多,他那些碗里也说不定有一两个记号打在碗边上的。但是孙大爷看了半天,也跟她一样,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认出两个字其中一个是个府字。孙大爷说,一定是哪个府里用的碗,看这糙模样也是下人用的,不是上台面的东西,不值钱。

王玉兰是个有心计的人,她回来以后就让金瑞找行家看看这个碗,说不定是个文物。金瑞说,你也知道什么叫文物,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咱们家,除了我以外,设有一样是文物。王五兰说,碗上这边这个字是个府字,人家孙大爷都认出来了,是府就说明有年头了,有皇上那会儿才有府,这个碗八成是有来头的。金瑞说,这是我爸爸要饭用的碗,当然有来头。王玉兰还在没完没了,她说,究竟是什么府呢,还是应该搞清楚啊,姑爸爸上次来就死盯蕃这碗看,说不定她已经看出了什么,不是还让你把碗好好收着嘛。经王玉兰一提醒,金瑞也想起来了,他把碗从王玉兰手里要过来,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终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王玉兰说应该找专家看看。金瑞说他不认识什么专家。王玉兰说不防让发财托人,金瑞说,就那个伪觉罗蜜,傻子一个,还不如我呢。

说伪觉罗,蜜是傻不,在王玉兰的撺掇下,金瑞还是跟伪觉罗——蜜去了北京有名的文物旧货市场潘家园。金瑞的大驾所以能起动,全凭了发财那辆客货两用的半大丰田,让金瑞自个儿挤车去,打死他也不会干。

潘家园的市场逢周六、日开市,人群熙攘,有天不亮就赶来的,图的是能憋着俏货;有到夕阳西下才王经在市场上转悠的,为的是能检点儿收摊前的挂落儿。日中之时,市场上人头攒动,擦肩接踵,万千人拥在一个大场子里,有男有女,有中有西,人有三六九等,话有地北天南,热热闹闹似开了锅一般。摊贩们两溜摆开,摊上铺里,商彝周鼎、秦镜汉玉、晋书唐画、宋瓷明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晃人眼目,让人痴迷。有贩主席像章、主席语录、红卫兵袖章、萆绿军装的;有贩旧饼干筒、旧水烟袋、旧马蹄表、旧相片儿的:有贩粮票、布票、邮票、工业券的;还有贩玻璃项链、塑料手镯、人造玛瑙、仿真象牙的……俯察品类之盛,物件之杂,实难——说得清。金帛珠玉,异宝奇珍,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卖主漫天要价,买主就地还钱,乍看好像真买真卖,细看则是在慢慢切磋交流,不能排除不少人不是为买货,是为开眼,为长学问而来的。

金瑞紧跟着儿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天很热,太昍晒得他的头皮生疼,脸上油汗直冒,嗡嗡的人声使得他浑身发软,脑袋发闷,眼睛一阵阵冒金星,依着他的本意,是想一切交给儿子去办,但儿子非得拽上他,说这梓的事得他出面才压得住阵,就凭他家的背景,不是真的也是真的。现在已经挤进来了,要再挤出去就得费同样的劲儿,没办法,金瑞只好亦步亦趋地追着发财的花绸衫,半步不敢落下。他的心里真是后悔极了,后悔听了王玉兰娘儿俩的主意,赶来凑这个热闹,本来在家待得好好儿的,这是何苦。金瑞手里提着黑人造革提兜,拉练坏了,兜口半张普,一望便知里头没有什么值钱东西。这样的兜在北京已经不多见了,搁在卖水烟袋什么的摊上说不定也能当古董卖出去。黑兜里头搁着那个白碗,出门时王玉兰把它用旧报纸幸三层外三层地包了,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多包几层也显得咱们的东西珍贵。但金瑞把那些报纸都扯下来了,他嫌沉,说光一个碗就够他提的了,还要鼓鼓囊囊地加上那些纸,白费劲儿,他已经有日子没干这么的活儿了。王玉兰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她对她的男人了解得太透彻了,她没有办法,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就跟当年我父亲对老五没一点儿办沄一样,她是彻底服了。小碗在黑兜里随着金瑞的步子一下一下地晃,爷儿俩在车上就商量好了,倘若这八破碗真是件东西,能值个一二百的,出手也就算了,卖了碗顺便上建工市场买点灰,借着好天儿把几间北房抹抹,那房一下雨漏得厉害。要是一分不值也就一分不倩了,随手一丢也就丢了,用不着再往家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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