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世界了,世纪之初和中期,地球曾是一个巨大、充满血腥味的古罗马斗牛场;而今天地球则被视为一个小小的村庄,人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意识到必须相互理解,既深刻地理解自己,也同样深刻地去理解别人,包括昨天或者今天的敌人。
就看看中国:为了剪掉盘在我们民族脑壳上的一条辫子,为了不让那已经被推下金銮殿的皇帝又溜回去,为了拔掉上海黄浦公园门口那块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多少志士抛洒热血,多少城郭枪声如雨!而今天,城市里也少见扎辫子的姑娘,皇帝只活在电影、电视剧里。花上一两角钱,谁都能进中国所有的公园。更重要的是,我们不再自诩为四海称臣的中央之国,五洲向往的世界革命的红色根据地。与此相反,以******为代表的一批窨智、富有胆略的中国人蓦然回首,正毅然对庞大、僵化的社会机制进行挑战!
我们的后代翻开20世纪的一部史诗时,将会听到一阵阵黄钟大吕般的声音。但是,一般社会变革的恢宏,并不一定意味着民族精神的高扬。社会变革可以此起彼伏,千百年形成的民族精神,却融汇在血液里,积淀在心理上,足以稳定得世代相传。
中华民族精神中的集体、献身观念和对平衡、和谐、统一的追求,使中国创造出高度发达的农业文明,对于强化民族的凝聚力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然而,它又是一个潘多拉盒子,呼啦啦飞出来的不仅有文明,还有给这块土地投下深重阴影的蒙昧……
中国人总得崇拜什么。从远古靠天吃饭得崇拜苍天,进而崇拜苍天在人间的化身一天子。天子被推下了金銮殿,可在一个以农民为主体的国度里,因为经济地位的低下,决定了政治地位的低下,社会结构的重心总上升在一群人、几个人乃至一个人手里,最终导致的是一场8亿人只有一颗脑袋思索的大悲剧。这一权力崇拜的心态,今天仍然活跃于一个诸多方面还是官本位制的社会,就是卖肉的、售车票、机票的,也会最大限度地膨胀自己手中的权力……
中国古典建筑以中心建筑为核心,左右铺陈,前后延伸,大小建筑物薄卑有序,错落有致,既象征着人在世界上独具特色的君、神、父三位一体的统治结构里该处的地位,也强调着人对于这一结构的稳定该起的作用。千百年来,中国人敢说我要怎么样,怎么样吗?大抵说的都是你该怎么样。不是太久之前,人们还习惯自比螺丝钉,唱着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义务感是有了,集体意识是有了,个人打生下来就该有心权力和利益却被淡化了,为获取个人权力和利益所必须具有的承受风险的能力,也如同鸡的翅膀一样早就退化了。一个轻视个人权力和利益的社会,一个成员缺乏承受风险能力的社会,再裹之以社会主义的公有制,便成了一只大饼人们讲义不讲利,患不均不患寡,谁都可以吃到一块,哪怕仅是拇指大的一块,而谁都不去想怎样把这只饼做得更大一些、更好一些……
与西方文化体系以知识为支点相反,古代中国的文化体系以道德为支点。千百年来,知识分子在中国从来没有形成独立的人格力量。不是被道德卷进一片混沌的太虚幻境,成为几乎与生产力和沾边儿的门人食客;就是被视作一批长有反骨、包藏祸心的家伙,对他们紧箍咒得一遍遍念着。即使到了知识分子必须成为一支最活跃的生产力的当今,自然经济土壤上生长出的平均主义,仍不时在抹煞知识的价值:加工资,靠的是熬年头;评职称,靠的是熬岁月;连分房子、用煤气罐、休假、疗养,也在工龄的投影之下。报酬与待遇,仿佛成了一张全国通用粮票,几乎在哪里都是随皱纹的增多而增多,随胡子口增长而增长。同时增长的还有一种被约定俗成为东方式嫉妒的心态:要有,大伙儿都得有;要出头,你得让我先出。否则,紧跟上来的,便是力量几乎足够发射一枚火箭的内耗。
中国自秦代以来形成了统一的中央集权制国家。政治上的大一统,要求思想文化的大一统,乃至性格上的大一统。外来的任何思想,即使如佛教,也只有经过儒家的塑造,辅之以道教的油彩,才能落脚于中华大地。
大一统观念,简化了人们的思想方式,非红即黑,非左即右,非活即死。一放,便放个洪天滔天,不可收拾;一收,便收成万马齐喑,百雀噤声。一好,阿Q上的瘌痢也成了只明丽的灯泡;一坏,阿Q经济问题、男女关系问题,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造反派,****中将未庄闹得个鸡犬不宁……
大一统观念,僵化了人们的思维方式,人们只根据昨天的生活经验来规划明天,而不是根据明天的憧憬来架构今天。谁稍稍有变革今天的见解,谁就会被斥之为离经叛道、数典忘祖,遭众人鸣鼓而击之。难怪乎昔日康有为得打着孔子的旗号,以托古宣扬改制;也难怪乎今天有人从深圳转了一圈回来,便抱头痛哭、唏嘘泪下:我们抛头颅、洒热血,好不容易将资本主义赶出了中国,可今天又将资本主义给请了回来……
中国人常常使用着善与恶的道德评价。当今震荡不已然而又是生机勃勃的现实生活,更是常常被带上旧道德的法庭去接受审判。自然经济所孕育的某些古朴的道德观念,在改革的进程里被摇撼了,乃至被摒弃。处于改革中的人们代和几代人,由此将会产生深刻的感情矛盾、信念矛盾、人格矛盾,以及由道德观念不得不重新改造而引发的良心痛苦。难怪有人痛心疾首:世风日下、礼崩乐坏了……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都存在的历史评价与道德评价的二律背反。是站在更高的历史阶段上来反思、审视这一二律背反现象,从而拥抱它后面所躁动的更深层次的文明进步?还是停留在这一现象里困惑、惆怅,甚至哀挽文明进步与道德的失却,乃至于像当年的红卫兵捍卫红司令一样去捍卫那将要失却的道德?这将是当代每个中国人都无法回避的选择。
现代化的历程证明:一方面,它具有不可逆性和向世界范围扩张的特征。一经发动,它的步伐便越来越快,无情地裹挟全球的每一个角落。菲律宾、韩国……乃至台湾的民主运动,就不说了;仅看看社会主义国家,上个世纪马克思曾说: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可在今天,在东欧游荡的幽灵则是改革。南斯拉夫、匈牙利、波兰、苏联……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毫无愧色,将是从本世纪到下一个世纪的跨世纪伟业。
另一方面,现代化是一个囊括了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整体进程,从政治、经济、文化、科学、教育……乃至民族精神的全方位的现代化。如果将政治、经济等方面的改革仅视为纯技术性的改革,那么社会就会缺乏相应的舆论环境和心理环境,新文明就可能在旧道德的法庭上被判处死刑。现代化便只能面临着两种结局:一是夭折,一是畸形发展。
今天,社会变革的恢宏,必须意味着民族精神的高扬!
在多年的闭关锁国之后,在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的口号声中,中国人往往可以欣然接受流行歌曲、西装革履、化妆美容等浅层结构里的外来文化,甚至可以像20年前的红卫兵大串联一样,投人一次令国人众说纷纭的世界大串联;但是,处于文化深层结构中的民族精神的变革却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实现,这将有一番肝胆剥离般的痛苦,这将是一个新旧糅杂、方生而未死的过程。
如果说我们民族精神中的蒙昧部分,其基石是铁锈般沉闷的自然经济,那么,我们民族精神在新时期的高扬,其支柱便是水银般活泼的商品经济。
在旧的经济机制下,除少数高层次的人群外,人们生活的追求比较贫乏,一般只是求得眼前的温饱和丧失劳动能力后的赡养,以及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生活的封闭,导致观念的封闭。在新的经济机制所形成的竞争环境里,取消了谁也不会淹死的概念,淹死的危险将迫使所有的人全力以赴。于是,各种知识、信息、观念,潮水般涌进生活,令人眼花缭乱,视野拓展了,多少价值观念主动地或者被动地在进行重新锻铸……
在商品经济发达的地区,这正变成现实。权力并不再畅通无阻,只要有足够的金钱,谁都可以乘坐豪华轿车,住进高级宾馆。
人们敢于标新立异了,性格展示在姑娘的三点或游泳衣上,性格跳跃在老人的迪斯科舞步里……
知识,如同其他商品一样,清晰呈现出自己的价值规律一嫉妒,就是嫉妒得眼里滴血,也成不了气候;压制,无异于拆自己的台阶,除非领导者准备垮台;不服?这不再是一场没完没了的嘴皮上的拉锯战,而是一场真正凭实力的较量。要不,换上你来试试?中国人不再没脾气,尽管这脾气有时发得还不是地方;
芸芸众生里有了漂流黄河的英雄,辞典里也有了破产、租赁、拍卖、兼并、失业之说;
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几乎每一天,都在经受着物价放开的严峻考验。
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正进行全方位的对话;关于蛇口风波的一场争论,更引起人们深深的思索;
正因为已经深刻认识到:没有制约的权力,是一种危险的权力;没有制约的权力,必须最终导致腐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才不再是一枚橡皮图章全体举手,一致通过,已经成了明日黄花。全国政治协商会议才不再是一个花瓶,在政协七届一次会议上,千家驹委员30分钟的发言竟赢得了全场数次热烈的掌声……
鲁迅先生所毕生鞭挞的国民之劣根性,正在被一点点地剪除。******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搂庄严宣告的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在今天有了新的意蕴。
几千年来饱受创伤和忧患的中华民族,如同一只火中的凤凰,其涅槃就在这一刻,其苏醒就在这一刻。
现在60岁以下的人,大抵都是跨世纪的人。新世纪的风,天上微微牵动我们的征衣,精灵般轻叩中国的窗棂……中国人啊,你听到了吗?你想过了吗?我们该以怎样的民族精神去迈入21世纪那朝霞磅礴的黎明?
让现实告诉我们……
让未来告诉世界……
1988年6月30日至8月25日
写于北京望海楼一龙潭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