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林舟的这本当代作家访谈录(《生命的摆渡》〕,我忽然产生出想说几句的愿望,其实非常简单的来源于一次闲聊。在回忆对作家们进行访谈的经历时,林舟说了这样一句话:有时候,忽然之间,谈话进人了一个空白地带。一切都停顿了下来。在那种瞬间,我几乎真的产生了怀疑——那些平滑、直达而又幽深的言语氛围是否还能再度返回?林舟的这句话,无疑非常坦率地表达出了人类所面临的困境:实现交流是困难的。
尤其对于小说家而言,对话是一种危险程度很高的形式。如果说,小说是一种与苦难有着密切联系的艺术,它直陈人在历史、社会以及自我的抗争过程中所遭受的种种内心疼痛,那么,这种痛感在小说家的文本构述中有时是隐蔽的,而访谈这种形式,则把一些作家有意要隐藏的真相从虚构的幕后拉到了前台。这样的一种过程,首先对于访谈者本身提出了相当高的要求:高度的提纲契领式的理性,统领全盘的气度,宽厚的理解力与包容心(这些常常会使访谈者接近于催眠与心理医生的功用〉,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仍然需要热情,是那种积淀过的、不那么宽泛然而具有密度的热情。另外,则是加倍的敏锐度与洞察力。所有的这些,统统得以累加,并且附之以勤奋工作的毅力与忍耐心,附之以不可多求的愉悦交流的可能性,才有可能产生今天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二十余万字的访谈。我们更需要看到的是:即便是它得以诞生的今天,它仍然有着淡泊、隐忍然而坚实的面目。无须解释,其实这与它的来源一脉相承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一切来自于根源处的事物,在我们身处的这个现世中采取的是怎样的姿态。另外,林舟的那句话还让我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首先,我觉得那句话里面真正的意思是两个字:障碍。他阐述的其实是一个面临障碍的过程,那个空白的瞬间也正是生命体与障碍互相对质的瞬间。回过头来看看这书的题目:生命的摆渡。
在茫茫尘世里为什么要摆渡?因为有水,水的这面是此岸,对面则是彼岸。而对于此岸与彼岸来说,水就是障碍,摆渡也就是对于障碍的超越,是渡过。如果说,写作便是与不可言说之物(生命本身经常会面临的障碍)进行对质的话,那么,这样的访谈形式与真正的写作本身是有着极为相似的命运的,记得就在林舟对叶兆言的访谈中,叶兆言说过:小说就像珍珠一样,珍珠是什么呢?不就是蚌的体内一点毛病、痛苦磨呀磨的磨出来的吗!而作为访谈者的林舟,则来了个反其道而行之,他让大家再来看一看:一粒珍珠究竟是怎样完成的。他要告诉大家一个残酷然而绝对的真理:牡蛎要制造一颗完美的珍珠,确实需要一些物料,需要一颗砂粒或一块小东西,以便围绕着它形成珍珠。没有那样一个坚硬的核心,就可能长出一团不成形状的东西。这道理或许还能换一个例子进行解释:当一名初学者受了点伤或是叫苦叫累时,工人、农民会安慰他道:是手艺进到你体内了。这种种的过程,归根结底,其实都是与障碍对质,然后理解它、进入它、包容它,直到最终超越它的过程,然而,这一切的起源全都极为简单:障碍,和它面临,与它对质。或许现在,我们可以懂得林舟的这本《生命的摆渡》其真正的价值,并且可以知道,当我们以纯粹敏感的心灵进人它的世界,从中得到的真正的愉悦究竟是什么?那便是在与人生障碍对质的过程中,从碰撞碎裂的缝隙里喷涌而出的光明。
199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