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设计,异人拜见华阳夫人
异人、吕不韦、司空马三人是在拂晓时到达咸阳的。
几天来的风餐露宿、东躲西藏耗尽了他们的体力。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样的蓬头垢面,一样的衣衫褴褛。司空马自我解嘲地说:“我们这副模样,到了章台宫还不把我们的国君昭襄王吓得魂飞魄散啊!”
吕不韦此时也来了好兴致,说:“那我就得叩首谢罪,我这个无能的太傅没有把异人殿下侍奉好。”
异人笑着说:“尔等言重了。”
三人说笑了一阵,整整衣冠向城门走去。城门刚刚开启不久,门洞里还没有车马穿行,只有冷凄凄的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城门的守卒荷戟而立,并不放行,要看他们的封传。吕不韦明白,没有这种通行证,守卒是不会放他们这三个落拓寒窘的人进城的。
一见被拦挡,异人怒不可遏,心想:“你们几个虾蟹小卒,有眼无珠,难道还怀疑我异人殿下不成?”
想到这里,异人气呼呼地说:“要什么封传?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吕不韦忙把异人拽到身后,掏出自己的封传,点头哈腰地对他们说:“我们是赵国的商人,到咸阳来经营一宗买卖,还请守城大哥高抬贵手!”
吕不韦怕异人说出“我是秦王孙异人”,那么这个消息就会不胫而走,满咸阳城都会知道异人回来了。他们初来乍到,还不知道王宫里有什么变化,别节外生枝惹出事端。
守卒翻过来掉过去看着吕不韦脏兮兮的封传。吕不韦丢给司空马一个眼神,司空马会意,忙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了守卒。
守卒接过银子,把封传还给了吕不韦,一摆头,三个人忙不迭地进入城门内。
尽管咸阳城内的街闾屋舍还笼罩在轻纱似的晨霭之中,尽管异人离开咸阳已经有许多个春秋,但他还能记起这条街叫什么,那座楼叫什么。他兴致勃勃地告诉吕不韦与司空马他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当时是什么样的景致。
看了一阵模糊不清的街景,异人突然问吕不韦:“太傅,你说我是先去叩拜爷爷昭襄王,还是先去见我的母亲?”
吕不韦却说:“殿下,依小人之见,应当最先叩拜的是华阳夫人。”
异人不满地问:“上有一国之君的爷爷昭襄王,下有生身之母,何以最先叩拜华阳夫人?”
吕不韦说:“殿下,我是一个商贾,就请让我以经商作比喻吧。这里有三宗买卖,一宗可赚千镒,一宗可赚百镒,一宗无利可图,殿下先去做哪宗买卖呢?”
异人说:“那还用说?当然要去做赚千镒金的买卖,赚百镒金的次之,无利可图的弃之。”
吕不韦说:“华阳夫人一言定乾坤,立殿下为嗣子。以后殿下能否顺利成为国君,华阳夫人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就是赚千镒金的买卖。”
吕不韦的一番话令异人茅塞顿开,他说:“先去叩见华阳夫人的确意义重大,那我们就直奔华阳夫人的鸾鸣阁吧。”
吕不韦阻拦道:“最先,并不等于现在。”
异人:“这……”
吕不韦说:“我们现在应到阳泉君的府第整饰打探。殿下作为华阳夫人的义子与臣下,应当华装丽服,带上见面之礼,才不悖母子君臣之礼;同时,也应先到阳泉君那里摸摸王宫里阴晴冷暖的脉络,掌握政道的行情,以便殿下今后行事不致莽撞。”
异人点头称是。
对于异人和吕不韦历经艰险突然而至,阳泉君是喜出望外,他忙备酒为嗣子、太傅接风洗尘。席间,吕不韦把先到华阳夫人府第的意思说了,阳泉君啧啧赞叹吕不韦的深谋远虑,问道:“嗣子、太傅从邯郸刚刚回来,囊中不会充盈,需要多少银两尽管开口。”
吕不韦笑着说:“谢谢阳泉君的一片情义!这事就不必麻烦阳泉君了,我把在邯郸的几处买卖移到了咸阳,不敢说是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但也是收大于出、小有盈余。修检形容、奉孝华阳夫人的费用还是不愁的。”
阳泉君一惊:“怎么,太傅已经提前把买卖转移出来了?”
吕不韦回答:“是的。”
阳泉君问:“都是什么买卖?”
吕不韦说:“主要是珠宝。至于字号,想必阳泉君也略有所闻,诸如‘隆昌广’之类。”
阳泉君说:“提起‘隆昌广’,在咸阳城里可是声名远播,本人还与掌柜杨子谋过几次面。”
吕不韦说:“杨子是我门客中最精明强干的一个。”
阳泉君说:“哎呀,太傅怎么不早说呢?快把杨子请来!”
不一会儿,杨了就来了。他对异人与吕不韦嘘寒问暖、诺诺听命。
酒足饭饱之后,阳泉君早准备好了温洁的香汤,请异人、吕不韦、司空马沐浴。
浴室内雾气腾腾,他们三人虽然一丝不挂,但被蒸气掩遮着,彼此仍看不见对方身体上的物件。氤氲的水汽不仅滋润着吕不韦的肌肤,更滋润着他的思维。虽然他与异人回到了秦国,但并未大功告成,离异人成为秦王、他成为相国的目标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以后的每一步都必须小心恭谨,不能有半点的差池,否则就会前功尽弃。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非常得体地去拜见安国君与华阳夫人,以加深和巩固他们对异人和自己的良好印象。
吕不韦甚至想到了让异人穿戴什么质地与样式的服冠去朝觐安国君与华阳夫人——由此可见吕不韦作为商人的精细。他想,穿戴赵国那套陈旧甚至破烂不堪的服冠,容易让人想到异人在异国他乡受到的苦楚,能唤起安国君与华阳夫人的同情与悯爱;穿戴秦国的服冠,会使人认为他们主仆恋乡思国、一腔赤子热血,会让安国君和华阳夫人感到他们对秦国忠心耿耿……
正当吕不韦在两者之间不知如何选择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华阳夫人是楚国人,她对楚国的服饰、物产、歌舞酷爱之极。“对,对!就穿着楚国的服饰去朝觐安国君与华阳夫人!”
吕不韦为自己这个绝妙的主意而激动,蛟龙翻江般把浴盆中的水搅得“哗哗”作响。
沐浴之后的异人、吕不韦、司空马皆容光焕发、身心爽畅。他们命人到市上买来了三套楚国的凤鸟绛衣,穿戴完毕,便去朝觐安国君与华阳夫人。
异人和吕不韦穿着楚国的华装丽服刚动身,阳泉君就派人到鸾凤阁通报了。安国君与华阳夫人惊喜不迭,忙端坐在大堂之上等候。随着一声“秦王孙异人和太傅吕不韦到”的喊声,安国君和华阳夫人看见两位衣冠楚楚、神采奕奕的男人——通身楚国的服饰——走了进来。华阳夫人一见楚国的服饰,便倍觉亲切。她一时激动,也就不拘泥于君臣母子之礼法了,疾步下堂,抱住了扑过来的异人泣不成声:“我的儿呀,把母亲想念死了!”
异人也热泪盈眶地说:“儿臣在邯郸对父亲与母亲也是朝思暮想!”
吕不韦看到,这位华阳夫人一如既往地容颜姣好,而安国君却今不如昔,满脸的苍凉老迈。
半晌,异人才从华阳夫人怀中脱出身,对安国君叩拜施礼。安国君欢喜地说:“我儿出落成一表人才,英姿勃勃,且又归途顺利,实乃可喜可贺!”
异人说:“儿臣能有今天,全仗太傅吕不韦的谋划保护。”
安国君说:“太傅,你劳苦功高,我一定厚厚地褒奖于你!”
吕不韦躬身道:“谢安国君!”
华阳夫人端详一阵异人的服饰,又端详了一阵吕不韦的服饰,看也看不够。
安国君逗趣地说:“我的爱妃,小心你把眼珠掉在上面拿不回来!”
华阳夫人问道:“我的儿,你与太傅在邯郸住了那么多年,为何都一身楚服而来?”
异人看了吕不韦一眼,回答说:“异人不孝,不能在鸾鸣阁侍奉父亲与母亲,心中十分不安,便买了两套楚服供奉在寝室,每当看见,就犹如置身于父君与母后的身旁。”
吕不韦在一旁也说:“每逢安国君与华阳夫人的诞辰,异人都穿上楚国的服饰,在府第设坛祝寿,到城外的祠堂祈福。”
听异人与吕不韦这样一说,华阳夫人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啧啧称道:“异人,你的孝心胜于亲儿子十倍。安国君,贱妾认子立嗣的决断,具有远见卓识吧?”
安国君点头称是。
吕不韦趁机向华阳夫人深施一礼,说:“启禀安国君与华阳夫人,小人和嗣子殿下有一个想法,如鲠在喉,不知可否奏明?”
华阳夫人说:“太傅,以后我们都是自家人了,何必客套?讲!”
吕不韦说:“异人殿下想把他的名字改为子楚,楚国之子。一来表示他的孝心,二来纪念今天父子母子的聚首!”
一句话,把安国君和华阳夫人说得开怀畅笑,他们异中同声地说:“好主意,好主意!”
安国君与华阳夫人谈锋犹健,决定让异人和吕不韦暂住在安国君的府宅,待奏请昭襄王之后,再修建嗣子宫殿与太傅府院。不知是谁提起了异人娶妻生子的话题,安国君和华阳夫人探寻赵姬与小嬴政的情况时,异人不免感叹唏嘘,愁肠百结。
安国君劝慰道:“吾儿不必哀伤,为父要想方设法使他们母子平安归秦。即使不成,咸阳城内如花似玉的女子也比比皆是,可择其良者为妻妾,供吾儿驱使消遣!”
华阳夫人说:“时光不早了,异人快去叩见你的生身之母夏姬吧。”
赵姬潜逃到布衣之家
赵姬胆战心惊地注视着公孙乾肥硕的身影。
秋日午后贫血般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把光斑铺展在一串串飘零的栀子花上。红断香消的花瓣散落着,像破碎而恍惚的梦境。
异人逃走的第二天拂晓,慵懒地躺在床榻之上的赵姬,看见她身边的衾被空荡荡地捂在那里。她内心有几分抱怨、几分担忧:什么酒宴让异人在外边放肆了一宿?
起床之后,她正在像每天清早那样按部就班地梳洗装点着自己的形容时,蔺彪神秘兮兮地来了,附在她耳畔说:“吕大韦大人让我告诉嗣子妃,他与异人殿下已于昨夜逃出邯郸,返归秦国了。他让你躲匿起来,保重自己,有机会他们会来搭救你们母子的。”
蔺彪说完之后,清晰地看见赵姬面容呈现出一种刺眼的苍白。赵姬放声号啕:“你们……”下面“这些狼心狗肺的男人”还没有出口,蔺彪神速地捂住了她的嘴巴,说:“现在赵国的君臣都还不知道异人殿下与吕大人已经逃走了,公孙乾的警惕也已放松,你与周俭要趁此机会逃出尾巷。如果你这样号啕声张,事情就败露了,平原君马上会把你们母子和周俭抓起来作为人质,到那时候你们就是插翅也难逃了!”
赵姬觉得蔺彪言之有理,便忍住了哭泣。蔺彪走后,她马上找来周俭商议办法。周俭告诉赵姬说:“一会儿我与公孙乾下棋,你趁着这个当儿领着小嬴政逃走,隐姓埋名先躲避在布衣之家,找机会再逃出邯郸。”
赵姬说:“我换换衣裙,带个包裹。”
周俭说:“不行!那样会让公孙乾看出蛛丝马迹。你和小嬴政就这身穿戴,待我和公孙乾把棋盘放置于案,你们即刻就走!”
赵姬问:“那你怎么办?”
周俭回答:“走一个是一个,然后再说吧。”
赵姬说:“这……”
周俭说:“你为嗣子妃,小嬴政为公子,你们性命金贵,无论如何也要逃回咸阳!”
赵姬看见,对周俭最初的几声招呼,公孙乾置若罔闻。赵姬判断,大概是她那一声大叫让公孙乾察觉到了什么。
随着周俭的又一句“公孙大哥过来对弈”,公孙乾才慢慢腾腾地往这边挪动臃肿的身子。
赵姬看到公孙乾在棋案前坐定后,才抱起小嬴政如同疾风中的树叶般翩然离去。
行走在车马人流熙来攘往的街巷里,赵姬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惊慌失措,不要惊慌失措!”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心已经蹦到了嗓子眼,有如惊弓之鸟般向前奔窜……
公孙乾老走错棋,给人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
公孙乾确实心不在焉。他对异人昨夜去丛台赴宴产生了怀疑,一则,宴会何以提前了一天?二则,宴会即使通宵达旦,现在已是第二天傍晌,也该曲终人散了。但是异人仍然未归,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想到这里,公孙乾弃子于盘,说:“改日再一决雌雄吧。”
公孙乾从周俭的房舍中刚走出来,忽听丛台那里鼓乐大作,惊天动地。在尾巷里的行人都驻足远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公孙乾也到街上同行人一样向丛台方向观望。听行人彼此谈论,公孙乾才知道,平原君的庆典国宴正在开始。蓦然间,他才想到:“异人怎么昨天就去赴宴了呢?”他返身回到庭院内,四处撒目半晌也未见到赵姬母子的身影,他不禁猜测有不妙的情况发生。
公孙乾问周俭:“嗣子妃与小嬴政呢?”
周俭装模作样地说:“是呢,我也在寻找呢。刚才嗣子妃与小嬴政还在此,怎么转身不见了呢?”
公孙乾等另一个馆伴回来,叫他盯住周俭,自己则大步流星赶到丛台,找到一位熟识的守门军尉,打听里面有没有秦王孙异人与吕不韦。守门军尉说,他没有见到什么秦王孙异人和吕不韦。公孙乾请守门军尉到宴会厅中去给打探寻找一下。守门军尉磨身进去了,好半晌才出来告诉公孙乾,里面没有秦王孙异人与吕不韦。
这时,公孙乾才真开始感到惶恐与惊骇,他猜测十有八九异人和吕不韦是逃走了。公孙乾这样想的时候,感到脊背上的汗在簌簌地流。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吕不韦的府第向仆役与门客打听,他们都说“老爷昨夜就到丛台赴宴去了”。
公孙乾不敢怠慢,又返身回到丛台,向平原君报告了四处寻找不到异人和吕不韦的情况。正在觞光舞影里扬扬得意的平原君听后大吃一惊,对公孙乾斥责道:“还找什么?他们怕是早就逃出了邯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