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襄王还对郑国太子说:“女人做生意跋山涉水,经劫历难实属不易,谨请太子殿下今后不要为难她。”昭襄王的队伍离开时,惊魂未定的寡妇清对着昭襄王的车辇磕了三个头。分别之后走了一程,寡妇清才想起来忘了问救命恩人的尊姓大名,大概是被那场劫难吓坏了。寡妇清手下的人告诉她,看旗仗的规格,他应是秦国的国君昭襄王。寡妇清一阵感叹嗟悔,决心携厚礼赴咸阳叩谢。无奈生意上的事情总是缠着她的手脚,一直未能了却这桩心愿。
前不久,她刚从卫国售货归来,就听到了秦昭襄王崩殂的消息。她感到悲痛欲绝,便立刻放下手里的生意,到咸阳城吊唁。她一看昭襄王的棺椁与她心中想象的做工、色彩相去甚远,总觉得有负于这位戎马一生、南征北战的君王,便决定为昭襄王再做一副棺材,着色用她自己发明制造的涂料。她的涂料配方奇独,色彩饱满艳丽,纵使日晒风蚀也不易淡化剥落。她雇来一些工匠,披星戴月地赶制了这副棺椁。
寡妇清的举动,着实令异人与吕不韦感动。离开章台宫时,异人和吕不韦商议,要把寡妇清请到昭清殿赵姬那里住宿,不让她去驿馆了。因为异人要守灵,便由吕不韦引领寡妇清到昭清殿去。
吕不韦的轩车在前,寡妇清的轩车在后,他们颠颠荡荡地驶向了昭清殿。寡妇清的胸襟才干着实令吕不韦仰慕。他不禁思忖:“一位粉黛女子形单影只,却能行商列国,光大祖宗创立下来的基业,且又长得如花似玉、秀色可餐,实乃巾帼英雄也!如果能娶纳她为妻妾,欣赏占有她的身体,也不枉为堂堂须眉丈夫。她前来为昭襄王吊唁,可能要在咸阳城住上一段时间,真是天赐良机,我要千方百计地与之交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此事可能要费一番周折,但我想总难不过帮异人立为嗣子、自赵归秦吧!”
吕不韦的思绪放纵开去,还没缓过神来,两辆轩车已驶入了昭清殿。
吕不韦自从上次佯扮巫祝脱险以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与赵姬见面了。一回忆起那天惊心动魄的经历,两人都有点后怕。尽管有时欲念澎湃,但两人只能不情愿地克制着,在度日如年中等待着时机。
正在与嬴政亲昵嬉耍的赵姬,见吕不韦不期而至,不禁感到一阵惊喜。瞬息间赵姬又看见了跟在吕不韦后面的寡妇清,甚觉蹊跷。吕不韦说明来意后,赵姬才知道这位女宾客叫清。赵姬不由自主地端详她一番之后,在心里惊叹:“这个寡妇目含秋波、颈如白藕、丰肌玉骨、体态端庄,犹如天上仙女降临凡尘。”
初次见面,又有赵姬在场,吕不韦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彬彬有礼地陪赵姬与寡妇清寒暄。当赵姬知道寡妇清像男人一样闯荡天下、支撑家业时,更是惊诧。一是惊诧她作为女流之辈,竟能在诸侯列国之间运筹生意;二是惊诧她风尘仆仆地忙碌奔走,劳神费力,但丝毫不显得苍老憔悴,而是十指如笋、面容光润。
赵姬不知如何相称,便问寡妇清年方几何,寡妇清告诉赵姬,她属兔,三十有二。赵姬说:“你长我三岁,我就称你为清姐吧。”寡妇清连连摆手说:“那可不成,你贵为太子妃,就唤我清吧。”赵姬有点儿失落地说:“要看面相,我比你苍老,你应称呼我为姐姐;但年岁是天生,非人意所为,就这样吧。”
在赵姬与寡妇清为称谓而谦让的时候,吕不韦将两张女人妩媚的面容作了比较,他发现赵姬眼角已隐约可见扇形的鱼尾纹,而寡妇清的眼角却紧致光滑,看不出生活风浪的痕迹。吕不韦觉得寡妇清虽然没有少女的那种清纯天真,但她典雅大方、雍容华贵,那种因成熟所透出的美丽更撩人心弦。
赵姬看见吕不韦对寡妇清痴迷的目光,有几分不悦,加之寡妇清是由吕不韦引导而来的,赵姬不禁涌上一股酸水,心想:“这个寡妇清出都入邑,尽与男人打交道,怕是个男荤女艳的放浪鬼!看太傅与她眉来眼去的样子,即使过去无染,也难保今后不做露水夫妻。”
赵姬这样想的时候,谈话的兴趣顷刻间寡淡下来,她打个哈欠,对萦绕于膝的嬴政说:“嬴政儿,别老在这里缠绕,我已困倦了。”
赵姬这样一说,吕不韦和寡妇清才注意到嬴政。嬴政虽然年纪很小,但长得体格结实、虎头虎脑的,不仅眉眼面相有吕不韦的影子,就连那个魁梧劲儿也与吕不韦一脉相承。
吕不韦揽过嬴政,一语双关地问:“巴蜀来的女富商,你看这个嬴政儿长得像不像我们太子殿下?”
寡妇清当然听不出吕不韦的话外之音,看看嬴政,看看吕不韦,打诨逗趣地说:“我看殿下的公子长得倒像太傅大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吕不韦忙用不自然的笑容掩饰住内心的尴尬。赵姬也不禁心悸耳燥,两颊如同绯红的云朵。
寡妇清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抱起嬴政,左亲一口,右吻一下,逗得嬴政笑哂不止。
吕不韦觉得已没有什么恰切的话题与两个女人叙谈,如果再滞留下去,会给寡妇清以轻浮恋色的印象,便起身告辞了。
如果异人不来,嬴政便与赵姬同榻而眠。今晚寡妇清要在这里过夜,赵姬怕都住在一起会挤着寡妇清,便让婢女领嬴政去睡觉,可嬴政死活不依。
寡妇清让赵姬不必勉强,她可以在外间增置一榻。赵姬对寡妇清并不热忱,见她如此建议,也就顺水推舟地让婢女在自己寝室的外间放了张床榻。寡妇清不想早早就寝,想与这位太子妃推心置腹地说说女人间的体己话。但见赵姬一脸冷漠,觉得奇怪,暗自思忖:莫非自己的言谈举止失礼得罪了这位尊贵的太子妃?思来想去,蓦然间想到了刚才自己说的“公子长得像太傅”那句话。想到这里,寡妇清便凑到赵姬跟前,有些愧疚地说:“太子妃,我们这些买卖人,粗俗欠礼,有什么话冒犯了还请海涵!”
其实赵姬对那句话并不在意,甚至她还挺喜欢听那句话的,因为那能勾起她对那些往事的幸福回忆。赵姬之所以对寡妇清不冷不热,一则是因为异人让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商人住到她的寝宫里,赵姬觉得对自己是大不恭敬;二则是因为吕不韦与寡妇清一同而来,且又对这位妖冶的女人眉目传情。
赵姬对寡妇清这句抱歉话未置可否,用涩硬的口气说:“大家都很劳顿,早早歇息吧。”
听赵姬这样一说,寡妇清便知趣地到外间的床榻上和衣而卧了。
嬴政见来了客人住在这里,兴致勃勃得没一点儿睡意,里屋外屋地奔跑。见寡妇清没有脱衣服,他感到很奇怪,便问赵姬:“母后,那位婶子为何不宽衣脱袜就睡了?”
嬴政这样一问,赵姬不太相信。到外屋一看,果真如此。她心想:“这是嫌弃我们的被衾不洁净喽!”
寡妇清并没睡实,见赵姬在榻边走动,忙坐起来。赵姬冰眉冷脸地问:“清姐,睡觉怎么不宽衣脱袜,莫非怕我们的被衾弄脏了你的身子?”
寡妇清一见赵姬出来,忙下地欠身施礼说:“太子妃过虑了,我们小小的商贾能与太子妃同室而眠实乃三生有幸。”
赵姬问:“那为何和衣而眠?”
寡妇清回答:“我怕脱去外边罩的裙衫会让太子妃见笑!”
赵姬如堕五里雾中,问道:“脱去裙衫何以见笑?”
寡妇清说:“既然太子妃追问不舍,那我就索性宽去。”因为寡妇清是来吊唁的,所以外面穿了一件白色的丝织长裙。她解开裙带,晃动两臂,白丝裙悄然垂落,里面的一件绢织镶花长裙露了出来。
赵姬明白了,忙说:“清姐想得真周到,怕穿得太花哨亵渎了昭襄王的亡灵吧?”
寡妇清苦涩地摇摇头,说:“请太子妃往我这衣裙上仔细看。”
这是一件紫长裙,上面用橘黄的丝线绣满了似花非花、似字非字的图案。赵姬看了两眼,也没看出所以然。
嬴政拍手雀跃起来,欢天喜地说:“母后,我看出来了,婶子的衣裙上绣的是字!”
赵姬聚精会神地看了一阵,可不是,裙子上下都是字:女者守身如玉,男者自尊自重。她喃喃自语地念道:“女者守身如玉,男者自尊自重。”
赵姬念完,缄默无语。
寡妇清声音朗朗地说:“太子妃明白了吧?不错,我乃腰缠万贯、家业辉煌的女富商。我可以锦衣玉食、四车行走;我可以唤奴使婢、挥金如土;我可以拜谒诸侯,与其平起平坐。别说是一个女流之辈,就是一般的须眉丈夫也享受不到这般的荣华富贵。但有谁知道,在这表面的风光和腾达的背后,藏着一个女人的辛酸与悲楚!别的不说,单是一些达官显贵、富商豪绅,对我的容貌垂涎三尺就令我为难。他们轻则嬉皮笑脸、污言秽语,重则动手动脚,更有甚者,意欲强行同床共枕!有些时候,为了做成买卖又不能直接将他们拒之门外,不能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没有办法,我就做了这件衣裙,绣满这样的文字,向这样的男人宣告:我寡妇清卖货不卖身,品行值千金!太子妃,你听说过楚国的大诗人屈原吧?这位楚怀王的左徒,道德文章冠冕天下。但受了子兰、靳尚一伙小人的谗毁,不明不白地投了汨罗江。我虽然读书不多,但我非常喜欢他写的《橘颂》,每每读罢,爱不释手。他让我们把橘子当作榜样,花朵洁白芬芳,内心充实而甘甜,周身有刺难侵犯!一想起这些,我就情不自禁,让我给太子妃吟诵一段吧。”
后皇嘉树,
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
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
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
纷其可喜兮。
寡妇清自己受了这种昂扬激越情绪的感染,热泪盈眶而不能自已。
赵姬对寡妇清的猜忌已荡然无存,肃然起敬地说:“清姐,我明白了,你长裙上的字之所以用黄线刺绣,是因为橘子是黄色的。对吧?”
寡妇清点点头。
嬴政此时也没有了跳跳荡荡、叫叫喳喳的顽童状态,深沉地说:“婶子的高风亮节,激我斗志,一旦我做了国君,就要让您封侯拜相,让您参与朝政。不仅如此,还要为您立碑筑台,褒扬嘉德!”
赵姬斥责道:“尔为竖子,懂得什么,不要跟着胡说八道!”
嬴政把头一扬说:“母后,不要这样说,我已快长大成人了。我当了国君后定要为婶子树碑筑台!”
寡妇清对赵姬说:“小嬴政虽然年龄小,但志向高远,才堪大用!”
寡妇清几句话说得赵姬心里像汪了一摊蜜。赵姬得意地笑了笑,说:“清姐,你我已是亲密无间的姐妹,怎能内外两室相居?”
两个女人终于挤在一张床榻上,喁喁地说着心里话……
雄鸡报晓的啼叫声响满了咸阳城,东方那抹鱼肚白,不声不响地在扩大着。
吕不韦被乱麻似的梦境纠缠了一宿:一会儿是寡妇清石榴般光鲜莹洁的嘴唇;一会儿是司空马机警地在平邑诸侯的军帐间行走;一会儿是异人登辇纵马,带领千乘万骑冲锋陷阵……这些杂七杂八的梦境搅得吕不韦辗转反侧、心绪不宁,直到用过早餐,他的头还昏沉沉的。
这时,有门客来报,说有位叫清的女客商求见。
吕不韦身心为之一振,从坐着的榻上弹起来,说:“快迎接,快迎接!”
吕不韦在几个仆役门客的簇拥下来到室外,寡妇清的轩车已停在庭院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奴婢先从车上跳下来,挑着车帘,描眉画鬓的寡妇清才悠然地从车上走下来。吕不韦注意到了,她依然穿着昨天在章台宫吊唁穿的那件白裙。
吕不韦一边陪寡妇清向客厅走去,一边思谋如何恰到好处地向这位美人献殷勤。他们到客厅坐定,寒暄几句后,吕不韦对寡妇清说:“本欲请你到府中歌宴一番,无奈昭襄王丧期,不能纵乐。初次见面,无以表达敬意,只能从妻妾备用的服饰中挑选几件衣裙,望乞笑纳。”
寡妇清落落大方地说:“受到太傅的礼遇,不胜荣幸。”
吕不韦忙派人取来几件簇新华贵的衣裙,捧呈到寡妇清的面前。
吕不韦谦恭地说:“也不知适合否?”
寡妇清说:“太傅大人博学多才,一双眼睛洞察列国风云,打量衣裙的尺寸也会八九不离十。那我试试看。”说着,她抖开了摆放在最上面的一件锦织衣裙,然后对客厅内的所有仆役门客说:“请各位暂且回避一下。”
仆役门客纷纷退下,吕不韦却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独自一个人观看一个女人试装,未免太唐突。正在他举步欲退时,寡妇清说:“太傅大人不能走,还请大人为敝人鉴定衣裙合体否。”
吕不韦心中窃喜:“寡妇清单独把我留下来,是对我的一种暗示,是给我机会。机不可失,我要见缝插针地进行一些动作。”
寡妇清宽下外边的白套裙,吕不韦趁势上前赶紧接住。
寡妇清意味颇深地说:“我现在穿的这身衣服粗制滥造,会让太傅大人见笑吧?”其实,早在昨天与吕不韦的接触中,寡妇清就已察觉到吕不韦对她的某种欲念与企图,今日她受赵姬之托来此与吕不韦商议要事,一路上忧心忡忡,害怕堕入吕不韦的圈套。在客厅中她看见吕不韦笑容可掬的面庞时,觉得里面藏着某种阴谋。赶巧,吕不韦向她赐赠服饰,她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她要用衣服上的那十二个字给吕不韦一种暗示。
一开始吕不韦没有看清寡妇清衣裙上的字,纳闷那奇形怪状的图案究竟是什么,待看清楚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寡妇清果然是行为端庄、秀外慧中。她用绣在衣裙上的‘女者守身如玉,男者自尊自重’十二个字,向我暗示不要对她想入非非,心眼和手脚都要老实。”这十二个字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欲念正炽的吕不韦头上,让他感到一阵难堪与失望。
吕不韦很快地将这种打击埋在心底,决定将计就计,展示他作为一个大丈夫的那种无视女色、坐怀不乱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