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几回,她看到它掐着小麦放学的钟点,晃到院门口迎小麦回家。
美言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母鸡,觉得很好玩。她也试过把稻子放在手里喂它,但是它犹犹豫豫,最终没有过来吃。它只吃小麦手里的东西,也只接受小麦捉它、摸它、把它抱起离地。大概是小麦个头小,让它不觉得恐惧吧。
自从别的鸡消失,它少了同伴,便把活动区域从杂草地挪到了家门口附近。这样,它就像一只狗、一只猫那样常常在门口溜达了。家里来人,它只稍稍避开,但并不慌乱。吃饭的时候,这只母鸡就走进厨房,在桌下盘旋,有时抬头看看母女二人,一双黄豆大的眼睛一眨一眨,希求有什么食物丢给它。
美言说:“这个鸡还真通人性呢。”
小麦说:“我们就这样养着它吧。”
“嗯。”
她们一直没有动过杀它的念头。住在郊区,家里有一个小生灵挺好的,多点活气。何况是这样一个可爱的母鸡,不乱叫、不乱跑,还勤勤快快地下蛋。
六
转眼到了冬天,又是小孩子们穿得棉墩墩地去上学的时候了,尤其是低年级的小孩,棉袄、棉裤、围巾、口罩,他们一声不吭地被牵在父母手里上学,像走动的小绵羊,忍耐着路上与教室里的寒冷。
因为路面上冻,美言现在天天来学校接女儿回家。往常,她总是接到一个看到她就表现出兴奋的女儿,但是今天,她看到的女儿是眉头紧锁、满面愁容的。
“怎么回事,老师批评你了?”美言笑着问。
小麦不回答。一路上,她什么也没说,一张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到得家里,她也是如此,迷迷糊糊地放下书包,就坐在凳子上发呆。美言轻言细语地问了女儿许久,但是她什么也不肯说。
一直到举筷子吃饭时,小麦才吞吞吐吐地对她说:“妈妈,老师叫你明天去学校一趟。”
“顾曼曼的围巾丢了,老师说,因为是我举手的,所以我必须把围巾找出来。她说,给我两天时间,如果找不到的话,围巾就要我赔。”
“但我举手,是因为怕老师一直不让放学。我想上厕所,我同桌也想上厕所,所以我就举手了。”
“那个围巾要两百多块……”
美言再一次追问许久,方弄清前因后果。顾曼曼是学校一个老师的女儿,跟小麦同班。她有一条美丽的粉红色羊毛围巾。郊区小学生大多家里不宽裕,最多有一条手织围巾松垮垮地搭在脖子上。顾曼曼第一次围着它耀眼如花地进门时,每个孩子都暗暗多看了几眼,在心里羡慕得不得了。
然而,那一天,顾曼曼的围巾在学校丢了。当天最后一节课,小女孩趴在座位上嘤嘤哭泣,她的妈妈走进了教室,和小麦的班主任交谈了几句后,站到了讲台上。
“首先我向同学们说一下,这条围巾很珍贵,值两百多元。它是顾曼曼过生日时,我特意买给她的生日礼物。”
底下的孩子们都互相望了望,眼睛里满是惊叹。两百多元对他们是什么概念?校门口早点摊里,绝大多数孩子的早饭是两毛钱的稀粥,加一个三毛的菜包子。
“但是这只是一条围巾,不能吃,不能用,对不对?我相信不会有人把它偷走的,一定是顾曼曼自己弄丢了,所以,我希望有看见它的小朋友举手告诉我,不论能不能帮忙找到,我都会很感谢他。”
小麦的班主任在旁边抱着胳膊,微笑着点头:“围巾是中午丢的,中午最后看见这条围巾的同学请举手。”
没有人举手。孩子们都墩墩地坐在板凳上,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等了片刻,讲台上的老师向班主任望了望,低声说了几句话。班主任收起笑容。
“这次我不会叫你们出去,然后搜大家的书包,因为过了年你们就要大一岁了,”班主任说,“但是,今天这条围巾,如果有谁知道却不肯说的话,那就是叫所有同学陪他在教室里待着。没有围巾的消息,谁也不要走,也不要想着放学。”
后来,放学铃声响起来了,老师们果然没有表现出放学的意思,面无表情地站在讲台上。玻璃窗上沾了浓浓的雾气,如果有人从窗外向里看去,会发现里面灰蒙蒙一片,没有放学后的欢声笑语,都是沉默的小孩子。
十分钟过去了,教室依旧一片沉寂。那位老师叫起顾曼曼,领着她离开了。班主任送她俩出去,回来关上门说:“我还是那句话,没有人说出围巾的消息,大家全都不可以放学。”
又过了十分钟,有一只小手慢慢举了起来,是小麦。
美言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后,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安顿小麦睡下。翌日她去学校,两位老师对美言十分客气,微笑着和她谈起这件事。
“刘小麦一会儿说在厕所看到了围巾,一会说在操场上,神色吞吞吐吐,不像是说了实话。围巾应当不是她偷的,但我希望她能告诉我们实话。”
美言解释道,小麦举手说看见了围巾,只因为想快点放学,好去上厕所。
“那她可以向我们请假去厕所,为什么要说看见围巾了呢?”
是啊,为什么要这样呢。美言在心里想。小麦不是挺直爽的一个孩子吗?
后来,小麦被一个班干领到办公室里来了。她一看见老师,脸就涨得通红,还没有说话,就已带着哭腔。班主任俯下身去,笑着问她:“刘小麦,你有没有看见围巾?告诉老师实话。”
小麦红着眼睛摇头。
“围巾的事,我们会慢慢留心,这样贵的东西,有大人看到了应该会注意。不过小麦妈妈,小麦在这件事里也还有需要教育的地方,比如,对老师说谎总是不对的,是不是?”
“我会好好教育她的,”美言心里怦怦跳着,然而面带笑容地说,“不过还请老师在课堂上给小麦澄清一下。昨天的事,可能会有同学认为是她拿了围巾。”
“这是自然,小麦妈妈放心。”
谈话完毕,美言陪小麦走到班级门口,对她说:“进去上课吧,妈妈要回家了。”
小麦没有说不,但分明不情愿。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逃学,妈妈也不能跟着进教室,所以脸上的不情愿有了个转折,成了无可奈何。
“进去吧,放学后,妈妈来接你。”美言在她肩上轻轻推了一下,小麦便进去了。
不知为何,从离开学校到家这段时间里,美言一直记得这个动作——轻轻推一下。还记得小麦班上的几个小孩睁着大眼睛看她和小麦的样子。她有点难受,几乎不能安心做下午的事。
接下来几日,小麦一直挺沮丧。美言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儿其实有着一颗很敏感的心。而美言的心情复杂,也不亚于女儿。自小麦出生以来,她这是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孩子长大总要经历挫折,这是自然的。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能和孩子一起承担的挫折其实很少。
她开始回想自己教育女儿的点点滴滴,查看自己有否在无意中教错了她一些东西。也考虑带小麦出去玩玩、散散心,比如去公园喂天鹅。市中心的公园买来几只天鹅,轰动一时,还在报纸上刊登过。
但还没等她将喂天鹅付诸计划,小麦又带回了老师叫家长去学校的消息,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张一塌糊涂的考卷。小麦敢于把考卷给妈妈看,是因为美言从来没有因为这些呵责过她,但那也是因为,那些考卷从未差到今天这样。美言花了一晚上帮小麦订正错题,同时在心里估量她对功课的掌握情况。结果并不乐观,她感到忧虑。
不要急,小孩子一时学不会也是有的。她开导自己。
但她还要面对老师,以及别的家长。和小麦同院又同班的一个男孩子,以前和小麦闹过矛盾的,晚上在家门外唱唱跳跳:“刘小麦,不及格,刘小麦,全是叉……”
小麦跑出去追赶他。两个孩子个头差不多,扭在一起厮打起来,两个母亲都过来拉架。
“是我家小孩不对,我这就把他弄走。不过,你家小麦最近是怎么回事?总是心事重重的,我们看着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了。”男孩母亲说。
美言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去学校,“小麦是怎么回事”这句话美言又听到了一次。这句话从这些关心小麦的人嘴里说出来,美言竟感到无可回答。小麦最近似乎是不大好,但她也确实知道,自己的小麦不糟糕。可这两种状态之间,她竟找不出舍此取彼的理由来。
“我们了解了一下您家的情况,刘先生常年在外工作,您一个人带着孩子,大约挺辛苦吧……”
“没有没有,不辛苦。”
差一点,我就要认为小麦犯了什么错误了。其实她并没有犯。从办公室出来,美言苦笑着想。
但是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小麦的功课,不管怎样还是需要补一补的。老师没有明说,但她应当要会意了。这和刚结婚时是一样的,学校不会给你足够的时间,让你学习做一个家长。
七
过了一段日子,小麦的功课追了上来。小学生补习功课,无非是把同样的内容多看几遍、多背几遍、多算几遍,美言督促小麦这样做了,考试自然变得顺利。
大约是成绩变好,受到老师夸赞,小麦心情也渐渐好起来。她对妈妈说,老师向她允诺,如果期末考试成绩好,下学期让她做小组长。
“是吗?看来老师越来越喜欢你了。你想做小组长吗?”美言问。
小麦想了想,似乎想要摇头,又想要点头,最后她说:“我怕做不好,我怕我笨。”
“不要怕,有机会就大胆试试吧。”
为了表示对小麦的鼓励,美言找了个时间带她去公园玩,带了白菜叶喂天鹅。那些天鹅在宽阔的水面上游弋,看到白菜叶,赶紧游到岸边来。从近处看,它们有点像农村老家养的大白鹅,连抢菜叶的姿态、叭叭的啄声都很像。
“小麦你说,是天鹅可爱,还是我们家的母鸡可爱?”
“我们家的母鸡可爱。”
“对,我也这样觉得。”
但是,母女二人这阵子每天有别的事情要做,那只母鸡有些被淡忘了。而母鸡也到底不是猫狗,记性不好,一段时间小麦没有在手里放稻米喂它,它便有点不认识小麦,也逐渐不在门口活动了。除了喂食,她们每天很少能看到它。在她们不甚注意的这段时间里,它长得越来越胖,不到一岁的小母鸡,得了日光便蹲下来打盹,像一只看破红尘的老母鸡。
春节前,小麦爸爸回了家。他们打算回山里过年,看看小麦的爷爷、奶奶和姥姥,还要处理小麦姥爷的事。开春的时候,姥爷的棺材就要入土了,这在农村是很郑重的一件事情,要提早筹划。如此,家里这只母鸡过年便没有人照看它,夫妻二人决定把它杀掉。
杀鸡是小麦爸爸下刀的。杀掉以后,美言发现,这只鸡比想象中还要肥,摊开来有别的一岁鸡两只大,满肚子都是大块黄油,还掏出一只结了壳的整鸡蛋,一大串小鸡蛋。
美言把杀鸡的事告诉了小麦。小麦愣了一愣:“啊?把它杀了?”
“不是说一直养着的吗?”
小麦看到盆里收拾干净的母鸡,噘着嘴,责怪妈妈违背了她们的约定。美言和丈夫忙于大扫除,没有精力解释这件事,让女儿自去排遣不快去了。她其实也有点不忍,觉得这只鸡挺难得,真要不杀也没有关系,过年寄养在邻居家便可。但另一方面,鸡毕竟不是猫狗,从来人家养鸡没有养到老死的。她现在要记挂的事很多,比如娘家大表哥给父亲打的墓碑一直没有打好,天气预报又说今年冬天冷得很,办事那几天恐怕要下大雪。
晚上半只红烧鸡上桌的时候,小麦已经不抱怨了。介怀还有点,但是一家三口难得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小麦很高兴,顾不得其他。美言把一串小鸡蛋全部夹到小麦碗里,给丈夫夹了一只鸡腿,自己夹了块鸡胗,一家三口围着简陋的小饭桌吃得热火朝天,是难得的团聚之乐。
自此,家里便没了动物。热热闹闹的年节结束以后,小麦感到冷清,又开始向妈妈念叨再养一批小鸡。美言不太想养,但也没有十分回绝她。不过,又一年乍暖还寒、春气萌动的时候,小麦没再继续嚷嚷小鸡的事情。她当上了小组长,注意力暂时转移到别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