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麦六岁的时候,唐美言终于答应给女儿买一窝小鸡。
小鸡以前也养过几次,不过那时小麦还没记事。那时,美言的丈夫不像现在这样常年在外工作,夫妻俩一起操持家庭,每年开春若有兴致,就去附近卖小鸡的农户那里买个十来只养着。如今,丈夫外出工作,美言就不再养鸡了。不论养哪种活物,终归是比较操劳人的事情。搭鸡笼,买稻子,清鸡粪,留心生病走失,看上去都是琐碎小事,但日复一日,也并不轻松。
小麦是不会懂这些的,小麦想要小鸡,只因为她见过毛茸茸的鸡崽,觉得可爱。她问妈妈,家里有养鸡的地方吗?妈妈说有。她又问,买一些小鸡很贵吗?妈妈说不贵。于是,她就一心一意渴盼起小鸡来。到二月底孵小鸡的季节,美言觉得,也许真的到了再养一批小鸡的时候了。她便带着女儿走出院子,顺着郊区的马路往卖小鸡的农户家走去。
在小麦眼里,孵小鸡的那家人一定很幸福,因为每天都能遇到小鸡出壳这样令人惊喜的事情。鸡房是一个只有门没有窗的房子,里面有一个高大的木架。小麦站在门口,立刻感到一阵热气混着鸡毛味扑在脸上。鸡房的主人让她们在外面等着,独自走到架子后面,然后,很快就捧着一个大竹筐走出来。
“挑吧。”他把竹筐在母女面前有日光的地方放下。
小麦第一次离一群小鸡这么近,兴奋也不是,紧张也不是。挤得紧紧的一群小鸡,各种颜色、各种姿态、各种动作的一群小鸡!
“我们先拿三只黑色的,黑色的比较好养活,好不好?”美言微笑地看着女儿。她知道六岁的女儿在最关心的事物面前,反而总是让妈妈帮她做主。
小麦点点头。
几只黑色小鸡在美言的手掌里挣着翅膀,被放进她们带来的小竹篮里。接着,美言又挑了五只小黄鸡。然后,美言让小麦自己也挑两只,小麦端详了一会儿,选择了两只最干净的白色小鸡。她捉它们的样子,像是捧着一个扑通扑通的心脏似的。
“好了。”美言把篮子给蓝衣人看看,数了一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她付了钱,在篮口上蒙了一件旧衣服,然后像浣衣的农妇那样,把篮子挽在臂上,拉着小麦回家了。
一路上还是碧茵茵的初春景色。作为日子的背景,这些风景看着很舒服,但不适合入画,也不适合拍照。好在走在这路上的人,从没有谁想起要画画或拍照。小鸡一路细鸣着,小麦蹦蹦跳跳,唱着没头没尾的歌。
养小鸡的准备工作,美言已经提前完成了。她把一些大米炒熟晾凉,用布袋装起来,这就是小鸡的食物,够它们吃许多天。吃的时候,只需撮一点放在碗里,用开水泡软即可。美言又找出一个漏水的浅口木盆,收拾干净了,在里面铺一层报纸,这就成了鸡仔白天的活动场所。幼鸡是不可以下地的,尤其是在乍暖还寒的天气。
正午日光暖洋洋的时候,美言就把小鸡一只只放进木盆里晒太阳。她教女儿喂鸡:将筷子头蘸几粒泡软的炒米,伸到它们头顶。很快就会有小鸡仰起头,用嫩黄的喙啄下来吃掉。吃毕,就左右摆头,在报纸上擦嘴。没有谁教过它们,它们却能准确无误地做这些动作。小鸡吃了一些炒米,胸口的嗉囊就会鼓起来。美言不时用拇指摸一摸它们的嗉囊,如果里面满当当,都能摸到疙疙瘩瘩的米粒,就不准这只小鸡再吃,而把炒米伸给没吃饱的那几只。
养了几次鸡,总是黑色小鸡吃得最多、跑得最快,仿佛它们长着不好看的羽毛,造物就弥补给它们更强的求生能力。与此相反,小麦挑的两只小白鸡看上去就没有黑鸡结实,叫声细,胆子小。然而,小麦蹲在木盆边,永远不厌其烦地看着它们,有时拿起一只放在手心一遍一遍地抚摸。小白鸡缩起脖子,眯上眼睛,等着她把自己放回盆里去。
拥有小鸡的第一天,小麦关心地问美言:“小鸡是不是没有妈妈?”
“当然有,不然谁把它们生出来的呢?”
“那——”
美言知道小麦的意思:“它们到我们家来,我们就是它们的妈妈。”
小麦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收小鸡的时候,她对着每一只小鸡叫了一声“乖”。
这一年的初春挺寒冷,美言仔细照顾小鸡不让受冻,更仔细地照看小麦。认识美言的人,都知道她照顾孩子十分仔细。她给小麦添减衣服,可以精确到气温上下一两度。比如,中午小麦有点出汗,她会立即把她的棉袄脱掉,穿上羽绒背心。该脱毛衣的时候,她会用针织背心作个过渡,不会让孩子心口空荡荡地走来走去。小麦的里外衣裤都是美言自己做的,看上去不起眼,却是紧针密线,量身合体。因此,一个冬天以来,小麦一直穿得暖和,却不会堆得动弹不得。
美言一个人带着孩子,但从不向人抱怨。关于女儿,再辛苦她都心甘情愿。当年,她在婆家产女后,婆婆好几次劝说把小麦留在农村老家,他们在外面再生一个,看能不能生个男孩。美言表示,夫妻俩都是双职工,这样做会冒开除公职的危险,何况同事都知道他们已经生了个女儿,孩子突然不见了,问起来如何回答呢。
婆婆干脆地说:“就说丢掉了嘛。”
老家方言里,小孩“丢掉”和死掉同义。美言十分生气,拒绝再谈二胎的事情。从此,她下了决心,要把小麦认真抚养,绝不给她束缚,让她享有一个孩子最大的自由。女孩可做的事让她做,男孩可做的事也支持她做。她不相信小孩子的好坏和性别有什么关系。
所以,她从不阻止小麦在小鸡这类事情上花太多心思,也没有强迫小麦受早期教育,而是教她做手工、唱歌儿,给她开辟一小块菜园种花生。美言觉得这些体验比学算术重要得多。小麦受了这些熏陶,从上学念书起,虽然成绩不是十分拔尖,但对所见的一切事物都有热情,也有好奇心。老师们不常夸她听话,但对她的灵气都有共识。尤其是小麦的学前班老师十分喜欢她,还对美言说,等小麦升一年级时,要留一张她的照片做纪念。
有了小鸡以后,小麦更是多了许多乐趣。入夜,美言把鸡篮收进卧室里,用旧棉袄上下包裹好,再冲一个热水袋放在篮子下面捂着,免得它们受冻。小麦一边帮妈妈做这些事情,一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掀开篮子看小鸡。它们在角落挤成毛茸茸的一团,闭紧米粒一样大的小眼睛。搬动篮子的时候,能听到它们在睡梦里唧唧啾啾的细声。
这样一群小生命和自己在一间屋子里睡觉,小麦觉得很奇妙。她问:“妈妈,小鸡长大得快不快?”
“快,”美言笑道,“和小麦一样快。”
回想小麦的成长,美言常常觉得太慢又太快。有时,看着小麦蹲在小鸡面前咕咕哝哝,会一闪念以为她还在牙牙学语,还在蹒跚学步——她现在做梦,有时就会梦见婴儿时期的小麦。她那时就是个精力充沛的婴儿,吃奶时总是不安分地动着手脚,扯妈妈的衣裳头发,把脚丫伸到她脸上去。美言亲一下她的小脚,她就笑嘻嘻起来,眼珠亮得像溪水。
小麦如今才六岁,但美言感到自己沉湎在有女儿的世界里已经很久了。不过,她还记得未婚前的许多事情。年前,娘家最小的表妹结婚,拍了几张很好看的婚纱照挂在新房里。她看了,又高兴又心酸,想起当她还是个刚参加工作、尚未摆脱羞涩的姑娘时,就被无形的手轻轻一推,推进了一无所知的婚姻家庭里去。一个传统而贫寒的家庭是不会给一个女人太多时间学习做妻子与母亲的。
在那种年代,一切对女人的束缚都有理有据,女人压抑自己也是理所应当。她靠忍耐与安顺获得一点家长的关爱,但她知道,如果有别的方式获取关爱,她一定不会这样。所以,生下小麦之后,她没有在意丈夫和婆婆掩不住的一点遗憾,在心里为自己偷偷高兴:她有女儿了,和自己长有一样的眉眼与脸型的女儿,她在这世界上最像她。她享有过的爱要给女儿,她不曾有过的自由也要给女儿。最美妙的是,她可以把内心留存的女孩的那部分,在她身上找到可爱的呼应——因为她是她的母亲,作为母亲的她和作为女儿的她是在同一天出生的,她们并肩同行。
二
小鸡买回来一个礼拜不到,小麦的两只小白鸡死去了一只。
美言对此并不意外。这样小的鸡崽,夭折几只是常有的事情。它们非常脆弱,死亡来得也轻快,可能头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委顿起来,不吃不喝,然后慢慢躺倒死去了。
那天下午,美言看到那只小白鸡的模样,就知道它可能要断气了。小麦放学回来,立刻蹲在盆边看她的鸡。美言手里做着别的事情,余光注意着她。她看到小麦把沾有鸡粪的小白鸡拿在手上仔细看着,一会用手抚摸,一会对着小鸡吹气,似乎要试图把小鸡救活。片刻后,小麦才吞吞吐吐地喊了一声“妈妈”。美言走过去,看到小麦脸庞涨得红红的,但没有哭,半低着头把小鸡递给她看。她发现女儿竟会努力对妈妈掩饰心里的难过,心里的感受有点复杂。她说:“不要伤心,小麦。”
小麦说:“还好,不伤心。”
但是,她分明有两大颗眼泪滚了出来,挂在脸颊上。美言忍不住心一疼,摸摸小麦的头说:“小麦别哭,这只小鸡身体不好,我们去把它埋掉吧。”
小麦说:“不要埋,埋到土里就看不见它了。”
“那要怎么做呢?”
“像我姥爷那样。”
美言感到无言了。她的父亲三年前去世,按老家的习俗,要先在坟边搭一个很小的白墙黑瓦小屋,棺木放在里面,几年后再破土下葬。小麦只有六岁,她见过的最亲的人的坟就是姥爷这样的。
于是,美言用碎瓦在厨房后面一块隐蔽的草地上给小鸡搭了个小屋。死掉的小鸡用一块布包起来放在里面。顶小的一具尸体,顶小的一个安葬仪式。小麦亲手把屋顶盖好,又用碎瓦块把所有缝隙都封起来。
此后几天,小麦每天喂完那九只小鸡后,都要来看这个小鸡。她会把瓦揭开,看小鸡是不是原样躺在里面,用树枝拨弄一下那个小尸体,再原样盖好。她还会对着小白鸡念念有词。美言知道这些,但她不去过问,她等着女儿慢慢接受这件事情。一个孩子会本能地懂得爱与亲密,但不能本能地理解失去和死亡。然而,死亡是没有办法、必须接受的事。以后,还会有更大的失去和死亡在等着她。
有一天,美言看到小麦带着院子里其他几个小孩一起去看小白鸡。几个小朋友一起说笑打闹,冲淡了这座小坟的沉重意味。她看见小麦和他们一起把屋顶打开,争着看小鸡僵硬了多日的死状,大声讨论着什么。
第二天,美言发现女儿没有再去看它,未及问,小麦先告诉她:“妈妈,我昨天用铲子挖了个坑,把小鸡埋起来了。它身上爬了好多蚂蚁,看着好吓人。”
后来,这一群小鸡又死掉两只。一只黄色,一只白色。死的方式和第一只一样,没有预兆地,忽然就不吃不喝,逐渐蜷缩起来,躺倒下去。其他小鸡在它们身边自由活动着,有时啄一啄僵硬的同伴,有时从它们身上走过,它们比人类似乎更加接受这种轻轻快快、莫名其妙的离别。
美言和小麦把它们埋在小白鸡旁边。对此,小麦依然是很难受的,盯着死小鸡,嘴巴撇着,表示很不愿意看到这一切。她心爱的两只小鸡都死去了,一点没有顾及她的感情,这似乎和她养鸡的初衷不符。以前,她也见过杀鸡、杀鸭,死掉的野猫、野狗,还见过一次骇人的杀猪场面,但那些都是远离她世界的动物,并没有逼近她,要她感受它们的消失。这次不一样。她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死不是一件很大的事吗?电视里演的死,都是催人泪下的场景和音乐,难道它们无声无息的死有什么不同?
这些问题当中的任一个,对小麦来说都太复杂难懂了。她更担忧的是:这窝小鸡会不会就这样一只接一只全部死掉?被这种忧虑驱使着,她每天都在打量剩下几只小鸡的精神状态,杯弓蛇影似的。美言告诉她,剩下几只小鸡身体都很好,一定能活到长大。小麦不信,并且表现出后悔养小鸡的意思。
“当初是你坚持要养的呀。”
小麦点点头。
“所以,你是它们的妈妈,要负责把它们养大啊。”美言笑道。
小麦抿着嘴,不答。
此后果然没有再死过小鸡。到了四月,地气和暖,小鸡可以下地自由活动了。它们已经长大了一圈,腿变长,脚变大,翅尖与屁股上冒出几根硬羽,喙的颜色从嫩黄变成橙黄。接下来的一个月,是这些小鸡脱胎换骨的时期。它们不断褪去软毛,越来越多的硬羽逐渐覆盖整个身体。它们的喙变成玉石一样的浅褐色,且和玉石一样坚硬,戳在地上咄咄有声。它们还渐渐失去幼年细小的嗓音,变成咯咯咕咕叫着的小公鸡、小母鸡,在石头台子上展开翅膀跳上跳下。
小麦看着小鸡的这些变化,觉得它们好像长得有点太快了。她只重复了一些上学、放学的单调日子,自己一点还没有长大,这些小鸡就完全不再是当初引她日思夜想的小鸡崽了。它们的住处开始换成鸡笼,食物换成稻谷。每天清晨,关了一夜的鸡自言自语地跳下鸡笼,争着抢着吃稻谷,吃完了,振翅奔往它们熟悉的草地。傍晚,母女二人吃晚饭前,美言又舀满满一碗稻谷走到门外,对着鸡群喊:“啄啄啄啄啄——”她喊得很熟练,音调平稳,拖得长长的。只需要一声,鸡们就全部从附近小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