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城市里占地面积最大、最精美的免费公园,政府在修建的时候花了许多人力和物力。公园宽敞干净,各式公共物品的设置别具匠心,还有完备的儿童乐园和健身区。从入口处的公园俯视平面图可以看到公园中央含着一个不小的湖,一个真正的天然湖。
因为这一片城区没有繁重的工业负担,湖水尚未被污染,风过处微波渺渺,湖边稍稍修缮,用大批卵石砌出优雅的缓坡。湖身稍瘦的地方建有白色石拱桥,几处半岛上盖有凉亭,桥与亭都修建得大气,没有缠上暴发户气质的彩灯之类。总之,这个公园得天独厚,内容丰富,是政府和周围居民的骄傲,附近最大的小区就是以它命名的。小区里的居民如果被问起居住地的话,一定会在报出名称后再加上一句修饰语:“你知道翡翠湖吧?对,我家就在它旁边,只隔着一条马路。”
小区里有一个人常常来公园跑步,每天下午五点钟,他都会穿着运动服和跑鞋,在公园大门旁做一做热身运动,然后沉默地、稳健地跑起来。永远是一个人,没有见过同伴。如果你常去公园,你应该很容易认出他,因为孤零零一个人,向来容易被忽略,也容易被注意。
他的相貌不属于美男子之列,却让人愿意看一眼之后再看一眼,因为他很年轻,大约在二十三到二十五岁之间,身材匀称,不胖不瘦,跑动时满身流溢着轻盈矫健的气质。他可能也会邋遢、贪吃、会欺骗女友,可是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就是在跑步,所以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为跑步而生的。
冬季到来,跑步者对这个公园依旧情有独钟。公园距离城区有一段不短的车程,虽然人人都很羡慕这样清净的环境,但真让他们在这里买房置地,还是决然不肯的。
所以很长时间以来,这一片的居住密度不大,宽绰的公路上有时一辆车也不见,行人可以昂着头直接穿过。限于此,公园一般只在夏季迎来较多的游人。春季和秋季,如果天气晴好的话,可以看到三两家庭驱车来此放风筝,或恋人、朋友结伴来踏青,但人数也并不太多。
冬季时,公园便非常低落了,曾经最受盛赞的繁密树林,这时居然弥漫着凋亡肃杀的气息,掩埋了公园的全部神采。这个时候,政府与公园的管理处便有一点尴尬,因为不知是哪一个环节的疏忽,居然没有为公园的冬季规划出像样的风景。如果不是有盛名在前,偶尔来到这里的人们也许会说这里有点像野地,甚至像坟场。他们宁可待在家里,或者到其他热闹的地方去,耐心等待着公园恢复成让他们满意的样子。
可是跑步者不这样想,他似乎没有觉得那些荒草是怎样不堪入眼,他仍旧天天来跑步。哪怕是积雪难行的天气里,他也会在公园快步走一圈,完成这必经的路程。
公园的管理处由四个人组成,这四个人早就注意到了跑步者。冬天时,他们不喜欢他,因为他们都超过五十岁了,身体裹上冬衣就变成了正方形,远远赶不上他充分运动下的体格,更因为跑步者让他们无法彻底放松。
管理员们见过的游客总是这样的,不论什么季节都是这样:中年夫妻大声赞赏公园的美丽,年轻人和小孩子寻找有趣的角落嬉闹,老年人带着谦卑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晃着。还有一些单身的游人,沉默地立在湖边,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吹着风,久久地逗留。无论哪一种人都让管理员们乐意接受,因为他们的行为参与了公园的存在,在管理员们心中,公园的存在比公园的美丽更重要。
跑步者则不属于任何一种人,他眼里的神气,像是什么都不会注意到,这个公园会永远在这里,哪天看也不迟,至于身边的人,也好像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这个公园简直就像他的私人领地。这一点叫管理员们十分不能忍受。
不过,因为从未和跑步者有实在的接触,他们的反感从未开封,甚至没有相互透露过,只是每日随着跑步者的到来准时升起与消减。他们偶尔还为此欣喜,因为产生愤怒的权利不是人人时时都有的,可是只要真真切切地看到跑步者跃动的肌体,他们的愤怒就会立刻占了上风。
冬天下午五点,这个昼夜交接的时刻,跑步者常常是作为唯一的游客存在,单薄的运动衣让他的身影看起来更具冲击力,拖拽着整个公园,割破了管理员们的清闲,简直是对管理员们示威。到后来,管理员一到点就会不由自主地走出门外,跑步者准时从管理处那所蓝顶小房子前跑过的时候,他们就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移动目光。那种尴尬与煎熬,像眼球上粘了一根废弃的睫毛。
跑步者自己呢,他沉浸于跑动中,自得其乐。他早已熟悉在不同里程时身体的感受,疲惫不能阻止他跑下去,天气和季节也不能。
在越过第一与第二轮的疲倦期后,奔跑就成为永久的动作了,空气如影随形地烘托,路程绵绵不绝地舒展,可以让他暂时忘掉枯燥的工作、不满的女友和高涨的物价。于是,他更为热烈地跑,有时脸上还会绽开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也尝试过其他运动,比如篮球,但很快就受不了它过于复杂的技巧。真的,有什么运动能比跑步更家常又更不凡呢?跑动的过程中,一丝丝自豪感会从心尖里溢出,稍稍湿润其他干燥的部分。这点自豪虽不至于让他发生精神上的显著改变,但叫他把跑步坚持下来,是完全够了。
冬天,他会在跑步的间隙岔入无人的林中小径里走一走,举目四望,层次感很强的林木在呜呜的北风中掀动着。他会想,究竟这些风景有什么特殊之处,使他乐意一再沉入其中呢?他说不清楚。同样地,如果要问跑步者对跑步的基本——脚下的路——有什么感受的话,他也会无可奉告。
只有当他跑到酣处的时候,会在注视柏油路的目光中注入一点深情。这条路修得不错,暗灰色,十分结实而又微微柔软,雨天里泛着冷静的光。雨天里依然可以见到跑步者,无论是毛毛雨,还是瓢泼大雨。
他甚至更钟爱在雨中奔跑,仿佛在视线不畅的情境下不仅可以跑得更轻松,还可以一跳跳很高似的。有一回,他就是这样变换了姿势,一跑一跳,甩搭着双臂,像放学后的小学生,在有树林遮挡的地方更是差点叫出声来。
夏天来临后,跑步者不再那样强烈地为管理员们所注意,也许是因为游人的增加分了他们的心,也许是因为跑步者换上短衣,突出了普通人的肉体模样,冲淡了管理员们与他的精神冲突。不过,我们的跑步者还是照旧跑着,每天沉默地、稳健地从游人身边掠过,如果一定要找出他的改变,那就是速度有所增加,步履与呼吸更为均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