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高山流水
来人渐渐接着我们,那脚步声越越清晰。
我侧耳倾听,突然竟有种错觉——这错落有致的脚步声,竟如同一脉脉流动的泉水,叮咚而响,又好似一声声跳动的脉搏,一下一下轻轻拍打在心坎上……
“她应该是个舞蹈高手!”不知为何,我脑子中竟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紫萱小姐……”
胖子和魏崇明声音,骤然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转头向前望去,顿时愣住,那是一种惊为天人的感觉。
也许,此间用《孔雀东南飞》中的“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着流纨素,耳垂明月当。指若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诗句,以形容她,再贴切不过了。
而最让我难以忘却的是,她那对动人的秋水双眸。不知为何,我竟又想起了一句诗,“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如此佳丽,为之亡国,那又如何?我终于知道,少年俊杰如魏崇明,魏逸为何对她念念不忘。
“源公子?”紫萱掩着丹朱小嘴,轻笑道,声音恰如娇莺恰恰而啼。
“哦……源唐突了!”我回过神来,忙爬了起来,向她施了礼,并尴尬地笑了笑,以掩饰自己失态。
事实上,我只是震慑于她的绝世容貌,但心中却丝毫未曾有过非分之想,不是我不够爷么,只是我笃信“情人眼里出西施”,即使她比现在还要美上万分,但在我心目中,还是不如薇薇或者杨沛沛。
“累诸位久等了,紫萱自罚三杯谢罪!”
紫萱落落大方道,招呼着我们就座,并盈盈捧爵向我们敬酒。酒爵的青铜绿,与洁白的皓腕相映成趣,一时我竟浮想联翩——也不知这等如婴儿一般白皙剔透的皮肤是如何保养出来的。
“小姐言重了。所谓美人迟迟,何罪之有?能有幸等候小姐,明已甘之如饴了……”魏崇明呵呵笑道,说着自己也捧起了酒爵。
虽说是自罚,但我们如何敢当?于是,这自罚,到了最后,竟变成了我们陪饮了三杯。
也不知她是否因为不胜酒力,三杯淡酒下肚,脸上竟飞起两抹红晕,平添一股娇俏的可爱,直勾掉了胖子和魏崇明三魂七魄。
紫萱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却把头转向了我,一副气鼓鼓地样子:“源公子,难道你就这么讨厌萱儿么?”
我楞了一下,心想,这到底是从何说起?虽说,我未必醉心于她,但讨厌确实是说不上的。我张了张口,尴尬道,“呃……,小姐说笑了。源实在不敢。”
要在以往,依我的性格,必定嘻嘻笑道,“哪里哪里,美女啊,我爱你都来不及呢。”但此时毕竟不同于往日,一则是因为场合,二则恐怕是因为心境吧。曾经有人跟我说过,“创业可以无数次,但恋爱一次就足够了,因为你的心再也经受不住第二次折腾。”也许确实如此吧,先有薇薇,后有杨沛沛,突然之间,我竟感觉自己的心,竟四分五裂。
紫萱见我这般手足无措,竟大为高兴。笑嘻嘻道:“若不讨厌萱儿,为何我委托逸公子多番邀请,公子才肯屈尊驾临一次呢?”
“这……”被她这一驳,我顿时又哑口无言了。
我急忙转头向胖子求救,但胖子只是低头喝酒,连看我都不看一眼。我心中不由苦笑连连,看来这多番邀请云云,恐怕确有其事,但不知为何,胖子却从未对我说起。而今日之宴,估摸也是紫萱发起,胖子见难以应付,只能编了花样把我骗人吧。
见胖子不搭不理,我只能硬着头皮道:“非是源不想耳,只是近日身体报恙,不便叨扰小姐,如此而已。还请小姐勿怪。”
“是,是,不是不来,只是大哥今日身体才痊愈下地。”胖子这时抬头帮腔了起来。
“夯货!”我心中苦笑连连,这小子满嘴胡说八道,纯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何谓今日才痊愈下地?你我二人昨日才与裴俊大斗于清溪流涧,你现在有这般说法,这般说法岂非与自掴嘴巴无异么?但见他如此说法,我也自能闭嘴以默认。抬眼望去,只见魏崇明正用手捂着嘴巴,看着我偷偷发笑。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他报以苦笑。
好在紫萱并不计较这些,反而向我赔罪,道:“说起来,公子遇袭与我也有莫大关系。若不是那****强留公子至深夜……唉,终归是错在萱儿。”
我愕然以对,对于遇袭种种,我其实一概不知,更别说因何遇袭,袭击者是谁了?因为,那人本就不是我。但是,紫萱这般揽罪,倒是让我有点起疑了。究竟那夜发生了什么事?是否别有隐情呢?此事关乎生命,我不得不让慎之又慎。
我抬头,直直看着紫萱的眼睛,但见眼中清澈如水,充满歉意,倒不作伪。我打了个哈哈,道:“此事倒与小姐无关,只是源自己行止无端,树敌众多而已。”
胖子闻声,冷哼道:“树敌众多,那又如何?若让我知道哪个不开眼的暗施冷箭,嘿……”
紫萱抿嘴笑了笑,不置可否。我不想在此纠缠下去,岔开话题,向胖子笑道:“四弟,只谈风月!”
胖子拍手笑道:“正是,正是如此!”又转头对紫萱道,“紫萱小姐,我可是洗耳等候您的仙乐多时了。”
紫萱朝我们笑了笑,道:“逸公子谬赞了,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若是三位公子不弃,那紫萱就献丑了!”说着,示意女侍揭去琴案上的轻纱。
那是三尺六寸五长的古琴。只有五根弦,比现代的七弦少了两根,五根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这算是最早制式的古琴吧。据桓谭《新论》中的记载,昔日神农之琴以纯丝为弦,刻桐木为琴,传说舜定琴为5弦。后,周文王被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又加弦一根,是为武弦。合称文武七弦琴。
紫萱缓缓落座,微微一拨,其声筝筝然,优雅古朴,余音袅袅。我知道她这是在试音。
她向我笑了笑,然后低头,左手撮指按住琴弦,右手开始拨弄起来。
我不知她弹得是何曲,但煞是好听,我直觉周身如沐春风,竟飘飘然而起。不期然间,脑中竟浮现出一幅春日出游的画面——艳阳高照大山,流水自山涧飞泻而下。
我心中猛然咯噔了一下,“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这是最初版的《高山流水》。
《列子·汤问》记载,昔日晋国琴师伯牙于在荒山野地弹琴,时樵夫钟子期偶然闻之,竟道出曲中之意——“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伯牙大惊道:“善哉,子之心而与吾心同。”后来,钟子期死后,伯牙痛失知音,于是摔琴绝弦,终身不操,故有高山流水之曲。后世,人们把“高山流水”比喻知己或知音。
可是,她为何要弹此曲呢?莫非,另有所指么?
胖子和魏崇明闭目纷纷沉醉其中,其神早已为琴乐所夺。我睁眼向紫萱望去,这时,琴声陡然一变,如同一根钢丝被拔高了,抛在天际。我顿时惊出一声冷汗,这琴声竟有杀伐之音。
紫萱显然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抬头向我微微笑了笑,指尖却不曾停下。而这时,琴声又平缓了下来,恰如一汪春水,洋洋洒洒,向东流淌而去。
我心中波澜起伏,这紫萱必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伴随琴声落潮,众人缓缓睁开眼睛,魏崇明竟泪湿前襟。我心中好笑,昔日白乐天于浔阳江头听琵琶夜曲而泪湿青衫,今日公室子弟魏崇明于妓寮听乐而泪湿前襟,这也算是殊途同归吧。
魏崇明轻抚眼角泪珠,叹道:“昔日孔师于齐闻《韶》乐,叹曰‘三月不知肉味’,明始终未解其妙,今日再闻小姐仙乐,乃解其中真谛。”
我闻声,差点笑了出口,但见他说的认真,也只好生生忍下了。其实,紫萱的琴声虽然高妙,极尽天籁之音,但“三月不知肉味”云云却是夸大之词了。当然,或许我本就是一介俗人,如果让选择吃三个月的肉和听美人一曲,那么毫无疑问,我会选择吃肉。
抬眼向胖子看了一眼,却见他砸了砸嘴巴,讪讪无语。我猜他本要说几句恭维之词,奈何被魏崇明抢先一步,现今腹中又是词穷,是以闷闷不乐。
紫萱笑了笑,道:“坊间俗乐,哪里可与齐韶比拟。”她虽这么自谦,但我看她的神情,倒是对魏崇明的溢美之词,却之不恭了。
我笑道:“倘若《高山流水》也是坊间俗乐,那么当世只怕没有什么雅音了吧!”
声音落地,众人惊讶地看着我,连紫萱都妙目含光,想是料不到我竟能说出曲名吧。
我笑道:“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伯牙已逝,我只道《高山流水》必定失传,不料今日却在小姐手中复现。可见,小姐独得天眷。”这话,我说的大大的言不由衷了,她一介亡国公主,沦落风尘,凄苦之至,谈何独得上天天眷顾?
紫萱眨了眨妙目,叹道:“多闻源公子熟知音、乐,与击剑之术,并称为双绝。今日所见,果然不假。只是,不知萱儿是否有幸能得闻公子的缶乐?”
这上半句是恭维之词,而这下半句话则是请我献乐。我听到了一半,就觉得不妙,直把肠子都悔青了。心中不由暗骂自己多嘴,这下终于出丑了吧——其实,我哪里懂得奏乐,更别提“击缶”这种高难度的活。
胖子立刻帮腔,道:“正是正是,大哥你就击一段缶吧!小弟也多日未闻大哥缶乐,耳痒得很呢!”
我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你耳痒是假,皮痒是真吧!只要眼前美人有所求,你必定肝脑涂地,置兄弟义气于不顾吧!
我正不知该如何作答之时,胖子却笑嘻嘻地张罗起来,“来来,快去请缶!”
紫萱笑道:“不必了,厅中便有铜缶。”说着,示意女侍从屏风后捧出一排铜缶。那铜缶,呈四方形,外身镀上了鎏金,颇为精致。我想,想必她是早已作好了准备吧。
铜缶在我面前椅子排开。缶者,瓦器也,以盛酒浆,秦人鼔之以节歌。缶本来一种装酒的酒具,后来由于人们在盛大的宴会中,喝到兴致处便一边敲打着盛满酒的酒器,一边大声吟唱,于是它便成为了一种乐器。
紫萱笑吟吟地把手中的木杵捧给了我。我接不过木杵,举在空中,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拨弄这些破烂玩意,还不如让我唱段卡拉OK呢,也好让你明了2000多年后的流行密码。
“莫非公子不愿么?”紫萱见我迟迟不动,柔声道。
胖子也催促道:“大哥,你怎如何扭扭捏捏,这可不似你的性格。”
我心中自嘲,非是不愿,实是不会啊!我沉默半响,长长嘘了口气。终于,还是抬起头,苦笑道:“源已忘了击缶之技了!”
声音落地,胖子不由抱怨道:“大哥,你!”此时,连魏崇明也奏起了眉头。我想他们必定认为我这是推脱之词吧。
紫萱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既然公子不愿,那就当萱儿唐突了吧。”她虽说的平淡,但我从她眼中,依稀可见幽怨神情。
我把手中的木杵轻轻放在案上,摇头叹道:“不是源推脱,实在是那日遇袭之后,这许许多多的前尘往事,我已然全都记不清了!”
“什么?”
如我所料,话一出口,众人都惊呼出来。按说,我被刺中胸口,脑袋丝毫无损,不该失忆才是。但古人笃信“境由心生”,心才是思考的主导,而不是大脑。是以,我这一说,也算是顺理成章吧。
“是的,我已经记不起往事了。”在他们的嘴巴还未合拢之前,我又静静地补充一片。胖子与魏崇明的表情由陡然由惊讶转为愤怒,至于紫萱,她的表情有些复杂,但我又看不清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表情或者心理。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呆着,也许他们都需要时间来适应我这种变化吧。
然而,这时,忽有声音在楼下传来:
“紫萱小姐,无衣多日登门造访,小姐为何厚此薄彼,始终吝于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