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将才天生
那声音隔数十步，穿透而来。
我听得声音，不但没有停手，反而更加用力地刺了下去。
也许在我杀了晋无衣后，魏安釐王也会杀了我吧。但我明知如此，还是毅然刺出那一剑。其实，我不是不怕死，但有的事情于我而言，就算是死也是要做的。就像屈原当初说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也许，这就是一个人的坚持。
但，我心之所向，究竟是什么呢？
记得出发前，崔融问我，“恨晋无衣么？”我答曰：“也许吧！”崔融笑了笑，道：“相较于晋无衣，也许公子只怕更恨自己吧，所以才会如此不惜性命。”
也许崔融的是对。飞烟之死，我对自己始终是不能释怀。我总会再想，如果那夜我不去赴紫萱的约会；如果我不跳入水中；如果我不去换衣服；如果我不喝下那碗姜汤……那么，也许飞烟，就不会死吧。也许，我才是真正杀死的飞烟的元凶吧。
“断水”直贯而下，眼看就要刺穿晋无衣的胸口，魏山阳惊呼了起来，道：“不要！大哥！”
我的手顿了一下，恰这时，破风的声音骤然而起，伴随着马蹄声。
是箭！
我转头望去，只见一把飞矢竟朝我胸口直贯而来。
只是，那箭矢速度委实太快，以至于我连做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长箭直插我胸口！我直觉胸口遭受了重重一锤，竟不说出难受，不由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人顺势也向后跌了出去。
“这就是一箭穿心的滋味么，我这便要死了吗？”我心道。
低头看了看胸口，只见那长箭钉在我厚厚的皮甲之上，然而我胸口却出乎的没有流血！
“公子！”“大哥！”众人惊道！
“咳咳……没有箭头？”我重重咳了数声，拔出皮甲上的箭矢，一时莫名其妙起来——究竟何人射我，却又为何要折断箭头？也许他并不想杀我，只是为了阻止我杀晋无衣吧。
奔驰而来的快马自我身边停了下来。马背上跃下一人，对我作揖赔礼，道：“得罪了！公子！”
我抬头向他看去。他长得清秀，不，也许用俊美，用妖冶才更合适。裴俊和晋无衣已是罕见的美男子，但与之相比，只怕也要自愧不如吧。男人长成他这般倾国倾城，也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应该是种罪恶吧。
我冷哼了一声，把手中的无头箭矢重重扔在地下，没有说话。虽然我心中大狠，但也不知为何，就是对他发不出脾气来。
魏山阳喝道：“李龙阳，何故射箭！”
我心中猛然咯噔一下，“李龙阳？莫非眼前之人，便是日后闻名千古，中国正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同性恋——龙阳君？”我虽这么想着，但实在不愿意将他与“断袖之癖”的龙阳君联系在一起。况且他一脸英气，我倒也不好龌龊去想象，他粉黛裙钗，与魏安釐王在榻上翻云覆雨的模样。
李龙阳拱手道：“末将救人心切，还请公子恕罪！”
正谈话间，魏安釐王的飞骑终于来了。
“让开！”晋鄙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带着股焦急和慌乱。我知道，我终于功败垂成，因为，自这一刻起，我再也没有机会杀晋无衣了。
“父亲！”晋无衣如见救星，挣扎着爬了起来。
“无衣！”晋鄙自马背上翻身而下，一把抱起晋无衣，脸上顿时铁青一片。
也许，他料不到他一向引以为豪的儿子，此刻竟如此狼狈；又或者想不通我为何要下这样的重手，不但一把火烧得晋无衣体无完肤，并且挑断了他的手筋，让他成为废人。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向晋鄙拱手问候：“大将军！”
然而，晋鄙却恶狠狠对我，道：“不必了！源公子，你当真好手段！老朽果然没有看错你！”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也不知回答，只是道：“谢大将军夸奖！”
晋鄙对我冷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只是把晋无衣抱上马，扬鞭而去。但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仇恨越结越深，并且没有化解的可能，下一场战斗，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李龙阳见晋鄙怒气冲冲而去，向我苦笑了一下，道：“公子，末将先行告辞了。方才得罪之处，还请公子见谅！”说着向我拱了拱手，也翻身上马而去。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和晋鄙一伙，但他末了那近乎无奈的鬼魅苦笑，总让我感觉莫有深意。
晋鄙和李龙阳，渐渐消失在山坡山。我转头对魏山阳，道：“斩旗！”
说完这一句，我竟颓然软倒在地下。也许我真的是太累了，不止于身体，也包括心。对于这样一个乱世，也许有人为之疯狂，也许为人为倾倒，但与我而言，则是充满厌倦。
远处，斜阳终于渐渐西坠，染红了半边的天空。但我不知，当太阳再一次升起时，自己是否还会坚强的活下去——“飞烟啊，你在那边可好么？沛沛啊，你又身出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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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大火烧得破烂不堪的南军大旗，在夜风中，抖动不休。
我单手执着这面写着“晋”字大旗，轻骑驰入魏安釐王的营地。
路过南军营地时，人人面有怒色，因为我杀了他们整整五百人。路过北军营地时，人人则面有惧色，因为即便北军胜利，他们对我这么一个“杀人魔王”，也是恐惧多余敬佩吧。
营地里静得可怕，当初高呼着“公子源！公子源！”的众英雌们，此刻竟再也叫不出来。或许，这么一场可怕的战争，留给她们的只是震惊、噩梦，实在没有值得雀跃与欢呼的地方。
我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将战旗捧在税收，单膝跪地道：“魏源幸不辱命！”
四周静得针落可闻，魏安釐王并没有接过我献上战旗。他叹道：“魏源啊，你让寡人都不知道该判你赢还是该判你输！”
我淡淡道：“臣眼中无有输赢，只有胜败。生者为胜，死者为败！”
我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掷地有声，营地嗡嗡而起。确实众人交头接耳在讨论的说的话。
魏安釐王摇了摇头，转头对身边之人，道：“无忌，你以为如何？”
“无忌？信陵君魏无忌？”我把目光转向于那端坐于魏安釐王下首的中年汉子。这位名传千古的信陵君，外貌并不如我想象中的俊奇。他大约三十五六的样子，人不甚高，面目也有些平板，若非衣着华丽，在我眼中几与路人无异。
信陵君道：“无忌以为此战公子源，胜！”
魏安釐王惊道：“为何？”
信陵君笑道：“夫战争之道，在于杀伐。能杀敌者而不死，岂不为胜者？恭喜大王，我大魏又增一少年将才！”
我不知道信陵君为何要为我开脱，因为我斩了他的小舅子孟宾于，他确实没有为我开脱的理由。但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他这句话在魏安釐王或者群臣的心目中是很有份量的。
魏安釐王转头向众人，“诸公以为无忌所言，如何？”
众人道：“信陵君言之有理！”
魏安釐王道：“诸公既无异议，那么此战便算公子源胜！来人，赐公子源百金之数！”
声音落地，我不由长长嘘了口气。不过，恰这时，魏安釐王口风一转又道：“公子源，虽说此战获胜，但你屡次不听号令在先，寡人也不得不罚你。为公平起见，寡人就罚你一年俸禄吧！”
我急忙伏身在地，高呼：“谢大王！”
事实上，这应该是最轻的惩罚吧，因为微薄的俸禄之于我而言，实在是可有可无。我本已做好受重罚，但何曾料到竟是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结局，这大约又是我父亲魏齐暗中使力的结果吧。
晚宴就这么不愠不火的进行的。
我无滋无味地灌了几口苦酒，直到宴会散去，才跟随相府车驾离去。
魏齐与我并驾齐驱，我们沉默着没有说话。
然而，我刚想张口说点什么，忽有马蹄声追了上来。
“齐兄，且慢行！”
是信陵君魏无忌，这样的充满着让人信服的语调，除了他还有谁。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历史缘故，在面对这样一个人物的时，我总忍不住产生膜拜的感觉。
“无忌？”魏齐道。
我也转头，致礼道：“见过族叔！侄儿冒犯了族叔，请族叔责罚！”
魏无忌楞了一下，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贤侄想说孟宾于吧，但你何罪之有？令行禁止本就是为将之道，若然换做是我，也是要斩他！”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这般说法，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小舅子被我斩了，他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生气么？我不知道他是真不生气，还是假生气。如果他真的，那么他要么天性凉薄，要么必定气量惊人，有鲸吞四海之志。
魏无忌见我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不由失笑道：“难道贤侄不信无忌所言么？”
我连道：“侄儿不敢！侄儿不敢！”
我虽这么说着，但表情明显是言不由衷。然而，魏无忌也只是笑了笑，当做没有看见。他转头向魏齐道：“齐兄恭喜你了，生了好儿子。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无忌当初也只认为源儿不过是懂得些奇技淫巧，讨名媛欢心而已，但料不到几日未见，他竟如此让人吃惊。以孱弱之北军，不但完胜南军，而且将之尽歼于烈火中，如此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法，非当世名将实不能为之。”
魏齐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无忌，你未免将他捧得太高了。事实上，他不过兵行险招，侥幸取胜而已，若非大王开恩，他焉能逃脱责罚。”
魏无忌摇头道：“不然！治军必严，出奇无穷，杀伐过断。齐兄啊，以他这年龄，当世又几人能做到呢？”说着他抬头望向了远方，“无忌平生所见之人，也只有一人能够将兵马用到这般神鬼莫测。”
魏齐道：“哦，何人？”
我见魏无忌这般赞我，本有点不好意思，但此刻听到他要拿人与对比，也不禁好奇地竖起耳朵。事实上，我哪里懂得什么兵法？只不过稍微懂些历史，并且一心想要复仇，把事事都得透彻，以有心算无心而已。
魏无忌道：“武安君白起！”
他声音落地，我心中猛然咯噔一下，没想到他竟拿白起与我对比。
魏齐的身体也猛然抖动了一下，道：“无忌你说什么？”
“是的，无忌说的是武安君白起。那一年的伊阙之战，无忌虽然只有十岁，但也分明记得年仅二十岁的‘左更’白起如何率领他的十万蓝田大军，长途奔袭，屠戮我韩魏联军二十四万人……”魏无忌沉声道，“方才无忌在台上观战，不知为何，依稀间便觉得源儿是年轻时的白起。因为他们都是同一种人，将才天生！”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我也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按理说，有人将我比作白起，我应该高兴才是，但我实在不愿意自己的双手如白起般染满鲜血——伊阙之战斩杀韩魏联军24万；攻楚三次，破楚都，烧祖庙，共歼灭35万楚军；攻魏于华阳斩首13万；攻韩于陉城斩首5万；攻赵于长平，累计歼灭赵军60万……这就是这位名将赫赫战功。也许所谓名将，其实不是治军有方，而是杀人有方吧。
魏齐沉默好一会，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道：“莫非无忌急急赶来，就是为了我说这些么？”
魏无忌笑了笑道：“自然不是，无忌不过有感而发而已。事实上，无忌匆匆赶来，是想知会齐兄一声，秦军又东出函谷关了，我大魏应未雨绸缪才是！”
魏齐猛然身体抖动道：“什么？秦军兵锋何指？”
“三晋！”魏无忌沉声道，“咸阳传来消息，秦昭王新近认命张禄为相，并加封为应侯。张禄此人也当真了得，甫一上台，对内就推行‘固干削枝’的国策，废穰侯魏冉相位，驱逐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三贵’出咸阳，自此王权集中公室。对外，他则推行‘远交近攻’，远交齐、燕，重创三晋，以壮秦之国势！”
魏齐顿时冷汗淋漓，道：“这张禄何许人也？”
魏无忌道：“据闻他系我大梁人氏！但无忌却未听闻，也不知他是何处冒出的！”
听得他们的交谈，我心中激荡万分。我越是担心什么，它越是来什么！
张禄者，实范睢也。
当初，范雎，本是魏国中大夫须贾门下食客。须贾出使齐国，范雎随往。凭借着雄辩之才，范睢深得齐王的敬重。齐王想要留他任客卿，并赠黄金十斤，牛、酒等物，可范雎却全部谢绝，这遭到须贾的暗暗嫉恨。于是，从齐国回到大梁后，须贾不仅不赞扬范睢的高风亮节，反而向魏齐诬告他私受贿赂，出卖情报。魏齐大怒，当场把范睢拷打得肋折齿落，体无完肤，又用席裹尸体弃于茅厕，让宾客往他身上撒尿。范睢装死，被抛尸于郊外，最后在好友郑安平和秦国使王稽的帮助下，化名为张禄只身入秦，凭借惊世才华得到了一代雄主秦昭王的重用。
据闻范雎此人恩怨极是分明，太史公称其为，“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意思是，凡是给过他一顿饭吃的小恩小惠他是必定报答，瞪过他一眼的小怨小仇他也是必定报复的。
现在，他终于挟雷霆兵锋，开始了复仇之旅。
而第一被开刀者，就是魏齐。
我抬头望向远方，一时天上竟波云诡谲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