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宝儿把那些小屁孩一路送到到小镇门口才走,当然他娘舅曹二那个“家”,他是打死也不会回去的。在那丹邱子身上搜得了七八十两银子,那根黄玉簪子又当了三十几两,总共有百多两白花花的银子,程宝儿如今可以说得上是有钱人了。既然有了钱,人贪图安逸的性子自然就发作,不想再走路,于是程宝儿干脆花了二十两买了头车马行的小驴子。
兜中有银子,怀里还有道书,程宝儿自觉人生之得意莫过如此,更觉得眼前*明媚如画,各种鸟儿长啼浅唱,他仰头大笑,心中畅快难以言说:“哈哈……自由了!靖阳,小爷来了!”他大笑着狠狠抽了鞭屁股下的小驴子,那驴子怪叫一声,撒开四个蹄子蹿了出去……
靖阳古城虽小但素来以清丽而闻名,烟波渺渺的靖水江沿着城北浩浩而过,数条小河穿过城郭汇入靖水,无数飞檐斗拱掩映在一片绿柳扶苏之中,间或一两座青砖红瓦的小塔从大片建筑中小心翼翼地探出,颇是点缀。韩氏香烛店就坐落在这样的一座古塔旁,这塔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建在这里的,早知道有古塔的时候还没有这条街,后来这条街的名字干脆就叫塔街,塔街不长,沿街的十数家店铺都是大致相关的丧葬行业:寿材店,寿衣店,以及像韩氏香烛一样的专门售卖纸扎,纸钱,香烛的烧化之物的店铺,还有一家风水铺。
韩永宁的这韩氏香烛店在这条街很是有些历史了,到他手里如今已经是第三代,凭着一手好纸扎手艺,这店铺自然生意不错,夫妇两人育有一儿一女,几十年来倒也和和美美相敬如宾。只是近来老韩自觉年纪大了这生意越来越吃不消,偏偏儿子心志高远,不想干这行,出门游学了,就想着物色个徒弟,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
这天中午,老韩躺在摇椅上一边看着自己小女儿韩苏苏练字,一边昏昏欲睡,——本来这香烛纸马就是三天不开业,开业吃一年的行当,闲起来闲得要死,忙起来忙得要死——谁也不能指望天天死人是不。
话说这韩苏苏虽小却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也许是一方水土的缘故,像极了这靖阳城——清丽,带着清灵气儿透着净味儿,让人眼前一亮不说,更是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小韩苏苏这样出色,那求亲的自然踏破门槛,甚至城里福王爷的管家都想娶回去做童养媳,不过韩苏苏的哥哥韩元之可不是一般人物,交游甚广,那管家自然没能得逞。老韩夫妇也巴望着韩元之能有大出息,将来给韩苏苏找个好的夫家,因此拒绝了很多的提亲,而且对韩苏苏也很严格,亲自教她读书识字。
“爹,别瞌睡了,有客来了!”看到门外来了个牵着驴子的邋遢少年,韩苏苏连忙摇着老韩,老韩显然是在做美梦,嘴角带笑,连口水都流了出来。
“女儿,女儿来看你夫婿……”老韩还在咧着嘴笑着说梦话呢。
“爹!”韩苏苏小脸酡红捶了她爹一下。
来客正是程宝儿,听到老韩那句夫婿他到没什么不好意思,只是心中嘀咕:一路来听说这小丫头如何漂亮,一看之下也不过如此嘛,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长得根豆芽菜一样,就是给小爷我做小老婆小爷也不收呀!
“爹!爹!”韩苏苏被程宝儿看得发慌,捶老韩就用上了真劲。
这下疼得龇牙咧嘴的老韩当然被捶醒醒了,他抹掉口水,脸上的笑意全无,——如果来的是顾客你还笑给他看岂不是找打么,但随后老韩舒了一口气:眼前这个人没带孝,而且年纪太小,“还好不是顾客。”老韩心想,接着他打量着这位来客: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尘土,面目勉强称得上是清秀,但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是灵动,他嘴角还带着笑,似乎是在笑刚才自己的狼狈模样。
“韩伯伯,我是程宝儿啊!”那少年笑着这样说。
老韩先是一怔,接着从少年那张勉强称得上清秀的脸上发现了某些熟悉的轮廓,接着他认出来眼前的少年是谁,老韩立刻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拉过程宝儿的手:“哎呀,原来是你这孩子!怎么也一直不来看看伯伯,在舅舅家过得好么?”
“咳,也还行。”程宝儿随口应答道,他可不是背后说人短长的主儿,但他闪烁的目光让吃的盐比他吃的饭还多的老韩发现了什么。
“来了就好啊,来了就好,”老韩叹息了下,“可惜你元之哥哥出去了,不然咱们一家人好好聚聚,来,苏苏,叫宝儿哥。”
“宝儿哥……”韩苏苏红着脸,怯生生地叫了声,但眉宇间颇有点嫌厌之色。
“小苏苏,哥今天可没带什么见面礼。”程宝儿语气依旧如故,没有放在心上,这些年来他啥冷面恶脸的没见过啊,更何况那有是一小女孩,自己又不会在这里长住,也犯不着生气。
“谁要你的东西……”韩苏苏撇了撇小嘴。
老韩立刻轻轻敲了她一下:“没大没小,快去菜市拦住你娘,今晚买几个好菜。”
“好哦!”韩苏苏吐了吐舌头,立刻小鹿样蹦跳着出门而去。
“这丫头,”老韩埋怨了句,转头对程宝儿说,“阿宝啊,不知道你将来怎么打算?如果想读书的话就跟你元之哥……”
“韩伯,您就别操心了,我不是那块读书的料。”程宝儿现在道书在手,一门心思想求长生,怎么会对官场之事感兴趣。
“那就跟我学纸扎吧,这样这手艺不用在我这里绝了。”老韩继续问。
“这个,咱先不说这个……”程宝儿如今可是一心向道,扎纸什么的他可不放在眼里。
老韩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叹气罢了。
韩家婶婶是个典型的居家妇人,和程宝儿父母也还有些感情,一见之下抱着程宝儿也很是抹了把眼泪,然后韩氏香烛店早早关了门,然后一家人围桌子为程宝儿接风洗尘,倒也其乐融融,让很少感觉到家庭温馨的程宝儿很是体会了一场。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邦,邦邦……”
瘸六爷打了大半辈子的更,年近七十的他至今仍旧身体健朗声音中气十足,但今晚上天气格外古怪,说热吧根本还没到真正热的季节,单纯的只是闷,连一丝风儿也没有,就像是暴雨来临之前。此时已过四更,小巷四下里一片死静,就连猫猫鼠鼠的也都没点动静,瘸六爷只觉得静得怵的慌,于是拔腿快走了几步,刚转角突然他瞥见一家院子的门居然虚掩着,院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女子饮泣声。
打了大半辈子更的瘸六爷也见识过不少邪门物事,但他天生胆大,不然也干不了这行,他拎起腰间葫芦灌了口老酒,顺手捏了下腰里挂着的德元观请的护身箓,然后敲着梆子,喊了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向那小院走了过去。
走到这小院门口瘸六爷才认出这是一家姓黄的宅子,前两年这宅子里还迎进来一个漂亮媳妇,难道是夫妻失和?还是婆媳吵架?瘸六爷心中的那丝不安立刻被担心掩盖,他随手推开了门。
月光黯淡,院子里有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子居然在树下低声唱歌,然而曲调很是奇怪,低沉而拖沓,就像是有人的哭泣,而这个女子的表情分明却是在笑?
“黄家媳妇?”瘸六爷壮着胆子喊了声。
“嗬嗬……”那女子咧嘴冲他一笑,牙齿上满是奇怪的污迹,然后这个女子的脖子像是鹅一样往上一伸,双脚居然悬了空,像是一块挂在绳子上的破布,在风中晃荡。
“啊……”瘸六爷惊叫一声,他这才发现那女人喉咙间不知道何时居然多了一道麻绳!此时这个女人就是被这麻绳吊在了树下在半空中,她舌头伸得很长,黑黑红红的往地上滴着涎水。
然而瘸六爷还没来得及惊叫,他就发现那树冠里晃晃悠悠的还有几双人腿,瘸六爷这才发现黄家全家人都被挂在了麻绳上!然而更让瘸六爷忘记惊叫了的是,在那吊满了死人的树冠之上,坐着一个白发披身皮肤乌青的“人”!
“鬼啊!”瘸六爷惨叫一声,扔下打更的物事拼命跑出黄家小院,跑出巷子,一路狂喊着:“有鬼啊!……”
“老韩!老韩!快开门啊,我是孙保甲!”一个中年汉子天还没亮就敲开了韩记纸马店的大门,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韩永宁,而是一个正在揉着眼睛的有些陌生的少年。
“你是?”孙时人问。
“我是店里新来的伙计,我叫程宝儿。”程宝儿回答。
正在这个时候,老韩也披着衣服打着呵欠出现在门口:“孙保甲,什么事儿这么急啊,大清早的。”
孙保甲一脸的怨气:“你不知道,昨天晚上出大事了!”
“什么事啊?”老韩好奇的问。
“知道二井巷那黄家么?”
“知道啊,这么回事?”老韩也急了。
“他家一家七口昨晚全部吊死在一棵树上,最小的是那个两岁的娃,哎,真惨啊!”孙保甲说,“瘸六还说他亲眼看到了那黄家小媳妇自己吊死,而且在那树上看到了脏东西!”
“什么?闹鬼?”程宝儿不由得好奇,按岐山术上所说,这吐纳一入门,一般鬼也能治了,他心中不免有几分跃跃欲试,想见识见识真正的鬼是何等模样。
“反正这事县令大人正下令守口如瓶呢,”孙保甲说,“这不正差我这跑腿的来买些烧化之物。”
“哎呀,大大不妙,德元观的仙师带着几个徒弟游方去了,”老韩皱了眉一边包裹了香烛纸钱之类的东西,“偏偏这个时候出事,不知道那几个徒弟抓鬼行不?”
“谁知道呢?有这么多银子拿这么不会去试试,他们答应今晚办法事抓鬼呢。”孙保甲说。
“今天这东西我就不收钱了,那家也怪可怜的,就当我捐助些吧。”老韩说。
孙保甲一听这话眉开眼笑:“我就知道老韩是好人,不过晚上那些道士抓鬼还缺点烧化呢。”
“没事,只要是香烛纸钱我一并包了,傍晚我给他们送去。”老韩说,然后那孙保甲抱着纸钱喜滋滋地去了。
“韩伯,”程宝儿说,“我看那家伙肯定会把买东西的钱贪掉,你为什么还答应晚上的全包呢。”
“贪了就贪了,也没多大点事,”老韩对程宝儿说,“这孙保甲本来就是有点喜欢占小便宜,不过人还是不错的。”
“知道了,晚上那些东西我去送吧。”程宝儿说,他素来喜欢瞧热闹有这样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
“这……”老韩点了点头,“反正到时候人很多,你要去就去吧!”
“去哪?爹,”韩苏苏揉着眼睛跑了出来,“我也要去!”
“你去干什么?”老韩板着脸,“你一个小丫头,吓坏了怎么办。”
“哦……”韩苏苏嘟着嘴,眼睛却巴巴地望着程宝儿,后者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心想:小爷才不带你这拖鼻涕的小丫头去呢。
一听到城南远远的传来三声铳响,程宝儿立刻草草扒了几口饭,抱着那些烧化之物跑了出去,只留下个满脸委屈的韩苏苏。
程宝儿虽然跑得飞快,但那黄家院子外早就围满了人,挤的二井巷一条小巷子水泄不通。
“哇,这么多人!让一让,让一让!”程宝儿天性喜好看热闹,人越多他越高兴,“哎,让一下啊,里面道爷们等着用哇!”
唢呐声齐齐响了起来,好不容易挤进来的程宝儿可没见过这种大场面,他张大了嘴:“我他仙人,好大排场!”
小院里停了七口棺材,棺材上都盖着安魂布,棺材前摆了张气派的法桌,十多个道士正围着这排棺材一步一晃的绕着圈,这些道士看起来都很年轻,排在前头的两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几个小道士面目潮红,显然是对于能参与这样一场大法事很是激动,看来早上孙保甲所言非虚,但这些小道士却器具齐全,唢呐,法鼓,小锣,法螺等等镶金镀银的无一不精,法袍,道幡,挂像等等裱染绣绘无一不美,就连排头道士所扛的丈二招魂旗都是丝帛所制!十多个道士更是个个眉清目秀,再加上上等绢制的道袍,行走在香烛氤氲之中恍如一群神仙中人,看得程宝儿自惭形秽不已。而人群里的小媳妇大姑娘更是对着那群道士指指点点,与其说是来看抓鬼,不如说是专程来看那些小道士。
院子东头还站着了十几个衙役并杂役孙保甲,他们护着一张牙桌,桌子后坐着个腆着肚子的威严男子,这男子约三十多岁样子,面白无须,看上去倒也和善。
看到程宝儿出现,孙保甲立刻笑嘻嘻跑了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那些香烛纸钱:“小哥儿来了,吃过饭了吗?”
“吃了,”程宝儿好奇悄悄的问,“那个老爷是?”
“那是陈威陈老爷,我们靖阳一县的父母老爷。”孙保甲低声回答,“哎,我得去准备一下,就要开演了,那边位置好,你就和我们一起看吧。”
程宝儿道了谢,然后挤在一帮衙役边看道士们演法事。
“哞……”法螺长鸣,为首的道士长得颇为俊俏,大半女人的目光都是落在他身上,他鼓起腮帮足足吹了半刻才停,这法螺声顿时让小院内外一片安静,程宝儿也知道正戏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