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景云小区,爬上五楼,钥匙还没对准锁孔,就听见汪汪的狗叫声。门开了,一只白色的短毛京巴窜了出来,扑到尚云绮的腿上,一顿乱抓,肮脏的裤腿上又多了几道爪痕。
尚母扶着门框,皱着眉叹口气,“怎么又回来这么晚,下雨天还不早点关门,晚上顾客多吗?电话还关机了,店里的电话又没人接,找你可真费劲。你看看你,像个泥猴,下次这么晚回来,别坐公交了,打车吧,安全。要不快到家时给我来个电话,我去接你。”
尚云绮抱起小鱼儿进门换了鞋,对母亲嘻嘻笑着,“我这么大人了还用接,下次我肯定打电话,你叫小鱼儿下去接我就行了。”
揉了揉怀中京巴雪白的短毛,扁着嘴说道,“真丑。你又给它剪毛了,都说了交给娇娇剪就行了,她手艺不错。”
尚母哼了一声,“等你抱小鱼儿去美容,痱子都热出来了。我手艺也不差,你小时候的头发不都是我剪的。”
可不是,她用锋利的剪子在尚云绮的头上比划几下,长辫子就没了,而那个据说很时髦的荷叶头被同学嘲笑成了“灶坑门”。
剪就剪吧,剪小鱼儿好过剪自己。尚云绮揉揉眼皮动动嘴皮,“我饿了,妈,有什么好吃的吗?”
“树椒土豆丝,渍菜粉,爱吃不吃。”
尚云绮半仰着头眯眼傻笑,“都是我爱吃的,妈你真好。”尚母“切”了一声转身进厨房,端出几盘热好的菜,并盛了满满一碗饭,放到桌上,“快吃吧,饿死鬼!”
尚母已经吃过了,但还陪在女儿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我和你郑阿姨把小吃部改成川菜馆,试营业一个星期了,生意还不错,有时间你带娇娇也过来尝尝。算了,你忙,我做好了明晚给你端回来,你给点意见。”
母亲什么时候换了门面,自己一点也不知情,她这个女儿当得真不称职。尚云绮暗自愧疚,忙答道,“提什么意见,你和郑阿姨那手艺,简直没话说,饭菜贼拉滴好吃,一点不忽悠。”
看女儿嘴里叼着粉丝,还不忘摇头晃脑的称赞,尚母扑哧一笑,“算了,甭指望你给什么意见了,你喜欢吃就行了。酸菜鱼还是水煮鱼,挑一个。”
“酸菜鱼!多放酸菜。”她喜欢那种又酸又辣的感觉,每次吃这道菜时,她都可以畅快的痛哭流涕。
“你郑阿姨刚离了婚,暂时没有地方住,过两天搬到咱家来。”
“我把书房收拾出来,郑阿姨凑合着住吧。”
“不用了,我在卧室里搭了个简易床,我们两个人睡一个屋,不挤,挺宽敞的。”
母亲总是迁就自己,一切以保障自己的利益为标准,尚云绮咽下一口饭菜,喉咙里涌上酸麻。埋首饭碗时,脑筋动了动,“妈,我想搬到店里去住。”
“你疯了?”尚母吓了一跳。
“不是说一直住在店里,临时的,我就在店里置张床。你也知道,娇娇还住在女子公寓,和鱼龙混杂的十几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不安全,上周还丢了手机。我把店里的储藏室收拾干净,她可以住进去,一旦关店太晚了,我就和她住在店里,这样你也不用担心了。让郑阿姨住我的房间吧,我回来时,咱娘俩睡一起。”
见母亲要反对,尚云绮就一再坚持,列出了诸多好处。
尚母叹口气,她这个女儿,表面上看起来温顺得像只猫,可一旦打定主意,就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绝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死心眼。瞪了她一眼,忖道,“你就是想离我远点,省着听我唠叨。”
“哪儿能呢,”尚云绮忙撇清,“您的话对我来说都是圣旨,我都当名言警句听的。”
帽子虽然虚伪,好在够高,尚母无奈的摇摇头,算是默许。女儿的这个性格和自己年轻时一样,若两个人骨子里少点偏执,就不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吃完饭,尚母拎块抹布擦桌子,尚云绮将叠好的碗筷放进了盥洗池。她戴上胶皮手套刚要刷碗就被阻止了。母亲就是这样,万事喜欢亲力亲为,嘴上说她毛手毛脚什么都做不好,尚云绮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是被一味的宠溺着,像只蛋壳里的小鸡,无时无刻不被保护在羽翼之下。一旦离开了母亲的庇佑,她的生活就变得一团糟,包括上大学,包括在外地工作,包括开始和结束那段不愉快的感情生活。
母亲在洗涮,她站在一边将凳子推到墙角,无事可做的她,手指纠缠着纯白色的镂花桌布,目光却定格在母亲那双苍老的手上,那是怎样的一双手,指节凸出得有些变形,手背上的皮肤毫无弹性皱纹密布,龟裂得像干旱的土地。记得冬天的时候,在自来水下冲洗太久,母亲总要时不时的甩甩手腕,以免手指冻僵,为了自己,她落下了一身的病。
她挽起袖口,右臂上一条狰狞的伤疤若隐若现。
尚云绮的心更加酸楚。自己七岁的时候,她们还住在平房里,冬季要靠烧煤取暖。大年初一,吃过晚饭,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直至屏幕布满了雪花点,两人才上chuang睡觉。一觉醒来,尚云绮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忙询问护士发生了什么事,对方回答,她们母女煤气中毒了,她的母亲手臂受了伤正在缝针。
缝针,是个什么概念,她想象不到。温柔的小护士揉着她的乱发,说她的母亲中毒后处于半昏迷状态,为了自救,爬到窗口,用尽力气挥拳凿碎了玻璃,吸进新鲜空气,神智清醒一点后,她没忙着处理伤口,而是返回卧室背她出了门,两人到了医院后,母亲也因失血过多,再次昏迷过去。
小护士的最后一句话,尚云绮一辈子都不会忘,她说,“你母亲真的很爱你,她把你的命看得比自己的都重要。”
长大以后,她试着回想当时的情形,脑海里浮现一个个模糊的片段:母亲站在路口,拼命的挥舞手臂,拦着过往的车辆,她的手臂在流血,可她顾不上,女儿还在昏迷中。可是,大过年的,半夜里,路上能有几个人,又有几个人愿意搭载一个流血大叫近似疯狂的女人?所以,她失望了,但她没有绝望,咬咬牙背上女儿,心中就一个念头,就是爬,也要爬到医院去。
每次看见她手腕上细碎的伤口和长长的伤疤,尚云绮就忍不住眼含泪光,仿佛那二十几针不是缝在母亲的手臂上,而是一针针的扎在她的心里。
憋回眼泪,尚云绮摆弄额前的刘海遮住红彤彤的眼睛,低声说道,“妈,你也该,找个老伴了。”
尚母回头瞥了一眼只露出半张脸的女儿,微微一笑,“谁说我没找?只不过没有合适的。”接着,把干净的餐具摆进了橱柜,“记不记得你刘叔叔?”
当然记得,小时候,他和母亲单位的其他同事总到家里来。刘叔叔是领导,但十分和蔼,从不会空手前来,会经常带一些女孩子爱吃的小零食,有时还变出一个精致的小发卡,别在自己的头上。对曾经善待过自己的人,尚云绮都不会忘记。
“刘叔叔他——”
“去年离婚了。”
“你们——”尚云绮低眉含笑,嘴角抽动半戏谑的接下去。
“没戏。”
“切,没戏还说。”她翻了一记白眼,回房睡觉。
被子是早就铺好的,熄了灯钻进被窝,尚云绮瞪着空荡荡的天花板,睡不着。她最近很少失眠,每晚回来后,填几口饭就死猪一样睡过去。白天的工作很简单,收货送货,应对不同的客人,无非是堆个大笑脸,多说几句好话,卖弄自己在营养学和宠物方面的知识。机械单调的过着每一天,充实并快乐着。
打她记事开始,家里就没有男人留宿过,若多了一个称作“爸爸”的人会怎样?高中时,她一直憧憬着,能叫隔壁的金叔叔为“父亲”,可直到他们搬走,都没给她这个机会。他们走了,她的梦也碎了。她曾经爱戴的那个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男子,也义无反顾的离她而去。
高中报志愿的时候,她一门心思要和金泽考进L省的同一所重点大学,可惜他走了,可惜她落榜了,只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专科录取。于是,开始了三年低沉而晦涩的生活。她的好姐妹司马照君也在大二的时候出了国,还撮合她和一名叫做虞林峰的篮球小子认识。他并不是她最喜爱的那道菜,可是既然中意的被别人抢走了,她也没必要把自己饿死,没有了熊掌,鱼就对付着吃吧。她只希望平淡的度过一生,无惊无险,幸福终老。于是。毕业后,答应了那个“富二代”的求婚,随他去了D市。
婚后,她找到了自己中意的工作,他也得到了父亲许给他的那份巨额财产,只是,从那以后,她天空的色彩没有变得斑斓,反而被灰白取代。
有了钱,男人的劣根性逐一暴露,他开始酗酒、赌博、彻夜不归,甚至带小姐回家,这些她都忍了,她不想让母亲知道后伤心。他做什么她都装作没看见,婚后三个月,两个人就分房睡,她只当他是住在隔壁的陌生人。
有一天,那家伙和新交上的女朋友完事后,因她没给递卫生纸,破口大骂不说,还一烟灰缸飞出来砸破了她的头,忍无可忍的尚云绮回手就是一板凳,砸碎了他一颗门牙,随后一阵巨吼,“******我受够了,我给你的新欢让道,虞林峰,我们离婚,明天就离。”趁对方捂着带血的嘴唇愣神之际,她回身甩手,重重的关上房门,跌坐在墙角,放声大哭。
尚云绮说到做到,第二天便请了一个叫做齐禾磊的律师把丈夫告上公堂,告他赌博、行为不良还家暴。有头有脸的虞先生为了封住儿媳妇的嘴,不得不付了一笔封口费。带着那笔钱她回到了C市,回到了母亲身边。面对母亲的质问,她只轻描淡写的诉说两个人如何的格格不入、无法相处,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勉强生活在一起,彼此都痛苦。尚母没多说什么,她理解女儿,她必定有难言之隐。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谁离了谁都能活。
因此,尚云绮讨厌“富二代”,更讨厌那种有了钱就鼻孔朝天的人,不过,今晚遇到的那位“无情公子”貌似品质还不错,而他怎样又与她何干,重要的是,她要想方设法给他弄只像样的牛头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