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轻渐连夜便被景宣帝的精兵营带了回去。上车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隐在夜幕中的驿站,只有两盏红灯笼悬在门上,笼着阴郁暗淡的微光。被风一吹,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此情此景,他的心里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清。他沉默了片刻,才对马夫说了一句“快走吧”,就顾自揭开车帘钻了进去。
一路颠簸,途中又因为马匹劳累,停下来换了好几次马。到达怀呈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晌午了。
马车刚驶进德宗门,就已经有软轿候在那里了。皇宫内苑禁止马车通行,想必是皇帝派人前来迎接的。马车尚未停稳,便有太监在窗口轻声唤道:“孙大夫,请您下车换乘软轿。”孙轻渐也不出声,径直揭了车帘便走下来。
巍峨的大殿,白墙红瓦。在阳光的浸润下,金碧辉煌,温和而不失威严。四周都是身着重甲软胄的士兵,俨如大殿中的罗汉,一个个神情肃然威武。
孙轻渐尚来不及细细看,就被太监们推搡着进了轿内。他摊开手心,林暮浅塞给他的腰牌尚留着余温,上面还有隐约的血迹,就像初春里含苞待放的桃花,隐带着勃发的凄艳。想他从小学医,禀承名师,十二岁就开诊就医,至今已有十余载,在他手下还没有治不好的病人。
可是,这一次……他低头轻叹了一声,伸手去拨了拨轻纱窗帘,便有日光斜射进来,带着几分微热。已经是四月天了,山里还是三月光景,就连桃花也只是刚刚开了花蕾。而皇城已然像是进入了夏初。他想,他还是喜欢在苍茫山的日子,清闲淡泊。
正想着,软轿却停了下来,他从容不迫地下了轿来,已有太监跑进去禀报了。他负手立在门前,门匾上用细楷书写着三个朱红漆大字“未央宫”,醒目张扬。四周阴凉清爽,他迈步进到院子里,但见两侧种满了碧竹,顿觉心旷神怡,怪不得一进院门就有幽香扑鼻。碧竹中一条小径,也不知是通往何处。
“孙大夫,”小三子迎了出来,满脸带笑,“万岁爷正等着您呢。快些进去吧。”
孙轻渐甩甩衣袖,有太监提了他的药箱过来,他跟着小三子进了屋内。竹帘一起,便有清新的瑞脑香夹杂着女子淡淡的脂粉味扑面而来。他低下头去,瞥见明黄色的衣角,也没多想便跪了下去。
“不必多礼了,起来吧。”楚墨言低头看着堂下的男子,满脸倦容,“素闻孙大夫医术高明,朕就把苏才人交给你了。”
孙轻渐只得应诺,才站起身来,看见身着明黄龙袍的男子正斜坐在凉榻上,手里不停把玩着一把玉扇。眉目清朗,眼神犀利有神,泠然如霜。
他低着头向室内走去,一颗心却是忐忑不安。每走一步,心便停止跳动一下,直至走到苏惜怜的床前,他的一颗心已经窒息。
躺在床上的女子,脸色惨白瘦削,毫无血色。他倒吃了一惊,忙伸手去翻看她的眼皮。只听得他极低地叹了一口气,过了许久才道:“惜怜,你这又是何必?”
小三子偷偷望了楚墨言一眼,发现他仍旧不动声色地坐着,双目微垂,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万岁爷,奴才有事要禀……”他凑近前,思量着该怎么向他禀报这件事。
楚墨言抬眼望了望他,扇子一下下打在手心,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什么时候养成了这样习惯?吞吞吐吐,是不是嫌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小三子垂着手,低声道:“奴才不敢。”他犹豫了一下方才道:“李将军说,他们找到孙大夫的时候,林大人正在他身边。”
楚墨言的扇子停在那里,将扇子随手掷在案几上,拿起杯子浅浅啜了一口,方道,“给朕把他叫来。”
“林大人……”小三子停顿了一下,最后才说,“林大人伤势严重,目前仍在白苏国境内……”
楚墨言冷哼了一下,将杯子重重地扔在案几上,起身便往外走。小三子见情势不妙,忙跟了出去。
精兵营李简尚未脱下甲胄,就有小太监前来传唤。待他跑到未央宫的时候,后背已经湿了一大块。他站在竹影下,老远就看见皇帝坐在院子的葡萄藤下,像是在等他。
“微臣参见皇上。”他半跪着,双手执剑。
过了许久,楚墨言才懒洋洋地说:“起来吧。”李简站起身,却不敢抬头,他跟随楚墨言五年之久,知道他性子冷漠且淡然,喜怒不形于色,在外总是一副慵懒的样子,从来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今日急着召见,必是事出有因。
“林暮浅呢?”楚墨言微眯着眼,正盯着不远处摇曳的竹影看,恰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惊得李简吓出了一头冷汗。
“微臣正要派人去接……”
楚墨言冷笑道:“朕是请不动你们了。”
小三子和李简闻言吓的跪下来,连呼“不敢”。楚墨言拍拍长袍,斜睨着地下的两人,轻叹了一口气,“把这里最好的太医带去。”
李简领命而去,刚想转身离去,听到楚墨言若有若无的叮嘱:“每日都要寄书信来,朕要知道他的近况。”
李简心下一沉,带着太医院的几位太医,当日便赶往白苏国。
楚墨言站在葡萄藤下良久,怔怔地望着墙边的几株芍药,小三子知道他今日心情不好,也不敢上前,只垂首立在不远处。
“小三子,”他回转身来,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朕乏了,先回宣和殿了,你就替朕看着这里。有事就马上回来禀报。”说完,就头也不回得朝门口走去,只剩下一袭明黄色在阳光下耀的刺眼。
小三子站在他刚才站着的地方,久久回不过神来。惊梦从帘内出来看到他,匆匆跑到他身边,“三公公,皇上呢?”
小三子恍恍惚惚地应道:“皇上回去了。”
惊梦“呀”的一声,小三子才回过神来,“孙大夫,孙大夫……”惊梦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小三子心里“咯噔”一下,担心苏才人的病情恶化,顾不得听她说下去,就往屋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