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寻到密林里的那座小道观,在陆地行走确有些兜兜绕绕,然而我同陵是靠的飞行,是全无这个麻烦的。
不多久便到了。陵降了云头至道观的所谓“重地”,轻扣了几下门,那叩门的节奏似乎也有些讲究,于是那白发赤眼的兔儿便来开了门,脸上一派欢欣。
“我就知道今日娘亲也要来,”兔儿小道扬了扬一头飘逸的白发,“你们来的太慢了,叫人家可爱的小兔儿好等,快进来、快进来,我煮了一大锅胡萝卜,就等着招待爹爹和娘亲呢。”
我浑身一抽——胡萝卜,这煮上一大锅的胡萝卜也算是上佳的待客之道么?
陵使了个传音术朝我道:“兔儿真身是一只兔子,平日从他那敲出一根胡萝卜来也是妄想,可见他委实对你上心。”
我听闻此语忙扯了满脸的笑,“唔,胡萝卜好,我最爱吃胡萝卜。”
兔儿便看得出来有些得意忘形了,“那来福老道当真没有见识,说胡萝卜该放些盐煮,我却不懂,好好的胡萝卜已是人间美味,作什么要加些乌七八糟的作料!”他眨巴了几下赤眼,露出一口的小白牙,“娘亲,你今日定要吃上几大碗,兔儿舍得哒,兔儿最亲娘亲了。”
我周身皆震了一震,然而兔儿已经扑过来搂住了我的腰,撒欢道:“娘亲哎,都四年多没见你了。上回也是草草抱了一抱,唔,叫兔儿好生遗憾。好在兔儿的衣服上留了些娘亲的香味儿,这些年兔儿便是靠嗅着这香味度过思念娘亲的日日夜夜,当真是春xiao苦短啊。”
我只觉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到头顶,忍不住便倒抽了一股凉气,“唔,四年多了你都没洗那件衣服?”这兔儿开口便是话本子里才有的经典唱词,偏最后还用了个春xiao苦短,当真是要叫人浮想联翩的。同这兔儿扯上些关系,我这多舛的人生终归是要圆满了。
“洗了不就没有娘亲的味道了……”兔儿显得好生委屈,“谁敢洗我便同他决斗,不过……”他扬起一张俊俏小脸,赤眼此刻竟有些红得发黑,水汪汪的叫人好不怜惜,“以后娘亲便成日和兔儿在一起吧,娘亲洗了兔儿就不说什么。娘亲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在,兔儿才不稀罕那件衣服。”
“……”
“娘亲呀,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的对面山头那只乌龟精,他似乎又娶了一房姨太太;还有我掉牙的事情,我想起来……”
兔儿紧接着便开始喋喋不休,说到欢喜处笑得流出口水,于是往我的前襟擦上一擦;说到动情处哭得眼泪鼻涕一把,于是往我的袖口上再擦上一擦。
我只觉心头生出莫名的熟悉感,明明是件极叫我厌恶的事,由他做起来却让我也生出些欢欣,当真是矛盾,矛盾得紧。
“兔儿话很多,我若阻挠他是怎么也不肯停的,你需寻一个他更感兴趣的事情来做,转移他的注意力。”陵又用传音术对我道。我见他面上云淡风轻,仍旧一派慈父相,柔着张脸望着我同兔儿的亲昵,一副很受鼓动的欣慰模样。
我感慨今日势必要做些牺牲,只好道:“兔儿,咱们快去尝尝胡萝卜吧。”话一出口,我明显见到陵的嘴角扬了一扬。唔,我顿生不好的预感,待看到那足足有一大澡盆的黑糊糊的胡萝卜,我的心着实抽了几抽。
“娘亲,这些全是你的!”兔儿颇为豪爽地挥了挥袖,财大气粗下却掩盖着些心有不忍,我显然见他纠结的小眉毛又拧了一拧。
我索性扮出一副善解人意,“兔儿正值发育的时候,胡萝卜吃多了是能长个子的,还是兔儿吃吧,娘亲只要尝尝就好。”唔,同兔儿交流,当真是要有些做戏的天赋的。
兔儿闻言假惺惺推辞了几分,哪料到我这番叫他吃却委实是真心实意,他假模假样推辞到最后自然是成了却之不恭,此刻“砸吧”着小嘴吃得好不激昂。
陵终于不用传音术,朝兔儿道:“吃够了便同我去见你父王吧。”
兔儿生生被那胡萝卜呛了几呛,作势咳得恨不得要咯出血来,足足装模作样咳了有半柱香的时间,才无辜道:“兔儿只有一个爹爹,不就是眼前这位?父王又是谁?”
我同陵互换了眼色,兔儿果真是不愿的。
这当中纠葛陵已在来的路上同我讲了。妖王本只是妖界普通的一只兔子精。兔儿是他同原配——一只母兔子精所生的唯一的儿子,本来三口之家也算得羡煞旁妖。
谁料得好景不长,前妖界的女王看上了兔儿那现任妖王父亲,而兔儿亲生的爹又是个好色的主,于是便同妖界女王一拍即合,上演了一出美人在抱、抛家弃子的段子。兔儿的生母便也不甘示弱地闹了一出秦香莲,最后又学那三闾大夫屈原上演了出投江。
偏兔儿的生父虽是只兔子,吃了秤砣后照样还是铁了心,终是没有回头。于是尚在呱呱学语的兔儿便成了一个孤儿,为陵收养后,便自顾自叫陵爹爹了,也算是补了些父爱。
又是几百年妖界女王归天,兔儿的生父便继位成了妖王。妖王陆续又纳了几房,却没有生出一个子嗣,于是终归开始念叨起兔儿来。兔儿委实是有骨气的,加之有陵在背后撑腰,他怎么也不愿同妖王重修旧好。于是,妖王一气之下便与魔道决裂了。
近年来魔道动荡,妖王听闻兔儿已到了人界,便四处打探兔儿的消息。于是那黑鲤所化的谢意宽便与妖王结盟,答应他要帮忙寻到兔儿,且这一查访便查访到了我的身上。
“兔儿,你便是不愿同你父王一起,也该去做一番解释。如今他以为你是被我藏了起来,同那谢意宽勾结几次三番要害我,你真忍心娘亲这般?”我道,且扮出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
“唔,兔儿只有一个娘亲一个爹爹,若是又多了一个父王,那岂不是说明娘亲你在红杏出墙?娘亲呀,对女人来说还是名节最重要,你可莫要因小失大。”
此时的我却不知,我同兔儿斗嘴已经颇有些先例,且没有一次不是失败告终。
陵终于又开了口,“玦儿底下两年的历练乃是关键,你该不会愿意你的生父祸害她吧。这一千多年的等待你我皆知个中滋味,兔儿你此番才是莫要因小失大。”
这番话说的我有些不懂,却堪堪叫兔儿变了神色。
“唔,”兔儿的面上一次闪过猜疑,惶恐,不忍,忸怩,终于大无畏道:“好啦好啦,不就同那老兔子说几句欢欣的话么,兔儿答应了便是,做什么一个两个都跑来欺负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