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会寺回来,七七环顾四周,发现在她跟前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俱换了一批陌生的新脸孔。而素来在顺治皇帝身边做事的小德子,亦被指派到西暖阁来听候她使唤了。
面对这一切,七七变得愈加沉默,总喜欢一个人呆呆坐在羊毛织毯上,聆听自鸣钟发出的嘀嗒嘀嗒的清脆音,沉溺在回忆里。
眼见着她一岁多了,仍对周围的事物视而不见,恍若未闻,任凭谁出面哄骗与她,或是吃药调治,七七总保持一付不哭不闹不笑不动的模样。
顺治皇帝不禁龙颜大怒,接连撤换了好几名御医,并怒斥太医院的院使院判等官员办事不利,延误了小公主的病情,要将他们一干人等撤官查办。
幸而汤若望及时赶到,劝解了顺治,才使得太医院的大小官员侥幸逃过此劫。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顺治责成院使王延师迅速召集太医院内所有的御医为小公主会诊,倘若再不见效,他也不用回乾清宫回话了,直接去刑部大牢里捱过下半辈子吧。
七七眼光平静的注视着她今世名义上的父亲,用满人的话来讲是阿玛的男子,看着他为她的病情震怒的情景,她的心头流窜过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兴许是由于前世生父的无情,后母的寡义,令七七对自个儿的重生,总带着一种可有可无的凉薄。在海会寺里偶遇陈潢的刹那,她沉寂许久的心颤动了,仿佛是在一片黑暗里,捕捉到了仅剩的一丝光明。
但等她一回到养心殿的西暖阁,空气里浓郁的百合香,四周战战兢兢垂手侍立的宫女太监,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这是一个君主至上的封建社会,而她是一名圣眷正荣,人人羡慕的公主,她的父亲是当朝的天子顺治,她的娘亲是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皇贵妃栋鄂氏。
既然无法与之抗争,那就消极的面对吧。七七抱着这样的心思,沉默下来。熟料,她一厢情愿的行为,却给周围的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老天爷缘何逼她至此?她静静望着黑压压跪伏一地的官员奴才们,眼角处滚落一串晶莹的泪珠子。
这时,一直留心她动静的小德子无意发现了她落泪的一幕,手脚并用地爬到怒气难消的顺治脚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奏道:““万岁爷,你快去瞧瞧小公主。”
听他语气里透出几分喜色,顺治掉过头一瞧,惊见爱女泪流满面的坐在炕上,心神一慌,赶紧一个箭步奔过去,抱起她哄道:“七七,不怕。阿玛不是在骂你,阿玛是在骂他们……”
汤若望见状,急忙递了眼色给偷偷抬头观望的太医院院使王延师,要他见机行事,不要错过这难得的好机会。
“阿玛……”
七七泪眼朦胧的瞅住顺治那张欣喜若狂的脸孔,吐出久违的父亲两字。这个字眼一旦喊出来,代表着她与前生的彻底告别,承认自身所处的环境是真实存在的,并非出自她虚幻不实的想象。
“七七,你开口说话了!七七,你再叫阿玛一遍,再叫阿玛一遍……”
顺治开心地抱着女儿不顾形象地逗弄起来,此刻的他,就像平常人家的父亲在享受天伦之乐,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皇。
“恭喜万岁,贺喜万岁,小公主凤体安康实乃大清之福,江山社稷之幸。”
汤若望跪伏在地恭贺,王院使等太医院官员忙随声附和,七嘴八舌夸奖七七天资聪慧,颖敏绝伦,福德深厚什么的,听得顺治龙颜大悦,当即赦免了他们的罪责。
与此同时,顺治皇帝连夜急召范承谟进宫,草拟加封七七为固伦端慧公主的旨意。并不顾满朝文武的怨声载道,执意追封百天夭折的四阿哥做和硕荣亲王,着令钦天监汤若望挑选良辰吉日,为其重修陵寝下葬。
待工程完毕,顺治便乘御舆,领着七七亲自前往位于蓟县黄花山的园寝看视。
“和硕荣亲王,朕第一子也……”
痴痴的凝视汉白玉碑上刻着的满文,七七轻轻喃语。
这是一种怎样的偏宠呢?明明是第四子,却偏偏在碑上刻第一子。她掉过头,仰望立在园寝前的顺治,看着他眉眼间毫不遮掩的悲痛,七七心下酸楚。或许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他是一个偏心眼到极点的皇帝,可在她的心目中,他绝对是一名最完美称职的父亲。
忽地想起前世因灾荒差点被亲生父亲和后母卖掉的事,七七埋下头,默然垂泪。
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前世的她拼命讨好父母,期盼后母能视如己出,父亲能摸摸她的头,唤她一声“默言”。但谁又知道,她做得越多,做得越好,愈是惹后母厌烦。以至于生出想要卖掉她,眼不见为净的心思来。如若余婆婆没赶过来出钱买下她,那她又会在何方飘零呢?
轻叹一声,顺治转过头,见女儿瞅着汉白玉碑上的字,无声垂泪。看到她悲伤的样子,他俯下身抱起她,拿起丝帕替她拭掉脸上的泪痕,指着汉白玉碑上的满文,说道:“七七,阿玛也命人刻了一块同样的碑,上面写着,固伦端慧公主,朕第一女也。”
“阿玛,额娘会伤心的。”思及栋鄂氏在宫里尴尬的处境,七七含糊的说。
她不喜欢在阿玛额娘前面加上皇字,总感觉多了那个字,喊起来就不亲昵了,所以她老爱唤顺治阿玛,不论纠正她多少遍,她依然只唤阿玛。久而久之,皇宫里面的人也就由着她去了。
“你额娘那是高兴。”
顺治想起心爱的栋鄂氏,眸光一柔,连语调也轻盈起来。他摸摸女儿光滑的小脸蛋,叹息一声,叮嘱:“七七,若是哪天阿玛和你额娘先走了。你哥哥这里,就只能靠你时常来看顾一下了。”
作为一个帝皇,顺治自是懂得人走茶凉的道理。遂未雨绸缪的嘱咐女儿长大了,千万不要忘记来给自个儿的亲哥哥献祭。
“我会拉着二哥哥,三哥哥他们一块来的。”
七七乖巧的拉上比她大九岁的福全,和大五岁的玄烨当垫背。其实,她还想拉上比她小一个月,唤她姐姐的常宁。碍于那孩子比她小,权衡再三,决定舍弃不用。当然,等常宁稍微大些,每逢清明时节或遇到烦心的事,她总喜欢硬拽着他,瞒过福全玄烨俩人安排的耳目,偷偷溜出宫,骑马来这里拜祭,说说心里话。
“七七喜欢哥哥们吗?”看他们兄妹之间处得好,顺治深感欣慰。
七七点头:“二哥哥,三哥哥,常宁他们常来西暖阁里陪我玩。”
她会在养心殿的西暖阁长住,全因孝庄太后想将七七放到未曾生养的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名下来带。而栋鄂氏为了缓和后宫的关系,默认太后的做法。但事情一传到顺治耳边,他断然不允,跑去慈宁宫对着孝庄太后大嚷一通,说七七的事不用母后来操心,她会由朕亲自来教养。当下命人立即将养心殿的西暖阁改建,作为固伦端慧公主的居所。
“常宁也来玩的?”顺治一愣,假若他没记错,那孩子还比七七小一月,才刚刚学会走路没多久。
“二哥哥会悄悄领他一块来玩。”七七垂下眼睑,隐去眸底的闪烁,心里直呼:福全,不好意思,把你给出卖了。请你相信我,阿玛若是处罚你的话,我一定会带上大白馒头来探视你的。
顺治闻言,摇头笑道:“倒是一个比一个古灵精怪。”
从六岁登基为帝开始,他就没享受过什么父母兄弟姊妹间的亲情友爱。如今见七七和几个阿哥交好,心里自然十分欢喜,也乐见其成。顺治想着,等过几年,七七大些,就让她跟着福全他们几个一块念书学骑射。
“求阿玛不要处罚哥哥他们。”七七忽闪着清亮的眼眸,嗓音脆脆的请求。
“不处罚他们,那处罚你可好?”顺治故意问。
“处罚我给阿玛捶背好了。”七七心知他是在逗她玩,歪着头,一本正经的建议。
顺治朗笑道:“那好,就罚你每天给阿玛捶背。”
七七听了,眼圈一红,双手环住他的颈子,趴在肩头,静了半响,哽咽着说:“等我到了古稀之年,还要每天给阿玛捶背,听阿玛讲佛经上的故事。”明知是奢望,她还是想说。
顺治轻拍她的背部,很是不舍的说道:“傻丫头,阿玛还要给你挑一个天下最好的额驸呢。”
“我不嫁,我要一直留在宫里陪着阿玛。”七七猛地转过身,扬起圆润的下巴,盯住他的双眸,举手认真的发誓。
“女儿家哪能不嫁人呢?”顺治好笑的捏捏她的鼻子。
七七见他不相信自个儿的话,心念一转,忙退一步:“那阿玛答应我,让我自个儿选额驸。”
即便嫁人,她也要掌控自己的命运,绝不任由人像操纵木偶般,安排她的一生。
顺治一怔,稍停片刻,依允下来:“好,阿玛答应你,额驸便由你亲自挑。”
“要有旨意。”七七得寸进尺。
顺治挺喜欢她讨价还价的模样,屈指刮刮她的鼻头,打趣:“回去就给你一道选额驸的旨意。要不,阿玛把朝廷里大臣们适龄的小公子都给你召集起来,让你逐个挨一的挑选,好不好?”
“不要。我要自个儿选。”一听是那些贵族的子孙,七七忙不迭摇头摆手,拒绝他的好意。
顺治见后,大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