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行了半个多时辰,七七等人来到栖霞山下,抬头望去,一座规模宏大的千年古刹掩映在如霞似火的红枫中,不等他们下马,先行等候在山门前的知客僧踩着湿滑的石阶下来相迎,七七合掌问候,知客僧神色淡淡的合十行礼,说主持正与一名故人说话,请他们先去客房里用会茶水点心。
七七随着知客僧穿堂走廊,好一会,来到一个月洞门前,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诵念佛经:“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立时停住,默念了几遍:“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七七蓦然回首,想起好姊妹常喜欢反复诵念的一句话:“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七七不由自主的感叹:“人生有四苦,生老病死。又有谁能脱离得了?”即使身为一国之君,在来势凶猛的疾病面前,亦是束手无策。
“女菩萨,有因便有果,有舍便有得。今生的缘份,皆是前世所造。还望你不要过于执着。”那知客僧突然开口。
七七微懵,眼光移到知客僧的脸上,打量了好一会,合掌谢道:“多谢小师傅指点。”说着,她抬头朝诵念佛经的地方望去,轻声问:“小师傅,念诵经文的那人是否姓陈,字天一。”
“正是陈施主。”知客僧从容应对。
“小师傅,陈先生与我家是故交,请你去告诉一声,说京城董家的人请他出来一见。”七七知道禅林重地,俱是僧人,她一女儿家,不方便乱闯。
知客僧合十行礼:“请容小僧先去问过陈施主?”
说罢,他款步踏入月洞门,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陈潢满面笑容地迎出来,看到七七一身汉女妆扮,目不转睛地盯着院中红艳艳的枫树看,猛然想起两江一带的官府大张旗鼓地准备迎接长公主下江南的事,知她这趟微服来栖霞寺肯定不是玩的,说不定是有要事,脸上的喜色随即敛去,正色上前见礼,称其为七姑娘。
“陈潢,你对这一带较为熟悉,请你带我到处看看,可以吗?”
七七想趁孔四贞到来前,与陈潢把话讲清楚,道明白。伴着时间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过去,她不想再拖下去了。通过探子的调查,七七对陈潢这些年的事了若指掌,知道他一口否决了家中老母和兄长要他先成家再立业的主意。
知客僧见状,很是知趣的合十告退。詹德奎也很见眼色地带着其他人退到外头守卫。
陈潢略一迟疑,唤道:“长公主……”
三个字还未说完,七七脸色大变,转过身,清亮的眸子直直的瞅住他不说话。过了半响,她摸摸腕上连睡觉都舍不得脱下来的沉香手串,陈潢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到她腕上,呆呆的注视那手串,觉得胸口挂着某件东西的位置,热得烫人。
七七自嘲的笑笑:“原来在你的眼里,我自始自终都是大清的长公主。而非你当初在刺客手中救的婴孩。”
她挺直背,骄傲的抬起下巴:“陈潢,我只问你一句话,如若哪天我不再是大清的公主?你可愿我陪你走遍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角落。”
陈潢闻言,浑身一颤,双眼几乎不敢与七七灼灼的目光对视。他下意识地避开她热烈的视线,低声且局促不安的回道:“长公主说笑了。你是皇上太后最为宠爱的金枝玉叶!他们是断不会让你受苦的。而……”
他一咬牙,脱口而出:“而学生乃一介布衣,实在高攀不起长公主。”
陈潢的话宛若一股寒风卷着雪团兜头将人扑了个手脚冰凉,七七满腔的热情顿时冻住,清亮的眸光渐渐暗下来,盈盈的水光在里面泛滥,可她硬是挺直了脊梁,不让它掉下来。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她脸上的笑容平静很,说话的声音轻且柔,若非水光闪烁的眸子,任谁也感觉不到她心中蔓延的哀伤。
“长公主,身份有别……”
“你不要用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阿玛他一直对我说,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七七瞪住神色拘谨的陈潢,喝住他自认为对她好的一番言论。
“陈潢,你能告诉我这些年一直不娶妻的缘由吗?”她忽然展颜一笑:“假若我听得不满意,我就当你是在等我了。”
为了追到仰慕已久的男子,七七不介意脸皮厚点,言语热情点,胆子放大点。今儿个她若不能把这位才子彻底搞定,保不准他不会连夜卷铺盖跑回钱塘去,随便娶一名女子,绝了她的念头。
陈潢一时间张口无言,他在塞外行走多年,遇到过不少热情奔放的女子,但像七七这般直言无谓,脸皮厚到极点的女子还从未曾见过。何况,她是养在深宫的公主,并非草原上牧羊的西域女子。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七七默默数到十,眨巴着双眼,笑容灿烂的宣布。
“长公主,这不合礼数。”
陈潢傻眼,在原地踟蹰了半天,也讲不出一句话来辩驳。他觉得此时此刻不论他说什么话,这位公主都能将那话瞎编成有利于她的。不说不错,多说多错。陈潢默然不语。
“什么叫不合礼数?我选我喜欢的人做夫婿有什么不对?阿玛活着的时候就答应过我,我的额驸由我自己挑选。若是你说你是汉人,我是满人,满汉不通婚。可你别忘记了,顺治五年八月便允许满汉官民相互嫁娶了。况且和硕恪纯长公主,和硕柔嘉长公主她们俱下嫁给汉臣为妻。你等着,我想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我。宁可抛弃这满身的荣华,我也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好一句抛起满身荣华,也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风尘仆仆从云贵那边赶来见七七的孔四贞站在外头伫听良久,听到七七发自肺腑的话语时,她忍不住赞道。
“四姑姑?”七七掉过头,看着容色憔悴的孔四贞,惊喜的轻唤。
孔四贞唇角浮出一丝苦涩:“七七,倘若我有你这般想得开,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心高气傲的她与额驸孙延龄感情不睦,讲到底,俩人所争执的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权势富贵这些东西,一眨眼就会化为乌有。蹉跎了几年,她突然明白过来,七七当初在顺治灵柩前为何要对她说那番话?
“四姑姑,想开了就好。”七七浅笑。
“陈先生,望你珍惜我家七七的一番心意。这孩子同她阿玛一样,选定了就不会后悔的。”孔四贞一语双关。
七七挽住孔四贞的胳膊,开玩笑似的看着面色微窘的陈潢,说道:“我不会给他机会逃跑的。即使逃到地府里,我也会追下去,一殿一殿地闹过去,逼着十殿阎王将他还回来。”
这世上还有什么话比这更为打动人心呢?陈潢震惊的看向在他印象里始终是个小姑娘的七七,愕然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渐渐展露出少女的风华,一颦一笑,使人心醉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