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听了朱贵的劝,陈潢见科考的情势不容乐观,并亲眼目睹了几起官兵当街强抢老百姓财物妻女的事,他不禁心灰意冷,动了弃考的念头。
既然有了这份心思,陈潢马上便犯了懒劲,不再勤读苦诵那些八股文章,反而饶有兴趣的四处游历,勘测京畿一带的地理环境水流风速等,并一一记录在册,以备后用。
时光飞逝,转眼间季春将过,孟夏欲临。陈潢在北京城里待了一两月有余。
这一天,大清早起来,洗漱完毕,他推窗眺望天空,见晴空万里,晨光清爽宜人,不由动了去郊外踏青的念头。
“陈爷,你这一大早是要到哪去那?”
朱贵打了一铜盆的洗脸水给客人送去,在楼梯的过道上,他碰到陈潢跨出房门来,抬眼瞧去,发现他背后头挂着一只不伦不类的藤编箩筐,肚子里禁不住暗暗好笑。心道:好端端的一个举人老爷,不用心思在文章上头也就罢了,反倒穿得像个种田的乡巴佬,整日里与地里的烂泥巴打交道。
听到问话,陈潢关好门,反过身来笑道:“听说城南海会寺的憨璞性聪和尚近来在讲经说法,我也去凑个热闹。”听讲经是顺便,勘测地形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陈爷,请恕小的多嘴,你去听讲经也不用背着箩筐去吧?”不曾见过人进寺庙里去听讲经还背着个不伦不类的箩筐,朱贵不免惊疑万分,嘴巴稍快地抖露出心中的疑问。
话音未落,就听到过道尽头的房间里面传来一阵骂骂咧咧催洗脸水的粗暴声音。朱贵一听,脸一白,身子一抖,急忙点头哈腰的连说了声对不住,他要先去招呼其他客人了,陈爷你慢走。
一路小跑溜进房间里,紧跟着传出一声铜脸盆“哐啷铛”掉在地上的声响,和一通不干不净的打骂声……
陈潢站在原地犹豫片刻,掉过头,眼光复杂盯住传来朱贵阵阵求饶声的房间,瞅了一会,尔后,咬唇猛然转身,快步下楼离开客栈。
这世道,有很多事不是他能管的。朱贵若还想在这客栈里混饭吃,就得学会一个字“忍”。即使这趟经由他出头了结了此事,但朱贵的伙计生涯也算到头了。从昨儿个他的话来看,朱贵一家五口,俱是仗着他在客栈里微薄的月钱度日,他不能,亦不可以少了这份差使。
站在客栈外的石板路上,陈潢深吸一口迎面吹来的晨风,凉凉的,带着春暮的暖意和芬芳,渐渐平息他心里的烦躁与闷气。
捱不过良心上的谴责,陈潢忍不住回头冲着客栈里头张望,一张鼻青眼肿的脸孔不经意间晃过,定睛一瞧,正是朱贵本人。看情形,是那位客人出够了气,放他下来做事了。见到他挨了一顿打骂,仍旧满面笑容招呼客人的模样,陈潢不觉凄然心酸,叹口气,背着箩筐朝着南边走。
一路上,他碰到了不少披着褴褛的破棉袄,腰间勒着一根稻草搓成的草绳,右手拿竹杆,左手端着一只碗沿全是裂口的破碗,拖家带口地跪在街道两旁乞讨的灾民。
他们不时跪在过路人的脚跟前,拼命的磕头乞求:
“大爷,大爷,求求你,行行好,赏口剩饭吃吧。俺们全家是从山东那边逃难过来的,前几天就饿死了一个丫头,今儿个眼看着小子也快没命了……”
“大爷,你身边缺人伺候不?求你买了我家丫头去吧。她啥都能干?洗衣做饭劈材针线,不管粗活细活,她都能一个人做下来。”
“大爷,你不用花钱,我家丫头小子随你挑,只求你给口剩饭,让他们好保住这条贱命。”
看到这一幕,陈潢情不自禁攥紧垂放在身侧的双手,直到手心底里传出刺痛的感觉,他方勉强抑制住心头窜起的怒火,在原地踟蹰了一会,提起重似千金的脚步,准备离去。
不想,远处忽然一阵骚动,几个穿着官兵衣服,身材魁梧有力的大汉一面推搡着路人,一面胡乱挥动手中的红缨枪杆子,或是用马鞭儿驱赶街道两边的乞丐。
“闪开,闪开,十三衙门的吴良辅大人来了。”
一听是十三衙门的人来了,街道上人顿时一哄而散,走得慢的,免不了挨了几下。到京城时间不长,然陈潢也听朱贵提起过吴良辅的名字,说他是皇宫里面最最得宠的太监头子,统管宫里面所有的太监。
“这位爷,你不如到我的小店里来躲一歇。”
一名穿着褐色团呢长袍,外罩黑狗皮赭色马褂,长脸,高鼻,下巴留着一小撮胡须的老者悄悄在背后捅捅陈潢,嘴一努示意他进入身后头只留了一块门板没上的药铺。
陈潢用眼扫了下乱成一团,哭爹喊娘的街道,点头谢过那位老者,进入药铺内,放好箩筐,拣了一张临窗的椅子坐下。待坐定,一名年约十一二岁的小伙计立即送上茶水。与老者寒暄了几句,陈潢得知他是前朝崇祯帝时的太医,姓何,名寿锋。因兵乱逃离了皇宫,隐姓埋名在城南开了间药铺糊口。
“何大叔,那个吴良辅很厉害吗?”陈潢透过窗户缝隙隐约瞧见外头街道上的混乱,眉头一皱,语调激扬的问。
“谈不上厉害!不过是依仗顺治爷的偏宠,做了十三衙门的头子罢了。”何寿锋冷笑一声,道出真相。
陈潢转脸,端起茶水呷了一口茶,装作不清楚的说道:“看上去他的权势满大的。”
“岂止大!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你瞧瞧,连当街强抢民女的事都做得出来了。”曾在宫中当过太医,何寿锋顶瞧不起的便是皇帝宠爱身前的宦官,想想明朝的覆灭,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由于权宦与外臣内外勾结,专横跋扈,排除异己。
“难道就没人制止吗?”陈潢猛地将几子一击,眼光一闪,霍地站起来,拔腿就朝店门口走去。
见状,何寿锋急忙使了个眼色在柜台后面捣药的小伙计,命他去门口挡住。尔后他慢吞吞的踱步过去,立在只容一人进出的门口,望着吴良辅走后,满地狼藉,一片凄冷的街道,劝道:
“天一贤侄,你若是有心救民于水火,不如入朝为官,兴许还能尽一些绵薄之力。”
“何大叔,小侄对功名一事兴致雀雀。但若谈到救民于水火,小侄私下以为,与其在朝堂上整日溜须拍马,还不如倾己之力,治理黄河的水患。”
陈潢年少气盛,未经挫折,听不进何寿锋的良言,一厢情愿地编织他治理黄河水患的梦想。现今的他还不懂得,仅凭一人之力,便想做历朝历代的当政者都为之头疼的事,好比螳臂当车,自毁其臂。
“天一贤侄,你可知朝廷中有河督一职?”何寿锋毫不气馁,以饵诱惑其上钩。
他缘何热心于此事?原来,他与陈潢的兄长陈伯仁有一面缘,曾听陈伯仁提起家中酷爱玩水戏潮,不喜功名的幼弟陈潢。今见陈潢背着箩筐独自伫立在街头,觉得有些面善,正待上前叨唠几句时,吴良辅的大轿子适巧路过,给了他可趁之机。一问之下,果然如他所料,是陈伯仁的幼弟。
“河督?从一品的大员,不是谁都能爬的上去的。”陈潢摇头,冷笑一声。何况现今天下初定,连龙椅都没坐稳呢,还谈什么治理黄河水患?简直是空口白牙说梦话。
“天一贤侄,事在人为,你何不去试一试?”
何寿锋倒不是认为做清朝的官有什么好的,而是他听了陈伯仁说他弟弟的一番话后,动了心思,再加上河督这一官职是利国利民,对子孙后代都有莫大好处的职务,遂不遗余力劝说陈潢入朝为官。
“何大叔,小侄今日还要去城南海会寺听憨璞性聪和尚讲经。时候不早,请容小侄先行告退。”陈潢借口要去听讲经,躬身作揖,背上放在墙角的箩筐,不顾何寿锋的一再挽留,径自往城南行去。
何寿锋扶着门板盯着陈潢挺立的背影,静默了半响,转身跨进门槛,入药铺后的书房铺纸磨墨,即可修书给陈伯仁,道明此事。
顶着日头走了好些时候,陈潢抬手抹掉一把汗,略黑的脸庞微微泛出一层红晕,他抬头远眺,发现一座寺庙在绿荫丛中忽隐忽现,“当,当……”一声声低沉庄严的钟声伴随佛号声声连绵不绝地飘荡在寺院的上空。
陈潢嘴边浮现一丝浅笑,闭上双眼,深吸几口气,稳定心神。突然,他听到路旁边的草丛里发出细碎的声响,眉头一拧,弯腰拨开乱草,寻找声音的来源。
蓦地——他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惊愕的看着乱草上头大约五六个月大的孩子,观她身上绣工精美的衣服,应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只是为何会被丢弃在这荒郊野外,蛇虫出没之地?陈潢蹲下身子,很是为难地瞅住显得格外安静乖巧的孩子,陷入救还是不救的自我挣扎之中。
还没等他有所行动,离他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对话声。
“师姐,你是把孽种扔这里了吗?”
“废话!我亲手扔的,肯定是在这里。”
“那怎么找不到了那?”
“等找到了,我就一刀杀了那个孽种,为死去的姊妹们报仇雪恨。”
“师姐,她还是个孩子。我们……”
一个清脆的耳刮子响起,紧跟着师姐喝斥道:“闭嘴!她身上留着的可是满洲鞑子皇帝的血。”
陈潢一听,面色大变,呆呆的瞧着地上乖巧可爱的孩子,随后,他叹口气,动作迅速地放下背后的箩筐,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取出,尔后抱起不哭不闹的孩子,小声的叮嘱:“乖孩子,不要哭不要闹,我们俩今日否能顺利度过这关,就全看你了。”
说完,陈潢轻手轻脚地将孩子放到箩筐里,脱下身上的狼皮马褂盖在上头,又把先前取出来的书本等,轻而又轻之的放在马褂上边,重新背起箩筐,猫着腰钻出草丛,等他的脚落到官道上,直起身子,抬头一看,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冲他胸口直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