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暗下来，空气闷热得像是待在蒸笼里般，令人心头倍觉压抑。天上的云层压得老低，树枝桠一动不动，仿佛有一场暴风雨顷刻间就会到来似的，整个景山都笼罩在一片黑暗里。
过了不多时，雷声一阵阵地从远方滚动而来，紧跟着，一道道闪电在黑压压的云层忽闪而过，沁骨的寒风立即席卷起漫天的沙尘朝着人脸扑过来，顿时吹迷人双眼。
“讨厌！”
一时没提防住突然来袭的风沙，七七揉揉右眼，小声咕哝。
躲在她旁边，窥看关押长平公主殿阁动静的费扬古不小心瞧见她的动作，嘴角不禁微微翘起，一抹笑意瞬间融入夜色。
曹寅眯起眼睛，盯住在花木丛中鬼鬼祟祟的人影，压低嗓音提醒：“大人，有人过来了。”
他掉过头，瞟了眼隐藏着墙壁后头，费扬古模糊的身影，依稀看见他的手似乎放到腰间的跨刀上。
这时，一道闪电伴着轰隆隆的雷鸣划过长空，照得四野通明雪亮。
曹寅这才瞧清楚费扬古绷得紧紧的脸庞，以及布满杀意的双眼。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曹寅忽然意识到，今夜或许是他命运的转折点。
“曹寅，你先过去。不要惊动他。让他带着人离开，尔后在原先定好的地方，收网。”费扬古沉声命令。
曹寅握紧腰间的跨刀，点点头，手一挥，几名侍卫随即出现，几人如同猫儿般步履轻盈地潜入夜幕，分散到各个隐蔽的角落监视起来。
那道黑影渐渐靠近貌似守卫森严，实际松懈无比，关押着前明公主殿阁。见到他顺利迷倒廊檐下站岗的侍卫，进入殿阁内。
费扬古忍不住掉过头，问出心底的困惑：“七七，你是如何发现小德子他有问题的？”饶他绞尽脑汁也想了几个晚上，也推断不出小德子会当刺客奸细的缘由？
“陈潢无意间说漏的一件事，让我产生了对他的怀疑。”七七也不隐瞒，直言相告。
“是指他初来京城住的那家客栈里那个伙计的事吗？”费扬古思索了下，很快抓住其中重要的线索。
七七笑了笑，说道：“那伙计叫朱贵，他堂叔家有个儿子被送进宫里当宦官了。而那孩子正是小德子。北京城里能姓朱的人家，还真都是有几分来历的。”
“难道他们是前明皇室的后代？”费扬古不假思索地切中要点。
七七笑而不答，捏紧手中的弓箭，眸底露出一丝冷然。
在意外发现小德子的真实身世后，她并未慌张，而是坐下来，沉着冷静的细细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事情。包括被离奇的偷出皇宫，去看荣亲王陵寝回来的遇刺事件等。
待想通所有事情，她决定将计就计，避开小德子，私下里请陈潢去那家客栈里暂住几天，故意散布康熙要去景山拜祭的事宜。同时埋下暗探，盯住平时与朱贵来往的人物，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俱要看紧，绝不遗漏其中一人。
另，她自己也看住小德子，不让他找出一个借口离开身侧左右，接触到其他人。正如她所预料的般，刺客们虽未得到小德子的正确消息，但抱着不放过一次刺杀机会的念头，如期而至了。
沉默了半响，七七垂下头，叹息一声：“负责此事的九门提督吴六一在小德子家中，搜出了一件对大清江山能否坐稳十分紧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费扬古紧追一句。
七七不答话，瞅着不时划过一道闪电的阴沉沉夜幕，良久，唇边现出嘲讽的笑意。谅这世间的人想破脑袋都想不到，他们竟能找到那件东西。古人的智慧果然是不同平常人那！
“七七？”费扬古急了。
“前明建文帝后裔的族谱，还有一枚羊脂玉的盘龙玺印。”七七嘴角边的嘲弄加深。
“七七，我宁愿你是在开玩笑。”费扬古显然无法接受小德子是前明建文帝后裔的事实。
“当吴六一秘密送来此物时，我亦甚是惊讶。但翻看了匣子里保存完好的族谱和羊脂玉玺印后。”七七停住，不继续说下去。
不管那族谱和玺印是否是真的？小德子他是不是前明建文帝的后代？她都会把他的身世做成既定的事实。
前明崇祯帝的长平公主，前明建文帝的后裔，这两枚举足轻重的棋子，将会成为她压制住三藩蠢蠢欲动心思的重要砝码。
南边不是有人打着朱三太子的旗号造反吗？那她就推出真正的明室继承人出来，将他们好吃好喝的供养在宫里，每年都按月按日的护送去明朝的皇帝陵寝，进行隆重的献祭。
“小舅舅，明儿个我们得回宫去了。陈潢他……你安排他到你府上暂住吧。”七七欲言又止，顿了好一歇，才将话说完。
“七七，他不适合那。”显然是察觉到外甥女的心思，费扬古摇摇头，作为一个爱惜小辈的长辈告诫。
“小舅舅，你多虑了。我对他纯粹是发自心底的敬仰，并无其他的意思。”
七七不以为然的回答。这些年，她忙着同朝廷里的那群朝臣们玩斗智斗勇的游戏都来不及，哪有时间顾及其他？何况每次与陈潢见面，费扬古总是坐在旁边虎视眈眈，那架势，好像是怕人家拐带了他天真无邪的外甥女一般。
“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
费扬古不大相信她的话，心底里总觉着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他脑子里陡然间想起顺治帝为了他姐姐要死要活的情形，心头不觉颤动，暗自祈祷，七七不会走上她父母的老路。
“小舅舅，我们该走了。”
七七回过头，咬住下唇，盯住飞速离开的两道黑影看了一会儿，直到他们隐入夜色中，她方掉头，疾步跑向预先埋伏下的必经之地。费扬古见状，趋步追上去。后头紧跟着七八名近身侍卫。
在夜幕中，急行了大约一顿饭工夫，七七，费扬古一行人抵达景山东麓脚下，与事先埋伏的人接头，得知接应长平公主他们的刺客尚未到，他们马上寻了一个隐蔽处潜伏好。
暗沉的夜空飘起了稀稀落落的小雨点，一粒粒打在四周的树梢树叶上，发出时紧时慢的沙沙声响。远处从偶尔传来一两句拖着沙哑音调的敲梆打更声，愈加使人感觉心神紧张。
“七七，你还是先回去躲一歇雨吧？”费扬古不忍心年幼的外甥女与他们这些粗人一同受累，贴近七七的耳畔，低语。
“嘘，人来了。”
七七的眼光一动不动的盯紧从山上飞速而下的两道人影，通过时不时闪现的雷电，隐约可辨清俩人的身形，走在前头的是男子，尾随其后的定是那位气质纤弱的师妹。
很快，救走长平公主的黑衣人也从旁边的树丛里钻出来，与俩人会合。
就在这当口，费扬古一声令下，一道烟火直冲上天，片刻间染红了半天的夜幕，伴着冲天的火光，震天的喊杀声此起彼伏，侍卫们举着长枪和腰刀蜂拥而上，将猝不及防的四人团团包围起来。
七七在费扬古等人护送下，缓步踏进包围圈，含笑的眸光掠过三名刺客，落到体形瘦小的黑衣人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慢悠悠的说道：
“小德子，不，应该叫你朱炳文才是。这些年还真是辛苦你在我跟前卑躬屈膝的当奴才了。能被前明建文帝的后裔如此小心翼翼的捧着，我也算是古往今来头一人了。”
她的一席冷嘲热讽，引来其他三名刺客诧异的目光。长平公主朱淑娖更是瞪大双眼，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年来，给他们通风报信的人，竟是传说中建文帝的后裔。
“你是惠宗皇帝的后代？”
黑衣人不答话，露在蒙面巾外头的眼睛直勾勾的瞅住立在火把下，全身半干半湿的七七，盯看许久，他抬起手，缓缓摘下脸上的黑色蒙面巾，现出小德子那张清秀白净的脸庞。
“主子是何时知道奴才身世的？”
或许是习惯成自然，或许是真心爱护过七七，朱炳文一开口便是主子奴才。他卑贱的自称，立即惹来朱淑娖的不满。
她双眼通红的吼道：“朱家决计不会拥有愿意当满洲鞑子奴才的后代。”
吼罢，朱淑娖劈手夺过她师妹手中的长剑，毫无情义地挥向定定的注视着七七不动的朱炳文。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发出呜呜的声响，穿过淅淅沥沥的雨幕，“锵”的一下打掉朱淑娖手中闪着寒光的利剑，守在四周的侍卫们不待费扬古下令，一涌而上，将除了朱炳文之外的三人，捆了个手脚结实。
朱炳文愣愣的看着手握弩弓的七七，眼睛里酸痛的感觉加重，视野逐渐模糊，除了七七在火光映衬下愈发鲜艳夺目的衣裳外，再也瞧不清其他。耳畔忽远忽近的传来听了好些年的软软音调。
“朱淑娖，也许该叫你长平公主。不过，你这公主似乎当的名不正言不顺那？毕竟朱棣的皇位是谋逆来的，不是名正言顺的从他父亲手里继承的。而你作为一个谋朝篡位者的后代，在这里口口声声喊打喊杀，说要替朱家诛杀不肖子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吧？况且，这些年他毫无怨尤的替你们做了这么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到头来，却要因为他喊了一声主子，称了一声奴才而杀了他！这还真是让人觉得可笑至极那！”
软软的语调骤然提高几倍，掷地有声的喝道：“原来在你朱淑娖的心目中，他不过是一粒随时可弃掉的卒子罢了。我还真是有些为他不值。”
相处多久，朱炳文早将七七的心思摸透了七八分，他立时听出她语气转换间流露出来的几分杀意，果然，只听得软软的嗓音变得冷凝：
“来人，把朱淑娖关回原处，废掉她全身的功夫，明日送去宫里。其他俩人押去刑部大牢，明日午时押赴菜市口行刑。”
一听这话，朱炳文手脚冰凉，全身颤抖，墨黑的眸子凝视着在跳跃的火光中，看不清脸色变化的七七，等待着自己的判决。
“曹寅，朱炳文就交由你送去九门提督府，交给吴六一看守。记住，今夜的事谁都不准走漏半个字，若是日后查出谁走漏消息——”
七七抬起冷冰冰的小脸，举起手中的弩弓，一只羽箭划过漆黑的雨幕，射落飞过的老鸦颈中。
老鸦“呱呱”的惨鸣几声，在半空中打了几个筋斗，好巧不巧的落到朱淑娖的脚下，鲜红血液沿着雨水流淌开来……她面色惨白如雪，发丝粘在额头上，眼睛写满了不相信。
“诛杀九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