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尚书府。
叶钦半躺在太师椅中,微阖着双目,夕阳西下,透过精美的镂花窗棂,在屋内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圈。
龙涎香的香味在室内幽幽的蔓延,他似乎格外厌倦那些带着暖意的阳光,因而将自己深深的埋在浓重的阴影里。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给这间沉寂的屋子带来了些许清新的气息。
叶钦头也不抬,除了他那个放荡不羁的儿子叶疏影,还会有谁?他依旧阖着双目,他在等他开口。
叶疏影定定地望着阴影里的老人,半晌没有说话。
这是父亲吗?什么时候,父亲竟是这般老迈了?自己,就一直没有发觉吗?
叶疏影心里忽然涌起一些莫名的伤感和愧疚。多久了,自己多久没有和父亲好好的说过一次话了?
记不清了,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总之,很久了。
他心中原本憋了一肚子质疑的话,但此刻,竟一个字也说不来。
堪破,无心的话还在耳边。
那么,你呢?你放下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
只是,终究,血浓于水啊!
“怎么不说话啊?”
叶钦苍老的声音响起,叶疏影慌忙回过神来。
“我还以为,你又要来质问我呢?”
叶疏影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与父亲的对话仅仅只剩下质问了?
他质问他问什么一再逼迫无痕,他质问他为何包庇乱臣贼子。
哈哈——
他们是父子啊!
叶疏影深吸一口气,不能再想了,他怕自己再想,就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粮草部队出事是不是你计划的?”
叶疏影语气有些生硬。
“我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隔着阴影,看不清叶钦的表情,但语气,却是一贯的圆滑。
“你想置燕王的军队于死地。”
叶疏影毫不客气。
粮草被劫,五万大军等若断线的风筝,还能够飘多久呢?他无法容忍无痕被逼上如此绝境!绝对!
“哈哈——”
叶钦不怒反笑。
“哦?我要是想断他们的粮草,还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叶疏影愣住,以他的身份地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的将粮草运过去,再劫杀吗?
“你怕的是留在应天的燕王吧!”
清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颜若风。
“怎么,若风,连你也怀疑是为父做的手脚?”
叶钦终于睁开了双目,寒声道。
颜若风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一流杀手,向来对自己忠心不二。然而,地下通道里一战之后,他却仿佛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心中除了杀戮便再没有任何其他感情的工具。
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女人!
叶钦想到无痕那双淡定从容的眼睛,禁不住一阵愤怒!
“不是怀疑,是肯定。”
颜若风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表面看,他依旧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但他不是,叶疏影明白。
“义父不要忘了,若风可是从您的杀手组织里走出来的。”
颜若风垂眸道:“不动如山迅疾如风掠劫如火,如此的行事作风,除了义父的杀手组织,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势力能够做的到。”
叶钦哈哈一笑,精瘦的双眼里陡射出锐利的光芒。
“看来,我还真是没有白教你啊!”
倏地走上前来,道:
“没错,就是我干的!乱臣贼子,本就当人人得而诛之!”
“你——”
叶疏影怒目圆瞪。五万条人命,就被他一句乱臣贼子轻而易举的否定掉?
“怎么?你不忍心吗?”
叶钦带着几分嘲讽,但不得不说,知子莫若父,虽然父子冷战多年,但叶疏影的所思所想无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颜若风紧皱眉头,一声不吭。
“你也不忍心吗?你的心里还有不忍心这种东西的存在?”
叶钦望着颜若风,这个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杀人工具,什么时候,竟也会有同情心?
不对,不是同情心,颜若风是不可能有同情心的,他是从手无寸铁的妇孺开始他的杀戮之道的,绝不可能会有同情心!
“你怎么会不忍心?”叶钦笑道:
“你是我教出来的,我比你自己都要清楚你!你不过是担心澹台无痕那个臭丫头罢了!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颜若风冷冷抬头,没有说话。不可否认,叶钦说的是正确的。他早就忘了同情是怎样一种感觉。他和叶疏影不一样,叶疏影是有血有肉的热血男儿,而他,不过是个自甘堕落的杀人工具。
澹台无痕的出现,本就是个意外。她毫无理由的扰乱了他的心,在他一潭死水的心海里搅起了轩然大波,他讨厌被人影响,他不想要这种受人牵制的自己。
但他无法逃脱,那个坚强到让人心疼的影子深深的烙在心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他情不自禁的为她牵挂为她担忧——为她,变了自己。
“五万条人命在你眼中真就这么不值一提?”
叶疏影没有察觉到颜若风的复杂心绪,不顾一切的冲着叶钦吼道,他知道,他永远都逃不脱叶钦的手掌心,因为他是他的父亲,看着他长大最了解他的父亲!
“大礼不辞小让,大行不顾细谨。为了正统的大明天下,五万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叶钦冷漠无情的凝视着叶疏影。
“大行不顾细谨?”
叶疏影讷讷的重复着,难以置信的望着眼神冰冷的叶钦。
“可他们也是我大明的子民,他们也有父母兄弟,若是战死沙场,那他们自当感到光荣,但却是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在自己的国人手中,你不觉得,这对他们来说太残忍了吗?你如何面对天下百姓?”
叶疏影双目通红,情绪有些失控。
“哼!用不着你来教导我!妇人之仁,能成什么大事?”
叶钦撇过脸去,冷冷喝道。
不得不说,叶疏影说道了他的痛处,他终究也并不是完全冷漠无情的人啊!只不过自己那点可怜的坚持容不得他犹豫心软。
“那你觉得燕王会善罢甘休吗?”
颜若风面无表情,仿佛刚刚的失神不过是场幻境。
“五万大军是他的主力,就算他势力再大,也是在北方。若是失去这主要的依仗,他还能嚣张多久?”
叶钦冷哼道。
“你太小看燕王了。”
颜若风没有过多的反驳,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也足够让叶钦心虚了。
“什么意思?”
“狡兔三窟,我可不信心计过人的燕王爷会将自己的江山一股脑压在那五万兵马上。”
叶钦瞳孔皱缩,他不能想象,燕王在西北的这几年到底秘密聚集了多大的势力,若是真如颜若风所说,那他的苦心算计到头来岂不是还是一场空?
他不能容忍!正统的江山传承,不能毁在他手上!
先帝待他恩重如山,他绝不能辜负先帝所托!
叶钦凝眉沉思片刻,忽地狠狠一拳砸在茶几上。
“呯——”
茶几上的紫砂壶应声摔落下来,跌得粉碎。
“不管他有多少手段?我都不会让他得逞!”
叶钦眼睛里透出嗜血的残忍光芒:
“我会让他得到乱臣贼子应有的下场!”
顽固不化!
叶疏影绝望地闭上双眼。
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终于明白,澹台无痕瘦削的双肩上到底承受了多少不可承受之重。
澹台无痕,该怎样才能帮到你?
叶钦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叶疏影颜若风二人见状知道再说无益,叹口气走了出去。
“你准备怎么办?”
叶疏影眯着眼睛望着渐沉的夕阳,轻声问道。
没有回答。
“去吧!陪着她,也是好的。”
颜若风诧异的抬起头,问道:
“你不去吗?”
叶疏影苦笑一声,
“这应天城平静不了多久了,我得替她守着,哪怕就是多保护一个无辜的百姓,也是好的。”
颜若风心中一颤,果然他才是最最懂她,也最在乎她的人,即使那不叫爱情。
而自己,颜若风不禁苦笑着摇摇头。先前要杀她的人是自己,如今眼里只有她的还是自己,他始终比不上他们任何一个,他就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魔,无论怎样伪装,怎样蜕变,也终究配不上未沾染尘世的精灵。
“我不走。”
良久,颜若风轻轻说道。
“她需要你。”
“应天更需要她。”
颜若风笑道:“但如果她不在,我们一起替她做她要做的事。”
叶疏影望着云淡风轻的颜若风,忽然觉得,一切,并没有想象中的糟糕。
应该相信她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