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决意如何?”文弈对秦璟在京中的安排自也是心知肚明的。
秦璟淡淡一笑,道:“好不容易来文府一遭,我自是要侍奉先生重阳登高了再走。”见文相微露忧色,又道:“这番若就此遂了他们的愿,以后他们就愈发猖狂了。苏瑾铭那边,我自会派人去给章按察施压,先生也以文晋的名义给他发封私函吧。”
文弈点点头,苏瑾铭是他十分看好的后生晚辈,又是陛下得用的心腹,他自是不愿他就此遭祸。看了看陛下神色,又犹豫道:“宫中……”
“如今如今后宫之中,太后、贾妃二人横行无忌,我是不想再忍了。再者,既已拿到甄家的把柄,也不想再苦等贾家自漏马脚了。”
大祁历代君王皆是以孝治国,实际如何不得而知,但明面上都是十分注重孝道的。是故,碍于甄、贾两家的国舅身份,若非他们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他是无法将他们彻底铲除的。若不能彻底铲除,凭贾家几百年的根基,将来就会成为隐患。
其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栽赃嫁祸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贾家一个屹立数百年不倒的一等世家却自有其手腕,贾国舅也非易与之辈。而若无法将贾家一气扳倒,就必须留下甄家以相制衡。
多年来,他一直命人在暗中收罗甄、贾两家的不法之事。但贾家行事却一向谨慎,其实一个世家大族,即使家规再怎么严苛,也总会出些不肖子弟。可不外乎是飞马行猎、打架斗殴、仗势欺人等纨绔子弟的常见行径,都不算什么大罪。
甄家在他的纵容下,倒是更嚣张跋扈些,侵夺民财、徇私舞弊、欺男霸女之事时有耳闻,虽暗中牵涉了几桩命案,却还不至于草菅人命到激起公愤的地步。
因此,他一再隐忍,将杀机暗藏,想等一个他认为万无一失的时机。只是如今……
忽然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杯盏相碰之声,秦璟喝道:“是谁?”一边疾走至门边,将门打开来,却见薛清婉正立在门外。
文弈在心里叹息一番,朝秦璟拱拱手,离开了。
秦璟看着低头不语的清婉,冷然一笑:“薛姑娘真有闲情逸致,端着茶盘站在这儿看景,站了这许久,不累吗?”
清婉忍下心内翻涌的波涛,冷静回道:“若非皇上有意让民女听见,就凭您身边那许多暗卫,民女又怎么近得了书房?”她这是将自己性命作孤注一掷了。
那日在角门外见了文相对这三公子的态度,她本就存疑,只因那时求文老夫人助她报仇的意念占据了她全部心神,因此无暇多想。这些日子在文府,虽不曾再见过这位三公子,但从文老夫人不经意流露的态度中、从底下人议论三公子吃穿用度的只言片语中,她心中已有多番揣测。方才听了文相与三公子的一番对话,就猜出这三公子的真实身份,也隐约察觉自己似乎是陷入了局中。
方才文老夫人突然让她送茶食到书房,她就觉得有些古怪。在文府这些日子,文老夫人都只让她做那幅“拂露观音”绣像,并不曾吩咐她做其他杂事。只是如今她既身为文府婢女,自是要听从吩咐。到了书房,见房门紧闭,她还犹豫是该敲门还是避开,却听见旧主的名字,再听下去,便觉二人的对话有些蹊跷。而商谈这样紧要的事体,门外竟无人把守。后来那声“薛姑娘”更是让她确定,皇上是有意让她听见的,并且早已知晓她的身世了,否则,他一个皇帝怎么会知道她一个小婢的姓氏。
秦璟挑了挑眉,倒是对这女子有些刮目相看了,倚在门上笑道:“有趣,有趣。”又收了笑颜,冷声道:“那你说说,你听了那么多不该听的话有什么想法?”
清婉忍住扑面而来的杀气,强迫自己直视皇上的眼睛,道:“皇上费这一番心思,不就是想要借民女薛家遗孤的身份来助您铲除外戚吗?”
“聪明!聪明!”秦璟拍手而赞,真真觉得有些意外,淡淡一笑,道,“那你说说,你打算怎么帮朕?”
清婉敛容屏气道:“民女一介女流,于朝事上无法对皇上有所助益;但是,若民女没有猜错,皇上如今正需在后宫安插个心腹之人。”
“嗯,不错。只是你凭什么能让朕视为心腹呢?要知道,天底下想入宫服侍朕的女子可也不少。”
“其一,民女是孤身,身后无任何势力纠葛,只一心一意听从皇上吩咐;其二,因与甄家有亡父之仇,民女绝无可能倒戈;其三,民女自幼遭逢大变,又沦落多年,历尽艰辛,是故心思计量,绝不是那等娇憨小姐可比。”清婉说到此,又咬咬牙,忍着羞耻道,“其四,民女自认还算有几分颜色,不至污了皇上的眼。”
秦璟挑挑嘴角,将清婉上下审视一番,往她靠近一步,伸手挑起她胸前的一缕青丝,谑道:“有点姿色,就当自己是绝色了?”
清婉闻言,不由得脸色一白。
秦璟将那一缕青丝勾在手指上缓缓地缠绕,轻笑道:“啧啧啧,真是好可怜的模样。”又冷哼一声:“连这种程度的恶言都受不住,怎么对付得了后宫那些蛇蝎心肠的女人?”
清婉急道:“皇上大概也知民女在洪家忍受洪夫人恶言多年,实非受不住,只是报仇心切,深恐皇上厌弃民女蒲柳之姿,故而……”
秦璟淡淡地看着清婉的急切之色,放开手中发丝,道:“也罢,朕就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能办成一件事,朕便信了你。”
清婉心下微微松了口气,凛然道:“皇上但有吩咐,民女不敢不从。”
秦璟玩味地看着清婉面上的凛然之色,缓缓说道:“一旦进了宫,你就不能有任何弱点让她们抓在手里,而你如今最大的弱点就是你的乳娘。”
清婉闻言一个激灵,心中顿时生出些不安,耳边传来皇上冷肃的声音:“杀了她!”
听见一个“杀”字,清婉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恍惚间,却猛地被握住双肩狠狠地摇了摇。她这才回过神来,却觉得耳内嗡嗡嗡嗡,似有一百只蜜蜂在嗡叫,叫得她脑子混混沌沌的。只见皇上的嘴一张一合,明明耳边轰鸣声不断,那冷肃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钻入她的心底:“不用这么害怕,朕知你与你乳娘感情深厚,自会给你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混入你乳娘的饮食中,让她于睡梦中死去,其实不用受什么苦。”
清婉青白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话来。
秦璟从袖内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巧瓷瓶,温柔地执起清婉的手,轻轻地将瓷瓶放在她手心,又帮她把指头一根一根地阖上,轻声道:“朕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可别让朕失望呵。”说完,温柔地帮清婉将鬓边乱发勾到耳后,又轻轻地摩挲她冰冷的脸,笑了笑,转身走了。
清婉跌坐到地上,只觉浑身发冷,呆呆地看着皇上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又呆呆地看向自己的手心,突然惊叫一声,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撒开手。
那瓷瓶在地上滚了几圈,然后安安稳稳地躺着。
清婉迷茫地望着那瓷瓶,不知过了多久,才静静地站起来,静静地走到那瓷瓶前面,缓缓地蹲下去,凝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伸手,将它捡起,慢慢地握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