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李氏正与文老夫人闲话。
文老夫人忽想起一事,问道:“上回你们府上送来的中秋礼中,有一幅背月观音绣像,那针法十分精细别致,这陵州城里的几个有名绣娘的绣品我都见过,却从未见这样的针法,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
文昕听了,十分佩服文老夫人的眼力,她这才知道,原来看针法还能看出那绣活是谁做的,顿觉这针线一道,也是学海无涯路漫漫啊!
李氏笑道:“却不是名家,乃是侄妇家中绣娘所制。”
“原来如此,”文老夫人点点头,又笑叹道,“那绣娘生得那般慧心巧手,不知可有缘一见?”
李氏闻言忙道:“可巧,那绣娘今日恰与侄妇同来。”
按说,清婉是针线上人,出门访客没有带她同行的道理。今日带清婉同来却是丈夫前一天交代的,说是文老夫人钟爱精致绣品,时常也招些绣娘闲话,带清婉同去,正可替文老夫人解闷。她原还觉得似乎没有这个必要,这时却佩服丈夫的先见之明。
彼时,清婉正侍立在屋外,听得传唤,忙移步入内,俯身拜倒。
文老夫人相看了好一会儿,才含笑道:“竟然是这样年轻的女子。我观那绣像不仅针法娴熟精细,眉目间还自然流露悲悯之情,原以为是个经过世情历练的沧桑妇人,未料却猜错了。”
清婉闻言,不由触动情怀,强自忍下心酸,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站着。
文老夫人又细细地问了她用的什么针法、师从何人等等。
清婉一一回答,却在心中思量该如何求得文老夫人帮助。昨夜,苏瑾铭命一小厮传话说,隔天会让夫人带她到文家,能否得文家相助,为她父亲平反,就看她自己了。清婉也知文家之重,若是文家肯助她,何愁不能手刃仇人?因此,对文老夫人十二分恭敬。
其实清婉不知道的是,薛家之事文家早已尽知,只是苏瑾铭觉得与其逼迫她为饵,不如怂动她自己去争取报仇的机会,所以才以那番说辞交代。
这时,有一小婢轻步走进,施礼毕,道是老爷请老夫人叙话。
李氏犹豫,不知是否该告辞,却听那小婢又说:“老爷请苏夫人安坐,老夫人片刻就回。”
文老夫人道声“怠慢”,又嘱咐侍立之人好好伺候,便起身出去了。
文昕心里揣测,不知是不是为了那个疑似皇帝的男子的事。
不一时,文老夫人便回转了,只说是老爷以前的一个学生来访。
文昕闻言便有九分确信那男子就是当今皇帝了。天下称文相作“先生”的学子,不知有多少,可至于让文相劳动夫人去看的,恐怕是没有几个。
文老夫人与李氏闲话了一会儿,又转到清婉身上来,赞了她几句,道:“难为你年纪轻轻,在针线上竟有这般造诣。如今我有一件犹豫未决之事,你可能为我解惑?”
清婉施了一礼,恭声道:“老夫人谬赞,但有垂问,婢子自不敢不尽力。”
文老夫人点点头,道:“千秋节将至,敬给太后的寿礼我却还拿不定主意。太后今年春秋五十九,敬上之物要有将五含九之数。原想着以五尺锦缎绣上九尺观音,坐莲图倒是可以,只是观音像一贯正襟危坐,到底有些因循旧套,因此取决不定。清婉姑娘可有好主意?”
文昕在一旁也绞尽脑汁,权当作智力题来想,五尺锦缎怎么绣上九尺观音呢?坐莲又不能用,难道要坐别的?还是要站着?站着也不能够啊,半身像不知行不行……
清婉低头沉思片刻,犹豫道:“婢子倒有些浅陋想法,只是不知合不合老夫人心意。”
文老夫人倒是有些讶异,这女子竟只片刻就想到主意了,好奇道:“你且说来听听。”
清婉道:“或许可绣站立像,使观音娘娘曲腰以柳枝点露,取‘拂露众生’之意,若直起腰来则正和九尺。”
文老夫人连赞了三个“妙”字,笑道:“清婉姑娘真是灵思慧想。”又仔仔细细地将她从头看到脚,相看许久,却微微皱眉,对李氏说道:“我观此女行止气度,似乎不是民家之女。”
李氏闻言,正要开口,却又想起丈夫交代过的话来。那时她方收留清婉、秋娘二人,丈夫当晚即嘱咐她约束下人,莫将薛家后人留在苏家的事传出去,怕甄家知道了不肯干休。一时有些忐忑,不知该不该将清婉身世相告。转念又想,丈夫与文公子是至交,文相又是清正之人,即便知晓,该也是无妨的,便道:“老夫人,清婉本也是宦家千金,只因遭时不幸,才沦落至此。”
文老夫人讶道:“原来如此,却不知遭何不幸,竟到这地步?”
清婉正愁无机将自家冤屈相告,闻言便跪倒在地,磕头道:“老夫人容禀!”当下将那日对李氏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不觉泪如涌泉。
文老夫人听完,叹息良久,道:“原来有这段隐情,但你家的冤屈却不是我一妇人能做得了主的。”
清婉闻言有些着急,正要再开口哀求,却见文老夫人摆摆手,转头对李氏说道:“这姑娘甚合我意,苏夫人可舍得割爱么?”
清婉听了大喜,已知文老夫人是有意相助了,心中一时转过千般念头。
李氏也明白文老夫人话中之意,自然回道:“清婉能得老夫人青眼,自是她的福气,侄妇哪有阻拦之理。”
岂料清婉却毅然回绝道:“婢子蒙老夫人降怜,铭感五内。只是当初于危急之时受夫人大恩,曾立誓愿终生侍奉夫人,以偿恩情。是故,不得不愧对老夫人美意了。”
文老夫人、李氏闻言,皆是十分讶异。
文老夫人叹道:“倒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文昕倒觉得有些古怪,不知是不是她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她看来,清婉报仇之心该是十分迫切的,如今有此良机反而退却,莫不是以退为进之策?
李氏劝道:“那****不过举手之劳,其实又何足挂齿?只是后来你坚持要入府,我因不好坏了自家规矩,所以才令你签契,并非真就视你为奴婢之流。如今文老夫人垂爱,何不就此换回良民身份?”
大祁制度,非贵族世家不得蓄奴。因此寒门之家的仆人虽也和贵族世家的奴婢一般侍候人,却不属贱籍,仍属民籍。所以李氏这般劝说。
清婉却只坚持要留在苏府报答夫人大恩。
李氏只得再劝:“既如此,你且听我一言。我以侄妇之礼待老夫人,却不能侍奉左右,你替我全了孝心,便是报了恩了,如何?”
清婉当即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感泣道:“惟夫人之命是从!”
李氏当下便吩咐含雪传话,命人即刻回府,取清婉、秋娘二人的契纸到官府改籍。
文老夫人也对身边的小婢附耳几句,那小婢指了一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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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文弈与秦璟正在听那小婢转述老夫人的话:“老夫人说,那姑娘‘言辞敏捷,兼有巧智’。”又将方才之事从头到尾细细地叙述了一遍。
文弈挥手让她下去,转身对秦璟说道:“荆室幸不辱命,未知三公子意下如何?”为掩人耳目,他吩咐文府上下都称陛下为“三公子”。
秦璟玩味良久,才道:“晓得以退为进,倒也有些心窍。”既不至于被视为忘恩负义之徒,又达到了留在文家的目的。“不过……未知她心性如何,事关重大,还是要再考验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