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婉本来就是刻意含糊家世与仇家,为的是怕这夫人畏那仇家权势逼人,不肯为她作主,见这夫人发问,料终也瞒不过,因看这夫人语言温和,像是个慈悲人,只得赌一把,咬牙道:“夫人叩问,不敢欺瞒!家父当年是昆州同知,只因得罪了甄国舅家的两位公子,被栽赃陷害,坐成死罪。夫人明鉴,家父实是被冤枉的!”
李氏有些犹豫,甄国舅如今实在是深受圣泽、权势滔天,若是帮助这两个女子,不知会不会给丈夫引来祸事。但看看眼前泪流满面、楚楚可怜的薛小姐,想到她父亲与丈夫同是同知,她本也是个尊贵的千金小姐,只因父亲被冤死,便沦落到这个地步,想到若是自己女儿,真真要心疼死。于是转念又想,这毕竟已是八九年前的事了,甄国舅或许早已不记得曾有这么一个得罪过他的薛家,于是便有心相助。但终是怕给丈夫惹祸,便使人快马往衙门报信。半个时辰后,传回话来,说既然事有委曲,又同是官眷,让李氏只管收留二女。
李氏得信松了口气,因想起洪夫人的话,又问道:“洪夫人说你们俩手脚不干净,可有其事?”
“夫人明鉴,并无此事。只因洪夫人日常不与吃用,小女只得与乳娘做些针线,换得银钱为生。洪夫人见了银钱,便强抢了去,却说是我们偷的。”
李氏有些犹疑,不知该不该信她的话。
薛清婉见这夫人面露犹豫之色,有些着急,忽然瞧见那小姐身上的扇袋,仔细一看,何其眼熟,心中且喜连老天也助她,便道:“夫人,令千金所配扇袋就是小女所做,小女还记得那背面绣的是‘花逐轻风次第开’。”
文昕低头往腰间一看,那是梓瑛七夕那天送给她的扇袋。虽是扇袋,梓瑛本来是拿来装刀子的,那天拿出刀子来显摆,文昕却见那扇袋绣工极为精致,忍不住赞了两句。梓瑛见她喜欢,便坚持要送给她。她也听梓瑛说过这扇袋的来历。原是她一次上街,无意中见一个老妇人挨家串户地推售绣品,但大概因她是陌生面孔,一般人家不敢信她,看都不看,就赶她走。梓瑛见她可怜,便把她的东西全买下了。
文昕把这段缘故告诉了李氏,李氏点点头,总算答应赎买二人。于是唤人往洪府询问,看那姚家要多少银子才肯了事。
姚家背后的势力其实也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县令,哪里敢得罪苏府,那姚家管事思前想后,只得推说暂将洪小姐留下,要回去禀过家主。李氏便安排薛清婉及秋娘两个暂时歇在府中。
过了几天传回消息:姚老爷说既然苏府要留人,便只要洪老爷赔偿货银就罢了。
李氏见事情总算有个了局,便唤来薛小姐二人,送了她一笔银子,要打发她俩出府。
薛清婉却拉着秋娘跪了下来,凛然道:“夫人大恩,小女与秋娘两个愿入府为婢!”
李氏忙命人扶起,劝道:“你本也是千金小姐,何必自苦如此?”
薛清婉却跪地不起,磕头道:“小女幼失怙恃,家道沦落,早已不是什么小姐了。夫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愿终生侍奉夫人,略偿恩情。”犹豫了一会儿,又说:“夫人可是怕小女不知廉耻,坏了尊府门风?”
原来那天苏瑾铭回府后,便叫人将薛清婉带到书房,又将下人都赶出去,闭门一个多时辰。没人知道这一个多时辰里,两人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只是底下人中间到底有些不好听的闲话流传。
事后,苏瑾铭只交代李氏莫要将薛小姐留在苏家的事流传出去,怕甄家不肯干休。
李氏对丈夫一向依从,且因近日与丈夫的关系刚有些好转,更是怕惹他烦心,因此,虽然对书房内发生的事不太清楚,她也不敢过问,但心里到底是有些不舒服。听薛小姐这样问,也只是默然。
薛清婉见此,便解释道:“夫人不必忧心,那日苏大人与小女密谈,说的只是家父当年冤情,并无苟且之事。小女虽然多年沦落,但幼承父训母教,绝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无耻之人!”
李氏闻言,面上一红,因误会了一个清白小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劝了她几句,见她执着,叹了口气,道:“我苏家虽不是什么大家,但家中自有规矩,只用签了卖身契的人。你俩若坚持要留下来,我却不好坏了规矩。”
那秋娘听得这样说,便扯了扯小姐的衣袖,薛清婉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李氏见此,叹息数声,只得命人立了文书,又送到官府备案。因见那扇袋做得十分精致,便安排她们到针线房做事。
是夜,秋娘服侍小姐梳洗,忍不住问道:“小姐,苏夫人既然要放我们出府,还馈赠银钱,为什么放着良民不做,却要留在这里做人家的奴婢?”
清婉叹了口气,怔怔道:“秋姨,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那天……算了……”
转头拍拍秋姨的手,安慰道:“你也知道这世道的艰难,我们两个女子独身在外,怎么存活?”
秋娘到底心疼小姐要做落入贱籍,劝道:“我们像以前那样做针线来卖,也能过得日子呀!”
清婉苦笑,看着秋姨灰白的两鬓,有些心酸。秋姨其实才三十六七,但看着却似五六十的老妪了,这便是被多年艰辛折磨的。伸手帮她理理鬓角,柔声道:“以前好歹有个安稳住处,以后若是我们两个女子支撑门户,免不得要招来些不三不四的人。留在这里,虽然是做奴婢,但我看那苏夫人不是刻薄之人,想来待下也是宽厚的。我们只做针线,其余万事不愁,不已经比在洪家好了么?”
其实当年她俩初到洪府,也过了一段安稳日子,洪夫人虽不怎么高兴,但也是好茶好饭送到小院里。只是她日渐长成,洪老爷又时不时有东西送进小院,洪夫人便觉得两人不清白,看她十分不顺眼,在洪老爷外出的时候便支使她俩做重活。这倒也罢了,可洪夫人的龌龊言语却让人难以忍受,秋娘受气不过,要告诉洪老爷,却被她拦下,只因心中仍怀感激之情。洪老爷在家的时候,洪夫人便在面上做得周全,小院里又只住了她和秋娘两个,洪老爷不好进去,因此一直没有发觉。
到后来缺吃少穿,日子实在过不得了,她才设计让洪老爷撞见她俩空乏的饮食用度。洪老爷发了一场脾气,洪夫人倒是有所收敛,但是等到洪老爷出门,待她俩更是不堪了。因此她只得与秋娘偷偷做些针线,拿出去换点银米。她是年轻姑娘,不好出门,于是都赖秋娘一个人外出贩售。秋娘又极疼她,将她视若亲女,平时洪夫人指派的脏活累活都抢着做,几年下来,就折磨的衰老了。这次脱险,也赖秋娘尽力,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大闹一场,天可怜见,得遇苏夫人。
清婉抚平秋姨眉间皱纹,忍住鼻尖涌上的酸意,柔声道:“以后我只叫你秋娘吧,你也别再叫我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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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逐轻风次第开”——唐·罗隐《扇上画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