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笑了：“我们俩看问题的角度不太相同。我觉得，认真的交流对双方都是有益的，只要不是在敷衍，这也是对自己的思路进行整理并使之系统化的过程。比如，你问我怎样才能做好自己的工作，老实说，我真的无法给你一个具体的答复，但我大概可以从另外的角度给你一点建议，那就是：不要以猎奇作为赚取读者眼球的噱头。没有思想深度的文章，再华丽也只配归于‘花边文学’，这是鲁迅先生80年前就讽刺鞭挞过的。文章，如果作者不能感动自己，断难感动读者。庄子说过的一段话就很值得我们思考：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
“等等——”张晓雨从身边的包里掏出笔记本，“你再说一遍，我记下来。”
“庄子这段话吗？不必了。”夏风笑笑说，“等我发到你的邮箱里吧。”
“这个主意太好了。”张晓雨兴奋地说，“如果还有其他精彩的语录，一并发给我行吗？”
“这有一点小小的困难。我从小学4年级开始记读书笔记，到现在为止，除去技术方面的笔记，仅和文学、哲学相关的就有厚厚两本，总有十几万字吧，其中大约有近一半是名句摘录。但问题是，这些都是手写的，没法发给你。这样吧，我抽时间整理一下输到电脑里，每个月给你发一次，直到发完为止。不过，这些摘录毕竟只是我的所见所得，我建议你还是尽量自己去读原著，这不仅可以让你筛选出更多的名句，而且有助于加深理解。不过你要注意，千万不可陷入只会寻章摘句的书呆子境界，那样可就成了蛀书虫了。”
张晓雨心里一动。和他谈话令人愉悦而踏实，她不确定这是否就是所谓的“忘年交”。自从参加工作以来，由于独自生活在北京，她常常被寂寞的藩篱所围绕，此刻，那种已经疏离了的、少年时代被呵护的感觉重新被唤醒，她感觉说声“谢谢”已经是多余的了。她抬头看了夏风一眼，发现他身上那种成熟男人的气质令人崇拜。这是一个可信可敬的老师……
她在心里偷偷地想。
夏风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这种心理活动。在他眼里，张晓雨与大多数年轻人相比，有着比较强烈的求知欲，而这一点，恰恰是夏风特别看重的。他对时下充斥各种媒体的过度娱乐倾向，有着近乎深恶痛绝的排斥，认为这种“娱乐至死方休”的舆论氛围是引导青少年玩物丧志的罪魁祸首，能够超然于这种环境之外，好学而又敬业的年轻人是值得赞许的。
但夏风不善于当面赞扬别人。他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接着说道：“读小学时，老师曾经告诫过我们：‘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学问用时方恨少’，但那时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等到理解了这些忠告，已经浪费了太多的生命。我是走过多半生的过来人了，尽管也算没有完全虚度光阴，但也常有‘初学三年世无敌手，再学三年寸步难行’的困惑。每个人对人生乐趣的理解可能都不尽相同，等到你把探索人生探索学问视为乐趣的时候，那么你离‘殿堂’就不远了。”
张晓雨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言。夏风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在进行一次枯燥的说教，不由得自嘲地说：“我是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老古董啊？太缺少情趣了。”
“你想得太多了，不会的。”张晓雨轻轻摇摇头，“你就是一本书，我刚刚翻开第一页……”
夏风承认，一个人无论如何透明，都不可能在短期内被别人全面了解，哪怕是朋友之间，相识容易相知难，轻易得出的结论，往往是靠不住的。“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只是年龄越大，这本书的内容就越多罢了。”
张晓雨由衷地说：“你这本书的内容太丰富，闪光点也非常多，说到向你学习，甚至不知道应该从哪儿学起。”
夏风眨了一下眼睛，摇摇头说：“你真的不了解我。如果说我还有一些长处的话，那么我的短处也一样明显。我的最大短处是不善于交际。对于经营企业来说，这几乎是致命的劣势。我接触过一些30多岁的企业老板，商务运作能力非常强，在与陌生人建立关系方面，可用游刃有余来形容，令我自叹不如。你一定知道木桶原理，一个木桶能装多少水，并不取决于最长的那块木板，而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这就是所谓的短板效应。不必考虑其他因素，仅我的短板就决定了，我所领衔的企业很难真正做大。”
张晓雨不认识似的看着夏风，没想到他会如此无情地解剖自己，而且毫不做作。她有点不理解：既然已经认识到自己的短处，以他的好学和悟性，取长补短应该不难呀。
夏风大概看出了她的疑问，苦笑着说：“我的天性如此。和业内的专家学者讨论技术学术问题可以彻夜不眠，在其他方面几乎就是一个白痴。有些人认为我冷漠而高傲，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可以高傲的资本。人性中的一些弱点并不是想克服就能克服得了的。”
张晓雨觉得这个问题很深奥，一时理不出头绪。还是换个话题吧，她想。“除了那本技术专著，你还发表过什么作品吗？”
“青少年时在报纸上发表过散文和诗词，从事技术工作尤其是经营企业以后，发表过几篇论文。除此之外，虽然有时也写一点东西，但都是给自己看的，还在稿纸上或者电脑里睡大觉了。”
张晓雨不无惋惜地说：“这算是‘失之东隅得之桑榆’吗？我觉得有点可惜了，如果你沿着写作的路走下去，我认识的或许就应该是一位作家了。”
夏风认真地说：“世事难料，也许我会在写作那条路上一败涂地。何况，我们的相识正是源于我经营企业，否则，我们未必就会认识。不是吗？”
“这和我们认不认识没有关系嘛。”张晓雨总觉得夏风更应该成为一个作家。
夏风沉思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他掏出香烟叼在嘴里，却找不到打火机放在何处了。张晓雨伸手亮出放在掌心的打火机，轻声问：“一定要抽吗？对身体不好，而且有损你的形象。”
夏风不置可否地一笑，从她手里拿过打火机，却没有点燃，而是连同那支含在嘴上的香烟一起放到茶几上。张晓雨看着他的动作，没有吱声。她觉得，西装革履的夏风文质彬彬，一身令人敬畏的学者风度，一旦吞云吐雾起来，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这时，已经进入休眠状态的笔记本电脑突然被唤醒，同时响起一串提示音。夏风看了一眼张晓雨，站起来说：“对不起，来电子邮件了，我收一下。”说着走过去，坐在电脑前，打开邮箱。邮件里包含两份大容量图纸，宾馆的网速又比较慢，近20分钟才收完。夏风下载下来保存到桌面上，又简单浏览了一遍，这才转过身来，发现张晓雨已经斜靠在床头上蜷曲着身子睡着了。
夏风看看手表，已经快11点了。不消说，她昨晚熬夜时间太长，大概坚持不住了。夏风想了想，轻声喊了她一声。
张晓雨睁开眼睛，看看夏风又看看自己，忽地坐起来，用手掠了掠有点凌乱的长发，下床站在夏风的对面，嗫嚅着说：“对不起，我……”
“别说了，快点回家睡觉去吧。”夏风催促道。
19．最后的蹒跚
对于夏风来说，2008年是一个为自己找麻烦的年份。那一年，美国的次贷危机已经显现，夏风意识到这个危机不可避免将会波及他的企业，自己必须未雨绸缪有所应对。
从经济规模上看，夏风旗下的几个企业都是小字辈。即使把几个企业加起来，其实力也只勉强算得上中型。到21世纪初，在中国的北方，尽管民营企业在安排就业、缴纳税费等方面，尚无法与南方的三分天下有其二的规模相比肩，但也已经达到二分天下有其一。然而，由于从政府、银行等部门直到企业自身，在改革开放理念上的落伍，使中小民营企业一直处于在夹缝中挣扎的尴尬境地。与国有企业相比，由于占有的社会资源大不相同，民营企业本就不可能处在平等的竞争平台上，而中国北方民营企业的生存状态尤其惨淡。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在邓小平提出“摸着石头过河”的论断之后，夏风有一次到广东的企业考察，接触过当地的一些政府官员，听到这样一种说法：中央制定的政策对南方和北方并无差别，但到理解和执行层面，差异就显现出来了：南方看的是可以干什么，北方看的是不可以干什么。这一字之差，真是谬以千里！直到2005年，夏风在市政协会议上列席人大会议听取市长做的政府工作报告时，注意到一个细节：在长达29页的报告中，谈到民营个体经济的部分不足半页。在这样的政治生态下，民营企业还能期待政府政策的大力扶持吗？
但再崎岖再艰难的路也要走下去。走在别人踏平的路上虽然省力，却也正因为这样，这条路上必然人群拥挤摩肩接踵，阻塞、摔倒的风险反而更大，而且一旦跌倒，再爬起来的概率也将更低。
夏风经营企业近20年，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不是那种习惯于眼睛盯着别人项背、跟着别人亦步亦趋的人。既然人们趋之若鹜的大路不通，那就只能另辟蹊径──技术创新。
夏风选定的方向是围绕热处理行业这个核心，研发一种全新的冷却技术。所谓全新，概括地说就是以水代油，一举解决热处理冷却过程的节约能源、消除污染、杜绝火灾隐患三大问题。为此，他从北京回到公司之后，于春节前邀请部分大学教授、研究院和本行业的专家，对自己的想法进行了一次研讨，得到的结果是支持和劝阻各半。大家都认为，夏风提出的方案新颖而大胆，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要实现起来，以他这几个企业目前的经济技术实力，难度和风险都相当大，毕竟，在国际上还没有这样的先例。
夏风尽量以局外人的立场听取大家的意见，生怕自己陷入“身在此山中”的迷局。经过几十年的磨砺，他已经养成每临大事既要谋成也要谋败的习性。回顾大半生走过的道路，除了月见草油项目，他在历次重大决策中鲜有大的失误，如今，在面临很可能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次重大决策的时候，需要更加缜密。一旦失败，以他的身体状况，很可能连纠正的机会都没有，他无法承担在生命的最后一里路跌倒的后果。会议结束时，他对大家说：“我知道，这是一个包括金属材料、热处理工艺、生产设备、自动控制到信息化技术的系统工程，绝不是我们公司能够独立完成的。我可能有点狂妄了，我总觉得，现代社会，竞争是无处不在的，而竞争的核心恰恰是科技而不是金钱。我们要参与竞争，就要把眼睛盯在相关的国际先进技术上，而不是那些与我们水平相当的国家和企业。因此，我有一个请求：如果最终决定立项，请各位给予支持。”
参加研讨的专家和教授，都是夏风的朋友，清楚他的身体状况。大家被他不死不休的韧劲所感动，异口同声地答应了。
“慎始善终”是夏风的行事风格之一。为了这个近乎自讨苦吃的项目，他倾注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这一年当中，他出差的时间累计超过了半年。在夏风的许多朋友看来，他的这种繁忙不仅没有必要，甚至让人难以理解。旗下的几个企业运行正常，他犯得上这样玩命吗？
最强烈的反对者是高雪梅。她需要的是两个人尽可能长远地相伴着走下去，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但是她知道，夏风在这些问题上总是一条道跑到黑，固执得让人沮丧。她不敢多说什么，因为她不仅拿不出说服夏风的理由，而且也怕惹他生气。
能够让夏风放慢生命脚步的，大概只有文秀了。一个人，要想让他人言听计从，仅凭魅力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所谋之道足以打动别人。当高雪梅把夏风的近况告诉文秀的时候，文秀也有点担心，不知道夏风何以这样疯狂。如果他是怀着与生命赛跑的念头而拼命的话，那就很可怕了。
春节期间，夏风和高雪梅回老家和文秀见面时，文秀与夏风聊起了这件事。他详细了解了这个项目的情况，转而问道：“你现在睡眠好吗？”
“比手术前睡得多，基本上保持每晚8个小时，从不失眠。”
“噢。”文秀点点头。这说明，夏风并没有什么压力，应该不存在超负荷的问题。把工作视为兴趣而非负担的人，工作就是生命的润滑剂。像四哥这种勤于思考的人，只要不是自以为已经看到生命的终点，而刻意赶着完成某个任务，那么，即使工作量大一点也是无害的。
“四嫂，你不用担心什么，四哥现在的精神状态和气色都不错，说明他从当前的工作中获得了乐趣。四哥现在的想法未必是要多挣多少钱，更重要的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让他闲下来，只怕倒会害了他。如果我们不能在事业上帮上忙，也不要干扰他。”
瞧瞧，本来盼望文秀劝劝夏风的，结果自己倒成了被劝的对象。高雪梅不由得苦笑起来。
不知道这是不是有人说过的那种宿命——“幸运总是眷顾有准备的人”。就在夏风开始着手“智能型冷却系统”设计构思的时候，一个刚刚开始建设的热处理企业主动找上门来，希望夏风能够为他们提供一套具有多种冷却功能、高度自动化的冷却设备。
这是一个犹如定制的、令夏风激动的机会。他隐隐觉得，自己的梦想将通过这个企业变成现实。经过整整一天的讨论，夏风的设计思路进一步清晰起来，毫不犹豫地与对方签订了供货合同。由于对方并不急于要货，交货期定为二年，这为夏风留出了必要的研发时间。
这个企业位于河北省三河市西端，距北京仅50多公里。那段时间，夏风经常乘飞机往返于半岛和三河之间，而北京则是必经之地，但几次往返，夏风并没有约张晓雨见面。清明节过后的一天晚上，夏风在网上无意中说出自己要在第二天去三河。
张晓雨知道夏风在三河的那个项目，夏风在QQ中零零碎碎地告诉过她。那时，张晓雨正在准备有关民营企业成长及其困境的系列报道，这个撞到枪口上的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然而，夏风却不同意她把自己或者他的企业作为报道对象。这令张晓雨不解：通过典型事例的报道，来宣传企业扩大企业影响力，本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不啻为不花钱的广告，只有傻瓜才会拒绝。像夏风这样看起来精明强干的人，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于是，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夏风，希望他能帮自己一把。她觉得，写夏风的身边事，他不会撒手不管，有他做后盾，说不定自己会组织出一篇很好的文章。
夏风退了一步，折中道：“这样吧，你可以跟踪采访，但在我圆满完成这个项目之前不能见报。同意吗？”
“遵命！”张晓雨很高兴，“但你快点啊，别把新闻搞成旧闻才好。还有两点要求：一是你得带我到三河那个公司去，二是要帮我修改文章。你不是想当记者吗？我们两个人共同署名。”
“饶了我吧，我已经多年没有写过自己专业之外的文章了，可能帮不了你多少忙，署名吗，更不敢当了。”
“我知道你很忙，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但涉及专业技术方面，没有你的参与，我会写不下去的。技术专业──想起这个就头痛，我大概太笨了。”
夏风安慰她说：“这是需要积淀的，无论多么聪明的人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不过，这个过程你绕不过去，一点儿都不懂肯定不行，正像要报道陈景润，就必须了解一点哥德巴赫猜想一样。好在，在这一点上我可以帮上忙，你不必担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