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毫不犹豫地说：“我昨晚想到这一点，这事必须这么办，不然这个厂我干不下去。”
夏风很讨厌他这种奸商般的狡诈。很显然，他把自己的利益建立在牺牲他人利益的基础之上，他在用一种奇怪的标准，从两个角度看待世人：除了他自己，别人都是傻瓜；除去其他人，唯有他聪明。夏风几乎没有思考，马上以嘲讽的口气顶了回去：“你大概以为，你有权买下我的两年。很抱歉，我的生命是不出卖的。我不想过问你和办事处之间签订的合同在法律上是否生效，但我不妨告诉你，如果我可以在石油化工厂继续工作两年，你未必有这次机会。”
对方有点尴尬，嗫嚅了一会儿，没有说出什么。夏风缓和一下口气，直截了当指出：“我想，你可能担心两个问题，一是怕我走的时候带走工厂的骨干，二是怕我出去办厂和你竞争。我说得对吗？”
对方沉默着。这沉默意味着承认。
“这两点你倒不必担心。首先，我不能向你保证我不会再建一个生产石油产品的工厂，但可以保证不带走任何人──除了我的家属之外。只要现有的骨干在，支撑这个厂是没有问题的。其次，两年之内，我绝不会同石油化工厂争夺用户。两年以后，我们就各安天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些是我能够给你的唯一承诺。请注意，这只是我从关照石油化工厂现有人员的角度出发做出的决定，而不是同你谈什么条件。”
夏风没有要求对方留用石油化工厂的人员，而是不动声色地提醒对方：他有两年时间来巩固和发展这个厂，而要实现这个目标，现有人员是必要的因素。这里的弦外之音是：如果他辞退这些人，夏风与他的竞争不仅难以避免，而且将在短期内展开。
对方也不傻，听出了夏风的潜台词。他衡量许久，终于妥协道：“我实际上还是要让你当厂长，把我扶上马再送一程，既然你不同意我也没办法，那就按你说的办，以后怎么样，我们走着瞧吧，如果两年内我还是不行，那只能怪我自己没本事。别的不说了，只希望以后我有什么难处，你能帮帮我。”
夏风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个请放心，只要你需要而我又力所能及，一定不会保留的。”
夏风没有想到，他给自己留下了一个隐患。在他看来，自己在大节上光明磊落从不负人，人也一定不会负我。然而现实中却是人心并不都似君心，魑魅魍魉的把戏，一直在阴暗中上演着。
夏风离开楼房市刚到一年半，正当他在半岛的事业一帆风顺之际，突然接到楼房市公安局经侦大队的电话，让他到楼房市公安局接受调查。这让夏风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事情需要向自己调查。
那就去吧。
在公安局经侦大队的一间办公室里，两位警察在等着夏风。尽管他认识不少公安局的人，但这两位他却很陌生。其中一位直截了当地对夏风说：“有人举报你在担任石油化工厂厂长期间，有贪占行为。今天找你来，就是要核实两件事情。”
夏风有点意外，他没有想到是为了他自己的事。
“问吧。”他很坦然地说道，一边揣摩着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这样无聊。
那个警察直直盯着夏风说：“你要说实话，不然对你不利。”他拍了拍桌子上堆着的一摞账本，“我们知道你是市政协委员，如果没有证据，是不会找你的。”
夏风扫了一眼那些账本，一刹那间明白了那个无聊的人是谁。饶是他已经修炼到“山崩于前不变色”，还是不由得升腾起一团怒火。他冷冷地应道：“你大概还要告诉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吧？不必跟我讲大道理，有什么问题，请吧。”
那个警察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妥，把那些账本收拾到身后的文件柜里。
“第一件事，你是不是用公款为你自己交过养老保险？”
夏风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有这事。”
“交了多少钱？”
“不记得了。”
“你为什么用公款为自己入保险？”那个警察与另一个警察对视了一眼。
夏风记起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他记不清当时缴费的具体数额。
“当时半岛市有文件，凡是评上市级以上劳动模范而又没有条件享受退休养老的，由所在单位出资缴纳养老保险金。缴费幅度按退休后每月领取300至500元计算。我当时缴纳的是月领300元的保费，而且我自己承担了50%。”
“你有这样大公无私？你能找出证明人吗？”那两个警察显然不相信还会有这样的傻瓜。
夏风冷笑了一下。他觉得他们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没有证明人，手里也没有那份文件。但我相信市政府会存档的，你们不妨到市政府去查证一下。至于证明人，既然你手里有账本，还需要我找吗？”
那位警察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道：“第二件事，你离开石油化工厂之前有一笔贷款，你把那笔贷款弄到哪儿去了？”
“最后一笔贷款的去向？我又不是会计，说不清。”夏风没有多想，直接答道，“既然账本在你手里，你可以清查嘛，何必问我？”
“那不对，据说有时会计记账搞不准应该走哪个科目都要问你，你比会计还懂得财务，怎么会说不清？”
夏风不知道那个举报者和这些办案者是不是在上演什么双簧。他有点不屑地说：“懂财务是每个厂长都应该具备的素质，但懂财务和记住具体财务数字是两个概念，就像你可以记得某些事件，却未必记得在那些事件中的具体数字一样。如果你们找我的目的是让我背诵那些数字，那么对不起，我要让你们失望了。账目俱在，你不觉得那上面的记载更可信吗？”
警察无语。
夏风等了一会儿，见他们无话，站起来说：“没别的事情我要走了。麻烦你们转告那个举报人，此前我一直不肯碰触石油化工厂的客户，从今以后，请他下功夫保住那些客户，否则，其中的大部分将不再为他所有。”
夏风是在1998年5月底离开石油化工厂，只身来到半岛市的。
夏风这次创业，真是充满艰难。他是一个纵有千般难处也不肯轻易求人的人，所以没人知道他会仅仅怀揣不足3万元钱就闯荡江湖。
要建一个工厂，毕竟不同于做点小买卖。厂房场地、生产设备、流动资金、聘用工人、购买原材料、开辟市场，等等，算下来没有50万元很难启动。新建或者购买厂房是不必想了，唯一可行的只有租赁。不管他如何不愿求人，还是不得不求到在半岛的一些朋友。夏风盘算了一下，利用一个星期天召集五六名好友，说明自己的打算和困难。好在大家都很支持，帮忙租厂房、借用旧设备、介绍待业工人，分别做了分工。尤其是半岛石化公司负责销售的朋友更是慷慨，答应先赊销基础油给他。另一个在国企分厂当厂长的朋友，当场打电话给他在另一个国企当厂长的大学同学，马上落实了40吨淬火油的销售意向。
对于囊中羞涩的夏风来说，这些无疑都是难得的好消息。自己的厂子尚在酝酿之中，一时没办法生产那40吨淬火油，夏风找到一个他曾经帮忙解决技术难题的油品调和厂厂长，请求临时租用一台调和釜。那位厂长表示，夏风帮过自己，有所回报义不容辞，而且可以无偿提供出具发票等所需的一切手续。夏风当然不会这样得寸进尺，他在承担所有税费之后，凭这笔交易赚到10万多元，解决了建厂的燃眉之急——尽管严格说来，这笔交易是违法的。
一个月后，夏风回到家里和雪梅谈到这些事情时，不无感慨地说：“上小学时，曾经听白老师说过‘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如今看来，这可说是至理名言。如果往日不是以坦荡之心对人，在自己有难的时候，还能够指望别人的无私相助吗？与人为善，终究也是与自己为善啊。”
雪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息了一声：“你呀……”
她知道这段日子夏风够苦了。住最普通的招待所，吃最简单的饭菜，亲自动手从事体力劳动，对于一个长期当厂长的人来说，这种身份上的陡然转变，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得了的。尤其是看到他抽的香烟也降到低档，心里十分不忍。她对夏风说：“要不，我们不要自己建厂了，你出去找工作肯定不难，而且工资也会很高，何必这么难为自己？再说，儿子已经有女朋友了，毕业以后，我们也需要为他结婚做打算。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呢？”
夏风摇头不同意：“不行，我们必须有自己的事业。如果仅仅为了解决温饱，我何必离开石油化工厂？这只是暂时现象，最多两年必然改变。儿子毕业后，我想让他跟着我从头做起，以便将来接班。结婚还要几年吧，不用这么急，我保证不会误了儿子的婚事。”
前些日子，夏风已经通过人事局的朋友，把儿子女朋友的工作安排在半岛市内一家国企，户口也落到了市内，结婚早一天晚一天，原本也无关紧要。
雪梅知道丈夫有这份宁折不弯的韧劲，没有沿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是这样太委屈你了。以后我们在家里多节省一点，实在不行，我出头找亲戚们借点钱，要不，我们把房子卖了？你可不能把自己拖垮了。”
“不。”夏风坚定地说，“房子绝对不能卖，家里的生活水平也不能降低。我自己艰难一点没关系，可不能让老人跟着操心受苦。你放心，现在的趋势很好，挺过这一段就会好起来的。”
恰好在儿子毕业时，厂房也租下来了。同时，赊来的设备也陆续到位。夏风又通过朋友介绍，在工厂附近聘来三个下岗待业工人，五个人一起动手开始安装。那段时间，夏风吃住都在厂里，忙得不分昼夜，经常靠吃面包打发肚子。经过近两个月忙碌，总算大体就绪。接下来办理营业执照、建立化验室，到年底时，一个像模像样的油品调和厂——“半岛海风石油化工有限公司”基本建成。
这期间，楼房市石油化工厂的几个老客户听说夏风到半岛办新厂，主动打电话找到他，要把合同转到新厂来。夏风一一婉言谢绝。他恪守着自己的诺言。而且他也相信，全国的市场大着呢，何必到别人碗里争食。至于他决心和石油化工厂竞争客户，并在短短一年内就使石油化工厂难以为继，则是在经侦大队找他调查那件事发生之后。
其实夏风并不擅长外交，他太实在了。不懂得虚虚实实，无疑是搞销售的一个禁忌。然而，也正是他一丝不苟的严谨品性，保证了产品质量并形成产品的系列化，反倒使他获得了几个高端而稳定的大客户，仅仅不到一年，海风石油化工有限公司在业界内的知名度就超过了楼房市石油化工厂，在经济上也彻底翻过身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