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3279400000001

第1章 曾巩文学思想成因探析

曾巩是宋代著名的古文家,其文学思想主要是以变革时期的社会文化性格为背景,以个人的儒家修养为基础,和在前辈师友古文家的影响下形成的。个人的儒家修养是他形成文学思想的基础,使他以“宗经”、“明道”、“复古”为旨,有浓厚的正统色彩。变革时期的士风、学风和文风是培育他文学思想的土壤,使他的文学思想适应了时代潮流而向“文以致用”前进。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诸师友的楷模,为曾巩的创作指明了方向,也促进了他文学思想的形成。

第一节 变革时期的社会文化背景

曾巩所处的时代,正值北宋中叶,这是一个社会文化发生变革的时代,从政治上而言,就有“庆历新政”和“熙宁变法”,从文化上讲,有“宋学”之兴起,文学上则有声势浩大的“古文复兴运动”。社会的急剧变革,影响着文化的价值趋向,同时也影响着当时的士风、学风和文风,并进而影响文学创作观念的变化。作为那个时代的产儿,曾巩也不例外,他的文学思想也是在这一文化背景下产生的。

庆历四年,曾巩二十六岁,这也是北宋开始发生深刻变化的一年,是年范仲淹实施“庆历新政”。宋王朝经过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六十余年的励精图治,政权已经巩固,社会逐渐稳定,民众的生活也开始富裕,到了仁宗一朝,各种隐藏的弊病逐渐呈现出来,社会的各种矛盾也愈来愈明显,仁宗朝面临的主要问题不再是“黄袍加身”的政权问题,而是皇权内部慵懒的军队、办事效率极低的官吏和来自边陲的兵患,王禹偁说:“冗兵耗于上,冗吏耗于下,此所以尽取山泽之利而不能足也。”①范仲淹在《十事书》中批评朝廷政事云:“今文资三年一迁,武职五年一迁,谓之磨堪,不限内外,不问老逸,贤不肖并进,此岂黜陟幽明之意?假如庶僚中有一贤于众人,理一郡县,领一务局,思兴利去害而有为也,众皆称为生事,必嫉之沮之,非之笑之,稍有差事,随而挤陷。故不肖者素餐尸禄,安然而莫有为也。虽愚暗鄙猥,人莫耻之,而三年一迁,坐至卿、监、丞、郎者,历历皆是,谁肯为陛下兴公家之利、救生民之病、去政事之弊、葺纲纪之坏哉?在京百司,金谷浩翰,权势子弟,长为占据,有虚实癛禄、待阙一二年,暨临事局,挟以势力,岂肯恪恭其职?”②由此形成的文弊武病,导致了国家政事的沉冗,更为严重的在文化内部,也面临着一场挑战,儒家文化自唐末五代以来惨遭破坏,伦理道德的丧失,使一部分士大夫散失了士风与人格,所有这些问题,从仁宗一朝就开始凸现出来,到神宗时已十分严重,形成了种种危机,正如王安石在《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中云:

本朝累世因循未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私养望者多得显官,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异于庸人。农民坏于傜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杂于疲劳,而未尝申勅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场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盖累圣相继,仰畏天,俯畏人,宽人恭俭,忠恕诚愨,此其所以获天助也。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质,承无穷之绪,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①

王安石对当朝百年以来的政事做了认真全面的分析,认为在承平百年无事的掩饰之下,当朝在政治、军事、财税、农业等方面存在着十分严重的内患外忧。正是在这种局面下,王朝的内部不管是上层士大夫群体,还是下层的知识分子中间弥漫着一种要求社会变革的心理,如尹洙在上书中说:“因循不改,弊坏日甚”②。范仲淹不但主张政治改革,而且还“请救文弊”,他在《奏上时务篇》中云:“臣闻国之文章,应于风化;风化厚薄,见乎文章。……惟圣帝明王,文质相救,在乎己不在乎人。《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亦此之谓也。”①当时要求改革的呼声很高,就连仁宗也“遂欲更天下弊事”②,其后的英宗、神宗更有改革之心。朱熹说:“英宗即位,已有性气改作,但以神躬多病,不久晏驾,所以当时谥之曰‘英’,神宗继之,性气越紧,尤欲更心之。”③这种变革的社会要求逐渐在人们当中形成一种变革心理,并且这种心理贯穿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其结果是在政治上进行了范仲淹的“庆历新政”与王安石的“熙宁变法”,两次变法的时期与形式不同,但文化背景相同,都是在这种渴望变革的群体意识下进行的,且两者变法的实质都是一脉相通的,都是针对北宋王朝内弊外困的局面,同时,它所反映出来的士人心态也是相同的,那就是当时的文人士大夫希望通过改革,对外建立“尊王攘夷”的新秩序,对内重塑政治宪纲。而曾巩所处的时代,正是这一变革的时代。在这一思潮的影响下,士人的心态也正在发生剧烈变化。那个时候,士人再也不是将目光只专注在死读书上,而是将自己的读书与学以致用结合起来。在“重文轻武”的国策之下,他们有“学而优则仕”的出路,他们大部分都想顺应改革的社会思潮,通过读书然后有所作为,出仕是他们实现兼济天下理想的有效途径,而出仕则必须通过科举的形式来实现。

在这种情况下,社会的变革思潮激发了士人的积极进取精神,他们感奋时事,议论变革,希望自己有功于世,成为一种激切的群体渴望心理积淀。如《宋史· 范仲淹传》说他:“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④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内涵普遍代表了那个时代士人的一种心态,使士人们急切地关注时事,激烈要求变革,并且也形成一种士人的群体意识,反映到文学创作上,则是经世致用的文学思想影响着当时的文学创作。欧阳修在《与黄校书论文章书》中说:“见其弊而识其所以革之者,才识兼通,然后其文博辩而深切,中于时病而不为空言。盖见其弊,必见其所以弊之因,若贾生论秦之失,而推古养太子之礼,此可谓知其本矣。然近世应科目文辞,求若此者盖寡。”①欧阳修认为文章要切于时事而不为空言,这是他基于经世致用思想的观点出发,认为文要致用,要敢于揭发时病。由于欧阳修是当时公认的文坛盟主,并在嘉佑二年知贡举,凡不合其创作要求的皆罢之。欧阳修的这一文学主张思想,不但影响这一时期的科举文学,也影响了当时的文学思潮。关于欧阳修对曾巩的具体影响,下面还有专门论述。

强烈的变革要求是当时士人的一种急切渴望心理,反映了北宋中叶士人的一种强烈责任感。同时,皇室采取的偃武修文政策,政府对大量文人的选官,以及科场取士名额的扩大,无疑使文人看到了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希望,而实现这个目标的最好途径便是读书。在当时,读书成为一股潮流,目的在于明理经世,知识的尊严在这时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不管是在大富贵宅,还是在平民孤村,到处都弥漫着这种良好的社会风气。“老去功名意转疏,独骑瘦马取长途。孤村到晓犹灯火,知有人家夜读书。”②反映的正是这一莘莘学子读书求仕的情景。只有读书仕进,才能实现当时士人渴望有为于世的理想。而当时文人不仅能写文章,而且还会经术,如果考中成为官吏,则成为文章、经术、吏才合于一身的文人。对于科场的文章而言,自嘉祐二年欧阳修知贡举,古文在科场中的地位日益彰显,同时与古文有密切联系的儒术在庆历年间就日受重视,当时的官办学校为太学,被称为理学三先生之一的胡瑗在那里讲学,吕希哲说“胡翼之瑗初为直讲,有旨专掌一学之政。……各因其所好,类聚而别居之,故好尚经术者,好谈兵战者,好文艺者,好尚节义者,皆使之以类群居,相与讲习。胡亦时召之,使论其所学,为其定理。或自出一义,使人人以对,为可否之。当时政事,俾之折衷。故人皆乐,从而有成。今朝廷名臣,往往胡之徒也。”①胡瑗本精于经术,却又用分科教学的方法把“经术”、“兵法”、“艺文”、“节义”等贯之于政事之中,体现了学以致用、有益于世的学风。而曾巩也曾一度入太学学习,他在《王君俞哀辞》中说:“庆历元年,予入太学,始相识。馆余于家,居数日,相与讲学。”②虽然曾巩不曾亲受教于胡瑗,但是作为政府最高学府的学风、士风还是对他有影响。尤其是有为于世的士人心态和学贵致用的学风影响了曾巩,反映到他的创作思想,就是经世致用的文学思想。其实这也与古文运动的价值趋向一致,就是重视文章的社会功用,以文章论时事。曾巩所写的许多奏议,其实大部分都结合国家形势而论,都是精彩的议事文章,况且曾巩本身是集经术、文章与吏才的宋朝典型文人,本身就表现了强烈的通经致用的人生思想,反映到他的文学思想中,那也是很自然的事。

宋代中叶的士人特别重视道德修养,他们往往有感于五代以来儒道纲常的破坏,认为当时的内困与外弊也与这有关,主张重整道德风尚,矫厉风节。这种道德重整活动从宋初就开始了。如石介说:“唐十八帝,惟武德,贞观、开元、元和百数十年,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女后乱之于前,奸臣坏之于中,宦官覆之于后。颠侧崎危,绵绵延延,乍倾乍安,若续若绝,仅能至于三百年,何足言之。”③石介从批判唐五代入手,倡扬道德,其后欧阳修更是矫厉风节的健将,在《新五代史》中一改前人之做法,把矛头猛烈地对准五代以来的士人风气,他说:“传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无为。人而如此,则祸乱败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①欧阳修严厉地否定了冯道,并且把士大夫的道德、修养与国家的兴衰联系在一起。此外还有其他文人重整道德的活动,如范仲淹、理学三先生的胡瑗、石介、孙复等人。在当时,矫厉风节,倡扬士风也成为一种风气。曾巩更是注重自己的道德修养,在他的文学创作中,也多次提到“道德”二字,如在《上王转运》说:“夫然则某之进于道德也虽浅,然称之四方。曰执事之遇曾某也以道,曾某受执事之遇,无所非其道,其可以无愧矣。四方之人闻之者曰:如某且然,况深于道德者如何哉?则其为补于世岂少欤?”②短短数语,三次提到道德,其中还提到“为补于世”,都是曾巩人生思想的体现,并进而影响其文学创作思想。

就学术而言,宋学形成了有宋一代之学术,它不但与儒家有天然的关系,而且还与古文运动也有紧密联系。宋代的文人士大夫面对隋唐五代以来佛教的盛行,对儒学形成挑战,而那时的人们发现西汉以来经学只是训诂章句,流于空泛,不能适应经世致用的社会思潮,而要重振儒学,就需要借助古文来重新阐释义理,“义理”化是宋学的一个特点。对佛学,在排斥的同时,又不自觉地引入了佛教性理中的东西,自然使宋学的发展更加有了思辨性,以至在后来形成独具特色的理学。现在有的学者说曾巩坚决反对宋学,而且是一个理学者。也有人认为不尽对,理学用章太炎的话说是“表皮上的儒学,骨子里的佛学。”③曾巩一生与韩愈一样坚决排佛,对排佛从不留情,甚至比韩愈更加厉害。他的《梁书目录序》可谓他排佛的一篇文章,认为:“自先王之道不明,百家并起。佛最晚出,为中国之患。”①王安石也认为曾巩力排佛经,他在《答曾子固书》中云:“连得书,疑某所谓经者佛经也,而教之以佛经之乱俗。某但言读经,则何以区别于中国圣人之经?子固读吾书每如此,亦某所以疑子固与读经有所不暇也。”②正是曾巩恪守儒家经义,使他对佛经大力排斥。王水照先生也认为把曾巩当成是理学先驱是不确切的。王先生主要认为理是程朱哲学体系中的最高和基本范畴,曾巩的理主要是事物的道理、原理。③就连理学大师朱熹也说曾文:“只是关键紧要处,也说得宽缓不分明。缘他见处不彻,本无根本功夫,所以如此。”④而曾巩对于宋学的态度,则处于中立态度。宋学的发展如皮锡瑞所云:“经学自唐以至宋初,已陵夷衰微矣。然笃守古义,无取新奇,各承师传,不凭胸臆,犹汉唐注疏之遗也。”⑤然而早在中唐,陆淳、刘知几已开“舍传求经”的风气。⑥但这种风气发展很慢,到了仁宗朝,这种排斥汉唐注疏之学的风气才形成。与当时的社会思潮相适应,士人抛弃传注,发明经旨,以出新意,已成为学界的风气,后来随着“庆历新政”的实施,疑古惑经风气遂成为一股强大的社会思潮。皮锡瑞云:

宋儒拨弃传注,遂不难于议经。排《系辞》谓欧阳修;毁《周礼》谓修与苏轼、苏辙;疑《孟子》谓李觏、司马光;讥《书》谓苏轼;黜《诗序》谓晁说之。此皆庆历及庆历稍后人,可见其时风实然,亦不独咎刘敞、王安石矣。①

当时疑古风气正炽,欧阳修也参与其中,而作为其弟子的曾巩,并没有积极参与其中,但他也有一些批评汉代之学的言论,如云:“惟知经者为善矣,又争为章句训诂之学,以其私见,妄穿凿为说。故先王之道不明,而学者靡然溺于所习。”②并且在“古文运动”中,主要的古文家都精于经术,曾巩也不例外,曾巩的很多文章都在讲“道”,其实在阐释儒家道义,与宋学的“义理”并没有相背而走。他的古文创作响应了欧阳修“古文运动”的号召,以儒道为古文的充实内容,古文则成为儒学议事的工具,而在文学思想上则表现为文道观念中道的倾向性。

曾巩的时代,还是一个古文复兴的时期。近人论宋朝的古文复兴,总是简单地把它同宋初文风与残唐五代文风联系起来,认为古文的复兴是反对这种文风的简单结果。《宋史》尝言“国初,杨亿、刘筠犹袭唐人声律之体,柳开、穆修志欲变古而力弗逮。庐陵欧阳修出,以古文倡,临川王安石、眉山苏轼、南丰曾巩起而和之,宋文日趋于古矣。”③这里的声律之体就是所谓的西昆体,并且形成了“是时天下学者,杨、刘之作,号为时文,能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未尝有道韩文者。”④为了反对这种侈靡文风,入宋之初,就有柳开等人倡导古文,范仲淹尝言:

寝及五代,其体薄弱,皇朝柳仲涂起而麾之,髦俊率从焉。仲涂门人能师经探道,有文于天下者多矣。洎杨大年以应用之才,独步当世,学者刻辞镂意,有希仿佛,未暇及古也。其间甚者,专事藻饰,破碎大雅,反谓古道不适用,废而弗学者久之。洛阳尹师鲁,少有高识,不逐师辈,从穆伯长游,力为古文。……遽得欧阳永叔,从而大振之,由是天下之文一变。①

从上面看,柳开、穆修、欧阳修等人的古文是针对此时的文风有为而发,这的确不错,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宋朝古文的复兴不仅仅是矫正当时的文风,更为重要的是与当时的儒学复兴联系在一起的。文场文体的变化也与儒学的升降有关系。唐末五代以来,朝纲受到破坏,作为儒家知识分子信仰的儒道受到重创,士人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以致于连仕四朝、三入中书的冯道仍享儒臣殊荣,“道既卒,时人皆共称叹,以谓与孔子同寿,其喜为之称誉盖如此。”②冯道连仕四朝,与儒家的忠良之气相悖,而他之所以能被称道,亦可见当时儒道遭受破坏后士人之扭曲心态。这种正统的儒家观念发生了深刻变化,封建伦理纲常与传统道德已经逐渐崩毁。甚至在文学上,中唐韩柳倡导的古文观念的基础也遭到瓦解,并且出现了“学古文者,深以为惭”③的局面,古文与儒学一起走向衰落。由此可见,文学的变化只不过是一个简单形式的表面现象,其实质的东西是儒学的盛衰。古文扎根于儒学,古文的兴起,其实质也就是儒学的重振。宋朝古文的兴起,其实质反映了士人强烈要求恢复儒道、重振朝纲的思想要求,在文学上,则是要求以古文作为载道的工具,儒学则给古文以充实的内容,这集中表现在欧阳修倡导的“古文复兴运动”上。陈寅恪曾云:“虽然,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于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瓌宝。孰为空文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①陈寅恪一语道破了欧文在实质上是以“振道”为目的。因此,对于曾巩而言,文也是其治道的一种表达形式。作为欧阳修的门生,曾巩也积极参与了这一轰轰烈烈的运动。如前引《宋史》所言,曾巩在“古文复兴运动”中功不可没,他的创作思想顺应了“古文复兴运动”的潮流,他在积极创作古文的同时,大力倡扬儒道,表现了浓厚的儒家气息。他的古文创作思想,大体上与古文复兴运动的创作实质一脉相通。

第二节 儒学修养:文学思想形成的基础

曾巩在《上欧阳学士第一书》中说:“巩性朴陋,无所能似。家世为儒,故不业他。”②曾巩出生在一个儒家文化家庭,“家世为儒”使他潜移默化地受到熏陶。林希曾云:“曾氏在南,三世有闻。维祖维考,始亨復屯。畜厚潜深,儒学之门。迨公之兴,益显于文。奋躬力行,道义之存。”③可见曾巩的先祖世习儒术,而及曾巩,已彰其宗。随着年龄的增长,曾巩自觉地学习儒家经典,他说:“巩年龄益长,血气益衰,疾病人事不得以休,然用心于载籍之文,以求古人之绪言余旨,以自乐于环堵之内。”④又称:“十六七时,窥六经之言与古今文章,有过人者,知好之,则于是锐意欲与之并。”⑤及其成人至殁,所作文章,未尝不言及儒术之理。《宋史》亦称他“斟酌损益,必本于经,必止于仁义”①。虞绍庵也说曾巩“在孟氏既殁千五百年之后,求圣贤之遗言、帝王之成法于‘六经’之中,沛然而有余,渊然而莫测,赫然为时儒宗”②。曾巩的一生也是从事探索儒家之学的一生。儒家思想是他一生遵循的人生思想,他自己推崇儒学,并有一定的成就,然正如其诗名为文名所掩,他的经术亦为其文名所掩。其弟曾肇为乃兄所撰的《行状》对其经术做了评价,云:

盖自扬雄以后,士罕知经,至施于政事,亦皆卑近苟简,古道术寝微,先王之迹不复见于世。公生于末俗之中,绝学之后,其于剖析微言,阐明经疑义,卓然自得,足以发六艺之蕴,正百家之谬,破数千载之惑。其言古今治乱得失是非成败,人贤不肖,以致弥纶当世之学,斟酌损益,必本于经,不少贬以就俗,非与前世列于儒林及以功名自见者比也。③

“正百家之谬,破数千载之惑,弥纶当世之学,斟酌损益,必本于经”是曾巩儒术的特点。曾巩在文章上推重韩欧古文,而在学术上重刘向,王震说:“先生自负要似刘向,不知韩愈为何如尔。”④刘向在经学史上属今文学派,所以他的经术多与政治现实紧密。曾巩不但受刘向经术影响,还受其文学影响,李涂《文章精义》曾论:“曾子固文学刘向。(平平说去,叠叠不断,最淡而古。但刘向老,子固嫩;刘向简,子固繁;刘向枯槁,子固光润耳。)”⑤并且曾巩还亲手校订了刘向整理和编著的《战国策》、《列女传》、《新序》等书。正统儒家的人生思想,对他的人生观、学术观、文艺观等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的儒家思想亦有其鲜明的个性特点。

后人论及曾巩的儒学,多谓“本于六经”,六经即《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是儒家政治活动和教育活动的依据和内容。孔子曾这样解释“六经”:“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①“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②从儒家对“六经”的解释看,六经是儒家行为处世的准则。而曾巩的儒术本源“六经”,除了他从小受业于儒学之外,还与宋代的儒学复兴运动直接联系在一起。

就宋代的“儒学复兴运动”而言,曾巩主要经历了庆历学术和王安石新学派学术。宋初的大政方略,大致是建立在晚唐五代割据的混乱基础之上的,经过宋初几代君主的征战与恢复,国家处于相对安定之后,他们加强了皇权政治,但民族矛盾依然严重,西北有西夏,北有契丹大辽,西南有吐蕃,都对赵宋王朝的存在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同时宋太祖为了加强皇权,采取了“以儒臣知州事”,太祖说:“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令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③宋太祖虽有重儒轻武之策,但重用儒生,对恢复儒家传统文化和儒学的兴起起到了很好的积极的作用。庆历年间,在范仲淹“庆历新政”的支持下,各地兴学运动出现。《宋史·选举志》曰:“庆历四年,诏曰:‘……其令州若县皆立学,本道使者选部属官为教授,员不足,取于乡里宿学有道业者。’由是州郡奉诏兴学,而士有所劝矣。”①各地兴办学校,无疑对儒学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同时,宋朝科举制度的新变、尤其是科举内容的变化,也对儒学的兴起起了重要作用。“自唐代开明经之科,以帖经试本文,以墨义问注疏,盖成定式,宋初相沿未改,如景德、祥符间连知贡举的晁迥,关于诸科对义的出题,仍是‘经注四道,疏义六道’,纯用宋学家不齿的汉唐注疏以取士。至此始有大义之试,举子可以自出己意,发挥义理,不须具注疏。”②庆历新政之后,科举制度的重要变化是増诸科以大义,也就是考试的儒士再也不能局限于章句训诂知识,若专守注疏,不能发明新意,则被认为是固守,于是在庆历之后,欧阳修以翰林学士知礼部贡举,大力推行新科制度,他曾经批评旧科说:“今贡举之失者,患在有司取人,先诗赋而后策论,使学者不根经术,不本道理。”③于是欧阳修大力支持科改,使儒学的“义理”与“实用”在科场中得以体现,而儒生亦不得不遵此旨而行,新科的推行,使得欧阳修在嘉祐二年的礼部考试中,获得意之士曾巩、三苏、程颢、张载、及朱光庭、吕大钧等人。韩琦高度评价此事:“嘉祐初,权知贡举,时举者务为险怪之语,号太学体,公一切黜去,取其乎澹造理者,即预奏名。初虽怨讟纷纭,而文格终以复古者,公之力也。”④

庆历学术给儒学带来了勃勃生机,地州县学校的兴起和科场的变化,也推动了儒学的发展。曾巩的儒学思想也是在这个背景下开始形成的。当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实施时,曾巩风华正茂。在庆历元年,曾巩赴京应试,先在太学学习。曾巩曰:“庆历元年,予入太学,始相识。馆余千家,居数月,相与讲学,会余归,遂别。”①曾巩在京师居数月,正是二十出头,内心对这场“儒学复兴运动”,也寄予了热切的关注。他的《上欧阳学士第一书》就是一篇谈儒论文的名篇,是斯年呈于欧阳修的,他在文中称:

夫世之所谓大贤者,何哉?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上,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其口讲之,身行之,以其余者,又书存之,三者必相表里。其仁与义,磊磊然横天地,冠古今,不穷也。其闻与实,卓卓然轩士林,犹雷霆震而风飚弛,不浮也。则其谓之大贤,与穹壤等大,与《诗》《书》所称无间,宜矣。……巩自成童,闻执事之名,及长得执事之文章,口诵而记之。……真六经之羽翼,道义之师祖也。②

曾巩在此文中称颂欧阳修为大贤,其文章为六经之羽翼、道义之祖。当时曾巩虽居太学,但也耳闻儒学复兴之钟声,他有感于当时士大夫的儒家伦理道德的淡薄,故称欧阳修为大贤,其文章为六经之羽翼、道义之师祖,实乃曾巩对儒学衰弱之际的复兴心愿。“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上”是曾巩对朝野士大夫的希望,也是他推崇欧阳修的原因。王安石的新学派在北宋儒学复兴过程中处于极其重要的地位,与其直接联系的是王安石的“熙宁变法”运动。为了配合变法的实施,王安石对学校也采取了措施,为了加强儒学的统一,王安石亲编了各级学校的统一教材《三经新义》,这是根据王安石自己的儒学理想编定的。《宋史·王安石传》论《三经新义》之通行说:“一时学者,无敢不传习,主司纯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名一说。先儒传注,一切废不用。”③王安石利用自己的政治特权,通过自上而下的方式推行了自己的儒学思想。同时,王安石令各地广设学校:“诸路置学官,州给田十倾为学粮,元有学田不及者益之,多者听如故。”①王安石兴学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太学当中择其优秀者直接选官,对此曾巩极为赞同,他说:“诚令州县有好文学、厉名节、孝悌谨顺、出入无悖者所闻,令佐升诸州学,州谨察其可者上太学。以州大小为岁及人数之差,太学一岁,谨察其可者上礼部,礼部谨察其可者籍奏。自州学至礼部,皆取课试,通一艺以上,御试与否,取自圣哉。”②曾巩赞同“好文学、厉名节、孝悌谨顺”的儒生可直接上太学,并进而可以除名礼部选官。可见,在这次新学的儒学运动中,曾巩也自觉地加入其中了。

北宋前期的两次儒学运动,曾巩无一例外地加入其中,事实上成为曾巩儒学思想的儒学背景,并且对他的儒学思想的形成有很大的影响。然而由于个体的差异性,曾巩的儒学思想也具有不同于他人之处,也有其鲜明的个性特点,并进而影响其文学思想的生成。

曾巩甚是推崇大学之道。《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③“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是大学之道之根本,具体就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曾巩说:“《大学》所以诚意正心修身,治其国家天下,而要其所以为始者,致其知也。故臣以谓正其本者,在得之于心而已。得之于心者,其术非他,学焉而已矣。此致其知所以为大学之道也。古之圣人,舜禹成汤文武,未有不由学而成,而傅说周公之辅其君,未尝不勉之以学。”④曾巩是一个学者型的古文家,他把大学之道作为立身之本,强调自觉修养的“学”,也就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而所以为此者,无非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大学之道的终极目的,也是其功利性所在,表现在文学上则是经世致用。曾巩所认为的大学之道在某种意义上是种理想化的目标,在当时根本无法实现,是种理想化的终极目标。

毫无疑问,曾巩的大学之道来源于对当时民族、国家与社会状况的深深忧虑。唐末五代以来,儒家思想秩序遭受破坏,汉族国土面积的缩小,深藏在士人心底对儒家“正统”的怀念之情已久,士人渴望重新确定儒家的“正统”地位,宋人曾云:“方庆历、嘉祐,世之名士常患法之不变也。”①这意味着知识阶层急切渴望恢复儒道。而曾巩的儒学思想核心是“大学之道”,他不仅以此作为修身立身之本,而且还要施用于世,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功利目的。他的文章也反复倡导儒术,也赋予了浓厚的功利色彩,他文学思想的文道观、经世观就是以其儒学思想为基础的。作为儒家经典的《中庸》,其思想的核心是中庸之道,主张遵循天性,推行道德,维护人伦,也就是所谓的“不偏之谓中,不易之为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②曾巩一生之为人处事悉遵此原则。他在王安石的“熙宁变法”中采取了远离政权中心而徙知外州的做法。但并不说明他不赞成变法,他说:“古今之变不同,而俗之便习亦异。则亦屡变其法以宜之,何必一二以追先王之迹哉?”③并且他也赞神宗:“有更制变俗,比迹唐虞之志。”④这说明他在思想上是赞成改革的。他之所以与他的好友王安石有分歧,主要还在具体的措施上。曾巩在变法过程中,选择了一条中间道路,既没有完全归附王安石新派,也没有投靠司马光的守旧派,这主要是曾巩的儒家中庸思想的处世之道所致。曾巩是一个醇儒,他忠于孔子所说的:“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①所以他认为通过中庸的修养思想可以成为儒家的“君子”,他所说的君子,正谓孔子说:“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②正是这一思想,使曾巩的处世极其谨慎,他在政治上立于新旧派之间,保持中立地位,而在文学创作思想上,则表现为主张风格自然质朴,但亦赞成作品有一定的文采,而且“《中庸》在道德上是思孟学派与宋学的纽带,在理论上是沟通传统儒学与性理之学的桥梁,在实践上又有兼重道德修养和经世致用之特点”③。曾巩受《中庸》思想影响极深,所以曾巩特别看重作家道德修养和文章的经世致用。

曾巩深厚的儒学思想影响了他的一生,更影响了他的文学思想,他的文学思想深深地烙上了儒学的印子。可以说,他的儒学思想决定了他的经世观,并影响了他的文道观和创作观。

第三节 前辈师友对其文学思想的影响

如果说曾巩的儒学思想是其文学思想的基础,则北宋的学风与士风是他文学思想形成的动力,而前辈师友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等深刻地影响了曾巩的人生思想、文学思想及创作实践。尤其是他的老师欧阳修的影响最大,无论是文学思想中的经世观、文道观和创作观都对曾巩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关于曾巩师事欧阳修事,文献中多有记载。《宋元学案·庐陵学案》中直接把曾巩列为庐陵门人。①曾巩初次拜谒欧阳修是在庆历元年。那年二十三岁的曾巩赴京入太学,上书欧阳修,并献杂文时务策两编。上书便是著名的《上欧阳学士第一书》。曾巩在此书中称:

学士执事:夫世之所谓大贤者,何哉?以其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上,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巩自成童,闻执事之名,及长得执事之文章,口诵而心记之。观其根极理要,拨正邪僻,倚挈当世,其深纯温厚,与孟子、韩吏部之书为相唱和,无半言片辞踳驳于其间,真六经之羽翼,道义之师祖也。既有志于学,于时事,万亦识其一焉,则又闻执事之行事,不顾流俗之态,卓然以体道扶教为己务。……韩退之没,观圣人之道者,固在执事之门矣。天下学士,有志于圣人者,莫不攘袂引领,愿受指教,听诲谕,宜矣。……”②

从此文中可以看出,曾巩少时就闻欧阳修之声名,并受其很大的影响,他称欧阳修为当时之大贤,并愿意受指教、听诲谕、相师焉。欧阳修见曾文后大叹曾巩之才:“广文曾生,文识可骇。”③并且在《送杨辟秀才》中也说:“吾奇曾生者,始得之太学。初谓独轩然,百鸟而一鹗。既又得杨生,群兽出麟角。……至宝异常珍,夜光惊把握。骇者弃诸途,窃拾充吾橐。其于获二生,厥价玉一毂。”④显而易见,欧阳修亦惊骇曾巩之才,并认为认识曾巩和杨生犹如“厥价玉一毂”,喜悦之情溢于言中。从此曾巩就常受教获益于欧阳修,曾巩曾说:“某之获幸于左右,非有一日之素,宾客之谈,率然自进于门下,而执事不以众人待之。坐而与之言,未尝不以前古圣人之至德要道,可行于当今之世者,使巩薰蒸渐渍,忽不自知其益,而及于中庸之门户,受赐甚大,且感且喜。”①就在曾巩落第南归,欧阳修还赠序《送曾巩秀才序》:“广文曾生,来自南丰,入太学,与其诸生群进于有司。……予初骇其文,又壮其志。夫农不咎岁而葘播是勤,其水旱则已,使一有获,则岂不多邪?”②曾巩随即在回临川之后又作了著名的《上欧阳学士第二书》,此信的感情笔调已不同于第一封信,因此时二人已相识,并且曾巩感激于欧阳修的知遇之恩,云:“所深念者,执事每曰:‘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及行之日,又赠序引,不以规而以赏识其愚,又叹嗟其去。此巩得之于众人,尚宜感知己之深,恳恻不忘,况大贤长者,海内所师表,其言一出,四方以卜其人之轻重?某乃得是,是宜感戴欣幸,倍万于寻常可知也。”③从此信可得知,此时欧阳修与曾巩已经成为师友,欧阳修甚喜巩才识,而曾巩也感戴欧阳修之知遇之恩。以后两人的书信交往不断。及至嘉祐二年,欧阳修权知贡举,对曾巩的赏识达到了顶峰,甚至在考试中误把苏轼文章当作曾巩之作。杨万里在《诚斋诗话》中说:“欧阳公作省试知举,得东坡之文惊喜,欲取为第一,又疑其是为门人曾子固之文,恐招物议,抑为第二。”④可知欧阳修对曾巩是多么的器重,是年巩登第南归,抚州拟岘台建成,曾巩作有《拟岘台记》。此时曾巩的创作,已经完全被欧阳修的文学理念所折服,他的这篇记中的“若夫烟云开敛,日出光没,四时朝暮,雨旸明晦,变化不同,则虽览之不厌,而虽有智者,亦不能穷其状也。或饮者淋漓,歌者激烈,或靓观微步,旁皇徙倚,则得于耳目与得之于心者,虽所寓之乐有殊,而亦各适其适也。”⑤从文章的句法、语言、格调看,完全摹拟于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茅坤亦云:“此记大略本柳宗元《訾家洲》、欧阳公《醉翁亭》等记来。”①其文学思想受欧阳修的影响也显而易见。曾巩在《祭欧阳少师文》中说:“言由公诲,行由公率。”②确实,曾巩一生奉欧阳修为楷师,欧阳修的人品和文品,都对曾巩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欧阳修影响了曾巩的文学思想。欧阳修的文学思想适应了当时的时代潮流,他的注重世用的经世观根植于他的儒学思想之中,他说:“不徒诵其文,必能通其用;不独学于古,必可施于今。”③认为文章要立足现实,有为而作。而曾巩也云:“由是观之,则文章之得失,岂不系于治乱哉?”④认为文章关系社会民生。师生二人对文章经世的看法大体相同。曾巩是重儒道之人,他亦推尊欧阳修的所传道统,他认为:“韩退之没,观圣人之道者,固在执事之门矣。”⑤曾巩称欧为大贤,是继韩愈之后道统的继承者。在他与欧阳修的交往中:“坐而与之言,未尝不以前古圣人之至德要道,可行于当今之世者,使巩熏蒸渐渍,忽不自知其益,而及于中庸之门户,受赐甚大,且惑且喜。”⑥可见欧阳修每言语于曾巩,未尝不离道德。欧阳修与曾巩的文道观虽有不同,但文以明道这一点两人是相同的,这在《上欧阳学士第一书》就可看出,曾巩有“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上,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的言论,这既是称颂欧阳修之语,又是他们两人的共同理想。曾巩的创作思想也受欧阳修的影响。曾巩在《祭欧阳少师文》中缅怀先师欧阳修的文章说:“文章逸发,醇深炳蔚。体备韩马,思兼庄屈。垂光简编,焯若星日。绝去刀尺,浑然天质。辞穷卷尽,含意未卒。读者心醒,开蒙愈疾,当代一人,顾无俦匹。”①这是欧阳修主张文要自然的创作思想,也是曾巩推崇的一种文学创作主张。曾巩说:“欧公更欲足下少廓其文,勿用造语及模拟前人,请相度示及。欧云:‘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②看来,曾巩是极力推崇欧阳修取法自然的创作观,并自觉地融入到自己的创作思想之中。南宋王柏在《跋欧曾文粹》③中云:

右欧阳文忠公、南丰曾舍人文粹,合上下两集,六卷,凡四十有二篇。得于考亭门人,谓朱子之所选,观其择之之精,信非佗人目力所能到。抑有尝闻朱子取文字之法:“文胜而义理乖辟者不取;赞邪害正者,文辞虽工不取;释老文字须如欧阳公登真观记,曾南丰仙都观记莱园记之属,乃可入。”此可以知其取舍之意矣。又曰:“欧阳公文字,敷腴温润,曾南丰文字,又更峻洁。”又曰:“南丰文字,说通透,如入会相论底,一齐指摘,说尽了。欧公不尽说,含蓄无尽,意又好。曾所以不及欧,是纡徐曲折处。”又曰:“文字好处,只是平易说道理,初不曾使差异底字换寻常字,自苏东坡文出,便伤于巧,议论有不正处,只就小处起议论。”此皆朱子论文之法,学者不可不知,因并识之云。

朱熹独合欧曾之选文,以理学家之手眼品评阐扬,言及欧曾文法之一致处,及各自文风之特点,可见欧曾之师承和后人之认识,体现了理学家之文学主张及兴趣所在。

曾巩与王安石都是文坛巨擘,曾巩认识王安石却早于欧阳修。《宋史》曰:“少与王安石游,安石声誉未振,巩荐之欧阳修,及安石得志,遂与之异。”①我们暂且不管曾巩与王安石在政治上和学术上是如何揆违,但曾巩与王安石早年相知若契却是不争的事实。李震在《曾巩年谱》中考曾王初识说:“与王安石在京师相识并定交。时在秋日,客庖共食。”②曾巩在《寄王介卿》诗中云:“忆昨走京尘,衡门始相识。疏廉挂秋日,客庖留共食。纷纷说古今,洞不置藩域。”③这是王曾相识之后的场景,曾巩甚是赏识王安石,以致后来力荐王于欧阳修曰:

巩之友王安石,文甚古,行甚称文,虽已得科名。然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尝与巩言:“非先生无足知我也。”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时所急,虽无常人千万不害也,顾如安石不可失也。先生傥言焉,进之于朝廷,其有补于天下。亦书其所为文一编,进左右,幸观之,庶之巩之非妄也。④

可见曾巩在荐王安石时,是从推崇王安石的古文出发的。后来二人友情日笃,在文学创作上是同气相求而互相影响。但作为宋代改革家的王安石,在政治、文学和儒学上,都有很大的创建,其影响远在子固之上,因此尽管曾巩长王安石两岁,但曾巩和王安石是互为师长切磋琢磨的,如上文提到的曾巩在《王介甫第一书中》论及欧阳修的文章取法自然,实际上是曾巩与王安石切磋古文的创作问题。王安石的古文也是曾巩所推爱的,他说:“始得读君文,大匠谢刀尺。……君材信魁崛,议论恣排闢。如川流浑浑,东海为委积。如跻极高望,万物著春色。寥寥孟韩后,斯文大难得。”①在曾巩看来,“大匠谢刀尺”是王安石为文的特点,这与曾巩赞同的“绝去刀尺,浑然天质”的创作观相同,曾巩自己也赞论苏询文云:“而好为策谋,务一出己见,不肯蹑故迹。”②其实曾巩也就说作文要师法自然,这一点他与王安石是相同的。作为有政治理想的王安石,他十分注重文学的实用功能,他说:“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③他所谓的文章是“有补于世而已矣”,此与曾巩文学思想中的经世观大体相同。曾巩在早年与王安石定交之后,甚是服膺王安石的才识,在创作观念上受王安石的影响也就自然而然了。即使在两人交情有了变化时,曾巩对王安石的文学信服却未曾动摇,有文献记载:“当神宗问南丰:‘卿交王安石最密,安石何如人?’南丰曰:‘安石文学行义,不减扬雄,以吝故不及。’”④可见,在曾巩的一生中,他对王安石古文的推崇始终没有改变。从他们早年的亲密接触开始,曾巩和王安石就互相学习和影响,并从对方那里汲取有益的古文创作观念,融入到了自己的创作之中。

至于其他师友对曾巩文学思想的影响虽不十分重要,但亦对曾巩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他还曾受教于范仲淹。曾巩曾上书范仲淹:

夫贤乎天下者,天下之所慕也,况若巩者哉?故愿闻议论之详,而观所以应于万事者之无穷,庶几之寐以得其所难得者,此巩之心也。然阁下之位可谓贵矣,士之原附者可谓众矣,使巩也不自别于其间,岂独非巩之志哉?亦阁下之所贱也。故巩不敢为之,不意阁下欲收之而教焉,而辱招之。公虽自守,岂敢固与一邪?故进于门下,而因自叙其所愿与所志,以献左右,伏惟赐省察焉。①

由此可见,曾巩曾师事范仲淹。后来曾巩在给范仲淹的书中还云:“而拜别期年之间,相去数千里之远,不意阁下犹记其人,而不为年辈爵德之间,有以存之。此盖阁下乐得天下之英材,异与世俗之常见。而如巩者,亦不欲弃之,故以及此。幸甚幸甚。”②范仲淹是庆历时期驰骋一时的风云人物,又是“庆历新政”的领袖人物,其人品道德受天下士人的敬仰,而曾巩却是庆历士风、学风造就出来的学者,况曾巩之师欧阳修也非常推崇范仲淹,在庆历改革中坚定不移地站在了范仲淹的一面,而曾巩受范仲淹影响也就是自然的事。至于曾巩师事著名学者李觏事,现学术界争辩不休,但可以肯定的是李觏与曾巩的思想也有相同之处。李觏与曾巩同是江西人,况李觏是当世有名学者,曾受范仲淹器重,曾巩当时甚是推崇范仲淹等人,李觏其人其文不能不对曾巩产生影响,李觏强调文学的教化作用,他说:“文者岂徒笔札章句而已,诚治物之器焉。……上之为史,则怙乱者惧;下之为诗,则失德者戒。”③这与曾巩的文章功用说很是相近。

总而言之,曾巩文学思想的形成,有三个主要方面的成因,变革时期的社会文化是其文学思想的背景,其中的士人心态、学风与文风促进了这种思想形成,他浓厚的儒学思想是其文学思想的基础,而他与师友欧阳修、王安石等人的交游则影响了他文学思想的某些方面。

同类推荐
  • 迎向诗意的逆光

    迎向诗意的逆光

    赵月斌是写家兼评论家,是作家式的批评家。他有创作的经验做底子,有艺术的直觉做导引,有充沛的激情做渲染,有灵动的文字做翅膀。赵月斌的批评有宏观性、质疑性,观点犀利,锋芒毕现,敢于批评,不惧名家、大家,而且言之凿凿,自成一家。喜欢看文学评论的读者不妨看看赵月斌这本《迎向诗意的逆光》。迎向诗意的逆光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
  • 田园之外

    田园之外

    黛色的山峦由西向东起起伏伏,状若雄鸡、状若麦垛、状若神女、状若大仙……但凡想象力能够触及,就可以给南山一个形象的譬喻。远岫含烟,近岚拢翠,日出日落间,南山亘古不变……
  • 花开花落都是缘

    花开花落都是缘

    月华如练,照我在戏中。我在没有观众的舞台甩长袖潸然起舞,舞尽我人生的悲凉,舞尽广寒宫无边的孤独,任凄泪长流。疼,如茧,将我的心紧紧束缚,愈收愈紧,万般挣扎都已是枉然。《花开花落》是散文作家林纾英(笔名月转妆楼)的散文集。林纾英擅长以妍美幽约的文笔抒写侠骨柔情。如果说诗性唯美的文化散文为其创作之一翼,那么素朴本真的生活散文则是另一翼。徜佯林纾英精心营构的文苑,一花一世界,争妍斗艳,摇曳生姿,让人留连忘返。其柔婉的笔致,本真的言说,深情的发抒,波动着读者的心湖,让读者陶醉,深思,或扼腕浩叹。
  • “现实表征”研究:从虚构性反思中国文学

    “现实表征”研究:从虚构性反思中国文学

    本论文主要以虚构理论为依据,进一步揭示文学表征现实的虚构性特点,并从虚构性角度对当前的文学创作和接受,包括理论研究等方面做出某种程度的反思。
  • 赤光: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纪实

    赤光: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纪实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也是中国共产党早期建立和发展史上的重要一页。一大批志存高远、奋发图强的热血青年为了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走向了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道路。重温这段历史,总能令人心潮澎湃,读着耳熟能详的一代伟人的名字: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邓小平、蔡和森、赵世炎、向警予、李富春、陈毅、聂荣臻、王若飞、李维汉、蔡畅、何长工、徐特立……每每令人肃然起敬。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为有志改造中国的青年,提供了探寻真理、解放思想的途径。它对促进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中国共产党的建立和发展,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斗争的开展,以及先进科学文化技术的输入,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热门推荐
  • 寻道

    寻道

    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一个风神如玉的青年人对着一条迷你型的金龙说道,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龙啊。
  • 凤定天下:逃嫁太子妃

    凤定天下:逃嫁太子妃

    传言她是凤定天下的神女,可她爹不疼,娘去世,五岁被查出是个废柴,被赶出南家。十年转眼过去,她又回到南家,所有人折服在她的脚下。听她是天才神女,纷纷来娶亲?武林前五高手来娶亲?不嫁!凤国皇帝来娶亲?不嫁!凤国战神王爷来娶亲?不嫁!所有国家令武林为之震叹的东篱国太子兼幽冥宫的宫主两手空空走到她面前,“你肯嫁我,我就把这天下送你作为聘礼。”“天下?我不屑!”“你不屑也没办法,本宫要定你了。”
  • 鸾谋

    鸾谋

    有的人穿越在深宫,从此宫斗不休只为保住地位;有的人穿越进宅院,从此宅斗无止只为谋一个未来;刘婷穿越在大吴,却只为了能活下去……这是一个性命不保的穿越女,一步步走上皇座的故事;这是一段看似有逆伦常,实则由真心堆砌,却逃不脱尘世扰乱的爱情。
  • 王俊凯的独宠娇妻

    王俊凯的独宠娇妻

    一场车祸导致她失去双亲,就在她最无助最迷茫的时候,他却出现了他将她带回家,从此把她宠得无下限“王俊凯,今天李氏集团的少爷向我表白了!”“张秘书,把李氏集团给我买下来!”“王俊凯,你喜欢我吗?”“我不喜欢你,我爱你!”“王俊凯,你知道错了吗?”“在老婆面前我永远都是错的
  • 锦中九世

    锦中九世

    因一场意外,花姸误入九世轮回。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境遇,亦人亦神,亦妖亦魔亦鬼,亦为掌上明珠,亦为浪迹天涯。第九世的回归,她仍为巅峰,叱咤风云。……一道身影悄然而至,含笑的眸中满装星辰,问道:愿意跟我走吗。
  • 凌天仙途

    凌天仙途

    莫道仙途玄,红尘自有缘。万古千秋几人道?望断九重天。飘渺凌云路,我自御风前。破尽乾坤阴阳造!低首笑人间。
  • 狗蛋子的甜品店

    狗蛋子的甜品店

    半死不活的甜品店,居然有了华丽的转身……
  • 魔改中古

    魔改中古

    穿越到异界中古末代怎么办?要见证猎巫运动,可汗西征,南下西洋,荣冠战争,高门沦陷,幕府武士这些史诗传说吗?不,不这样做。我要魔改世界,我要神秘复苏,我要成为这个星球上最大的幕后黑手…
  • 幻册

    幻册

    这是一本梦幻的相册,里面是你和我的回忆。
  • 死亡红包群

    死亡红包群

    晚自习的时候,忽然发起一个群活动,参与互动的主角得到金钱奖励,而然,班里的混混马龙却得到惩罚,他死了,诡异的事情由此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