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在这一带也算得威名远播,即使她学胡银宝一般袒胸露背的在下马台大街上转上一圈,也真没几个人敢吃她的豆腐。
那个卖胭脂水粉的张货郎,那个摆馄饨担子的李扁担,还有街东口的泼皮愣头青王二,哪一个不是觉得她年少可欺,有的是要摸脸蛋儿,有的是要亲个嘴儿,还有的干脆说要娶了七月回家做小媳妇儿。
七月笑嘻嘻的推掉这只手,又打掉那只手,还对那个身无半文就想要纳妾的王二抛了个腻死人的媚眼,把王二那是美得浑身直哆嗦。在他们发呆流口水的当儿,便自个儿走了,有些不像七月平日的作为。
不知怎么没隔几天,那货郎却被胡屠夫家的娘子一把杀猪刀追的满街跑。胡家娘子虽然嫁了个杀猪的,可是一点也不丑,那皮肤也是白白净净,鼻尖几颗小麻子,一双细长桃花眼,每日案头卖肉,也不知多少人想着要与之调笑,她也当得一句“猪肉西施”的雅号。
胡家娘子这天的皮肤也好,想必是用了张货郎不少胭脂,白里透着红呢,不过这胭脂打得也太多了些,整张脸红的像抹了猪血一样,还有些肿,她一边跑一边骂:“张五郎你个断子绝孙的,你下辈子投胎做猪,老娘也不杀你,老娘要将你活剐了,卖肉片子,老娘要杀你个九千九百刀,疼死你个挨千刀的。”长街两边看热闹的人听到此处也忍不住打个寒战:这个狮吼功夫,只有琼玉院的七月能比,不知是七月后继有人呢,还是因为二人经常切磋,功力大增。
七月也站在琼玉院的门口看他们追闹,此刻却是轻轻一笑,问了一声:“胡家婶子,你这脸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被咱胡大哥打的吧。”
屠夫娘子闻声横刀一站,货郎乘机却跑的不见踪影了,她咬牙切齿的道:“我家那个孬货,杀猪还行,就是不打女人,这脸,是被张五郎这个要钱不要命的害的,他把那红辣椒面儿磨得细细,又不知用什么压了气味,弄的香香的,充上好的胭脂膏子卖给我。”
大家都恍然大悟,一时议论纷纷:“做生意做成这样,可不是坑人吗,太缺德了”。
七月听到这里,放声大笑,心满意足的进院子去了。
这事儿没过几天,有个听闻下马台街驴肉馄饨味道好的大行商踢翻了李扁担的摊子:“你这是挂驴头卖马肉,还是死马的肉,又酸又臭。”
李扁担不依,只说他抓住别人就要去打官司,哪知自己也吃了一个馄饨,竟然当下就“呸呸”吐了出来,满脸的不相信,却只得赔了钱又赔不是,自己当天的生意没做,又过了好几天,才敢出来摆摊子。
也就是那天傍晚,七月收拾了个小包袱,直接奔那泼皮王二家去了,推开了门,就抱住了王二娘子甜甜的叫“姐姐”,那真是羞答答娇滴滴,我见尤怜。
王二看看自家娘子铁青的脸色,好似晴天霹雳,却也一下子把他给劈醒了,当下就求饶:望七月姑奶奶大人不计小人过,那都是猪油糊了心,酒喝多了瞎说。自己是跟在张货郎,李扁担的后面凑了热闹,就是图一时嘴皮子痛快,哪像他们动手动脚,自己可连七月的裙角都没有碰到。
又是赌咒,又是发誓。七月也就饶了他,顺手拿了自己那空空瘪瘪的包袱走了。
不过后来听说王二娘子还是气得回了娘家,王二不知打了几多回酒孝敬丈人,又在女人面前说了多少好话,过了足有一月,王二娘子才回来。
从那时起,王二再也不敢自称称霸下马台。
待有一天不小心看见七月露了一手功夫,一手就把个挡在门口的脸盆大的青石墩子轻轻松松扔了一丈远,从此以后就佩服的五体投地,日日跟在七月后面叫老大,唯其马首是瞻。
又封了七月做“红粉太岁”、“玉面罗刹”,找了十二个不务正业的混混儿,各自取了诨名,每天勾肩搭背,横行于市,在下马台风头劲得很,人称:“下马台十三太保。”
所以胡银宝才说这人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自然也想看看是个什么人物,敢到琼玉院撒野,找七月的麻烦,倒是走得急切了些。
胡银宝开的是妓院,但她后院中的几个干妹妹,却并没有开门做生意的。平日除了七月外,其余人都叫她一声小姐,私底下如亲姐妹一样,吃喝玩耍,毫无规矩,只是开心。加上下马台街多多少少知道柳月浪此人与琼玉院来往甚密,知道他的背景,所以到她这儿来撒野耍横的,倒还真是没有。
胡银宝进了大堂,便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端坐着的中年人,腕上珊瑚珠,身上紫绸袍,端茶的姿势极规矩讲究,惊讶从脸上一晃而过,急匆匆的脚步也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那人听觉很是灵敏,已扭头瞧见了她,自然把她的震惊、犹豫瞧在了眼里,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他站了起来,旁边还跟着个神情委顿的小厮,胡银宝一看,是七月熟识的小伙计小四,立可知道了此人的身份,脸上摆开了媚笑,一声长长的“哎呦!”后,高声道:“我道是哪儿来的贵客,一大早便来光顾,只听说长乐坊的东家来了,一直都不曾见到,贵客请坐。”
“姚娘,上点好茶,东家是西京来的贵人,你千万莫把那些干树皮,陈渣子拿出来丢人现眼,白白的寒碜自己。”
姚娘应了一声,下去了。
胡银宝与这人见过礼,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了,又是摸头发,又是整衣襟,很是搔首弄姿了一番,道:“妾身胡银宝,大家都唤我银娘,是这家琼玉院的老板,小门小户的上不得台面,还没请教客人贵姓?”
这人神态倨傲,也不回礼就坐下了,只微微颔首:“鄙人姓余,乃是此处长乐坊的坊主。”
胡银宝轻笑一声,拿出白手绢子来,左擦一下,右抹一下:“看客人这个架子,不像个赌坊坊主,倒像那戏里面扮的那些大官,我们这里哪到过您这样的贵客啊,可真是蓬荜生辉。只是一则今日这时候嘛,忒早了些,二则咱们七月年纪小,不懂事、性子野,还没有好好调教过呢,怎敢让她出来见客啊!”
长乐坊主却不为所动,只说:“昨天坊中见了七月姑娘,觉得甚是有趣,今日早早过来,却只是想再见上一见。”这话在其它地方自然轻浮,但是在琼玉院说出来,却也天经地义。只是这长乐坊主的表情哪像是说七月有趣,分明是一脸恨别人欠债不还的样子。
胡银宝心中暗骂他“不要脸”,面上却还带着笑,说道:“这可不巧,昨儿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闹了一夜肚子,正歇着呢。病病歪歪的只怕有些不太方便。”
那长乐坊主却不动声色,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竟然就那样冷冷的晾着胡银宝。似乎存心要让她面上难看一般。
胡银宝早知道他的根底,心里跟明镜似的,肚子里骂着这老王八鼻子上插葱——装相,却不动声色,笑的越发像个老鸨。
长乐坊主见她神情自若,一旁姚娘重新端了茶来,便喝了一口茶问道:“银娘可是东都人氏?”
胡银宝笑道:“这个自然。”
“口音听起来却不太像!”
“我生在邺城,十岁不到就离了家到东都来了,想不到坊主如此耳力,能听的出来。”
“可曾去过西京。”
“西京繁华更胜东都,银娘自然是想去的,但天子脚下,必定藏龙卧虎,不知道有多少艳姝奇葩,银娘这点本事只怕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听小四讲,七月是银娘的妹妹?”
“正是。”
“却不是亲生。不知是何时认下的?”
胡银宝问一句答十句,流利得不行,听到这里,只是一笑,反问道:“也有些日子了,我当她可比亲生的还亲!坊主看来果然是看上七月,只是她性子又傲又躁,只怕是不会甘居人下的,银宝冒昧问一句:不知坊主家可有正妻?”
长乐坊主原本波澜不兴的脸,这一刻竟然出现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扭曲。他暗吸了一口气,压住怒火,低下头,喝了口茶,又回复了刚才一样平静,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了。说道:“银娘何来此言?”
胡银宝心中暗暗一笑,又说道“坊主若不是看上七月,打听这般仔细作什么?”
那长乐坊主这才说道:“那是因为昨儿七月在我赌坊里押了样东西,我看不是一般的玉器。因此不敢收,就让小四还给她了。却又放心不下,你们知不知道这东西的来路?老实说,这个东西其实是个祸根,我怕你们惹了不该惹的麻烦。”
胡银宝一脸无辜的问道:“这丫头经常拿了我的东西去赌钱,管也管不住,不知坊主说得是哪一样。”
“翡翠是硬玉,极难琢磨,那对坠子,却用六块指甲大的翡翠镶成凤尾,每块大小,颜色都是一样,形似珠贝,玉面打磨的光亮碧透,是极其难得的上品。但这都不是问题……”
胡银宝听他说得这般清楚,又忍不住瞧了她一眼。
长乐坊主此时脸色一正,将茶碗重重的往桌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响,厉声道“那镶银座子背面一边一个圆形的“燕”字戳子,正是乱臣贼子所有之物。早该被抄没了。怎么会出现在你这里!”
胡银宝愣了一下,似乎没有回过神来,一副又惊又怕的样子:“你说的那样东西,我这里也是有的,只是我经常把玩,可从来不曾看见什么燕子,喜鹊儿的。”
长乐坊主却不言语,喝了一口茶,又冷冷的看着她。
胡银宝不为所动,依然淡然的笑着:“坊主怎么好像不大相信?我拿来再给你看过,向来近日天热人多,坊主看花眼了吧?”
听到里面“啪”的一声,胡银宝倒还没有什么,躲在窗下听壁根的七月却吓的一跳。
正说话功夫,胡银宝这时走了过来,朝她狠狠的挖了一眼,七月跟在她身后,知道自己惹了祸,却不知道如何替自己开脱,只是一脸沮丧的站在一旁。
胡银宝风风火火的从后院厢房里拿了那坠子,捧在手上,七月又一把拦住她:“姐姐,这坠子上确实有个“燕”字,我看过的。”
胡银宝却将她挥到一边:“你这个惹祸的经纪,和你师父一边儿呆着去,这会儿别给我添乱,回头再要你好看!”
提着裙子,大步流星的走到前院,将那对凤尾坠递到长乐坊主面前,摆给他看。
长乐坊主将凤尾坠拿起,反过来一看,脸色一变,不禁疑惑起来。
那凤尾坠背面光滑银亮,别说是“燕”字戳子,连个隐约的“一”字都找不到。
他还不相信,又拿了另一只来,仔细的瞧了一番,又将手拿在坠子背面仔细的划摸,也是一样平整光滑。
“您瞧,这东西虽然稀罕,也不过只是稍微贵重些罢了,却没有什么印记,应该不是坊主说的那个东西。琼玉院虽然上不得台面,但也总有些大方的客人,随手打赏的,总不会不收,打开门做这个生意的,又怎么会跟钱过不去?”
胡银宝让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伸手拿了过来:“不知昨日七月押了多少,怎好让坊主破费,晚些时候我自会支了钱让人送去。”
长乐坊主这时面色阴沉,竟然一句话都不愿多说。只听得三个字:“不必了”,便拂袖起身走出去了。
一旁一直沉默的小四有些不知所措,回头对胡银宝歉然一笑,紧跟在后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