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着廊柱仰头望着远处。准确地说,是这座皇城最北方的深宫殿宇。
人群还未散去,却不再是讨论我,而是三五成群地说着皇城里听来的最新讯息。扬威门外响起的礼炮声响彻了整座皇城,人群忽而静默,和那些打扫的侍卫们一样,大家都以最庄严的姿势朝着北方跪地行礼。在我们的国度里,这礼炮只有旧帝薨逝和新皇即位时才可以响起,而皇城内的子民,闻声如面圣。
我立在原地,无忧无喜。瑾肃,知道我为何昨日见你时更了白衣么?算是祭奠神仙哥哥,也算是对你我短暂交集的终结。今日,此时此刻,它美得恰到好处。送别了你们这些回忆中的人,也断了我痴迷的尘缘。
我缓缓跪下身子,虔诚地对着北方叩拜,轻声念道:“吾皇万岁!”吾皇晋肃,你再也不是我心心念念的枕边之人,也不是我的良人我的郎君。这一声“吾皇”之后,萧郞只能是路人…
四个月后
“掌柜的!”身后一声脆响,带着几分喜色。我回头报以一笑:“映雪,怎么了?”
“我就知道,咱们多愁善感的掌柜的定然是在这里!也难怪,哇,多日不见,池子里积了这么多的落雪,定然是您又让明久他们日日积干净的雪进去,对不对?”映雪挽着我的臂弯,掩不住得意的光景,等着我夸赞她聪慧过人。这丫头,和我热闹惯了的,也多少摸透了几分我的脾性。
“对对对,映雪最聪颖了!”我点了点她的鼻尖:“你娘身子好些了没?”映雪像是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兴奋地说:“我娘说,多谢掌柜的还惦记着。那些药我拿给我娘用了之后,她的腿伤总算不再作痛。我娘知道掌柜的总喜欢在院子里坐坐,她说天气太寒烈,就缝了个垫子给您,我已经放到您房里了!”
“下次回去代我谢过你娘!让她费心了。”我微笑着作答,心下却是欢喜的。“掌柜的,您太客气了!要是没有您,我和我娘….”映雪眼眶又泛红了,我慌忙拍掉她肩头的落雪:“我知你今日回来,让他们留了粥给你,腊八了,去去寒气!”映雪朝伙房望了望,笑着跑了过去。
看着她跑开,我这才收起了笑意继续望着积雪的池子发呆。抬头看了看不断抛洒雪片的阴灰色天际,这一声叹息轻得几乎连我自己也将它忽略了。时日过得太快,四个月前,锦绣重新开张那日,我收留了露宿街头的映雪,当时的她正抱着病重的母亲在秋风里跪地行乞。因为南方战火的波及他们才一路背井离乡到了这里,几乎走投无路。采买物什的我便躬身扶她们起来,安置了映雪的娘亲,带着映雪回了锦绣。第一次看到她灵秀清澈的眸子,我便喜欢上了这个饥寒交迫却不卑不亢的女子。事实证明她确实没有辜负我,她做了我的左膀右臂,做了我的心腹,不仅有一流的绣功,也把一众绣娘下人收服得妥妥帖帖。也是她,这四个月料理我的衣食起居,在寂寥的夜晚伴我青灯入眠。
我一直没告诉任何人,为何我要在池子里积那么多落雪,而且要没有踩踏过的。因为这些最为干净的无根之水有朝一日融化了,就能化为最清澈的水捧,让我在掬起它们的时候,想到那些纤尘不染的绮丽记忆。
说忘记,太假了些…四个月,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弹指一挥间就没了踪迹,只是那些痴缠了一回的爱恨到了最后,只是积淀了最妙曼的一部分。像是埋在雪里的璞玉,经过日夜的打磨雕琢,才变成了挂在心房里最细腻的珍宝。就好像我对瑾肃侧殿里温泉的想念。我只是个普通的商贾,我能做的,只是在寒冬腊月因为思念的暗疾在众人的不解中命人挖了这池子,用不可思议的方式自我安慰。
昨日腊八佳节,今日还是落着鹅毛大雪。细细数来,已经是连着数日了,看来明年会是一个丰收之年吧!瑾肃,对不对?
我垫着映雪娘亲缝制的垫子坐在池边,竟然叫出了“瑾肃”这两个烂熟于心的字。伸手团了个雪团,任通红的双手将刺骨的寒意递送到心里。对不起,皇上,请原谅你的子民还是忘不了这样的称呼;请原谅你的子民在听到百姓们在街头巷尾议论您的丰功伟绩时依然无法平静心潮;请原谅您的子民每日都要去扬威门外关注张贴的皇榜,只为得知您御驾亲征又胜了几场,传了多少捷报;请原谅您的子民看着您凯旋而归也只能埋头跪在人群里,欢喜着你的欢喜,哀伤着自己的忧愁….太多的请原谅,终究只是因为我在刁难自己而已。
“掌柜的!”映雪掀开前厅的棉质帘子,我扔掉手里的雪团站了起来:“事情都办妥了么?”映雪走了过来点头:“妥了。依照老价钱,钱妈妈收了所有的货,钱已入账。送往其他几家的也都没什么问题。”我点头微笑:“那便是了。”映雪又开始得意:“那是!映雪我出马,怎么能有差池。咱们锦绣的绣品谁能挑得出岔子来!不过,我还是佩服掌柜的您的谋略,要不是您想着向青楼姑娘们卖这些绣品,还真是没这么好的买卖呢!”
我摇头,不与她斗嘴。“掌柜的,我总觉得您很不简单。只是,从未听您说起过从前…”映雪收了笑询问地看着我。“从前?从前我是大户人家的绣娘,得了远方亲戚的一笔钱财便开了这绣房,就是这样。”说完我便收起坐垫,怕落雪打湿了它。映雪见我如此,也便不再追问。她是个识眼色的女子,自是不会刨根问底。
“掌柜的!”正在我俩静默的同时,前厅招呼客人的剑荣掀帘子唤我。我望向他,他指了指前厅笑道:“来了大买卖,我瞧着,这位爷像是来头不小。不过,他指明了要见咱们掌柜的!”
进入前厅的那一刻,我承认,我确实心绪有些复杂。这四个月以来,我最怕的,就是看到那些能够勾起我回忆的人。正如此时下人们口中的“大主顾”。
“适才听下人说…”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已经放下了手中正在仔细端赏的绣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孟姑娘,别来无恙!”
其实早就认出了他,既然他喊出了“孟姑娘”,我便不能再装糊涂了,于是轻声笑道:“民女眼拙,原来是王公子啊!”是,眼前之人正是当日在王府刁难过我的王妃胞弟,今日的当朝国舅爷!衣着再怎么华美,身份再怎么高贵,也难以消减他身上的乖张和纨绔之气。
“啧啧,真可惜,要不是先皇…”王公子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说,我却不待他说下去:“王公子,民女命若草芥,今生但求在这绣房终老。过去的事情,还请公子不要再提起,民女这厢有礼了。”说完我便躬身行礼。温婉有礼的锦绣老板娘很难让王公子联想到几月之前还在王府和自己过不去的孟墨染。他盯着我望了许久拍拍衣袖:“也罢!既然姑娘不愿提及,王某也不会自寻无趣。还是说正事吧!”
原来,王公子是从蕊菱院的头牌霓裳姑娘那里看到了我锦绣的帕子和鸳鸯戏水的襟子,所以灵光一闪来了念头,想在十日之后王老爷子七十大寿寿宴之上献一福《八仙福寿图》,博其一乐。又听得霓裳姑娘对锦绣的绣功和速度赞口不绝,特来锦绣订货。
我听完王公子的叙述,又看他并无敌意,仿佛我们只是昔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此次见面除了惊讶便无其他。这倒合了我的意,如今的孟墨染,只谈生意,是同行中颇为功利的成功商贾。
“怎么样,孟掌柜?”王公子看我有些犹豫,在边上提醒着我。我暗自思量,十米的长卷要在十日之内赶制出来,确实是够呛。我锦绣的绣娘连带我和映雪不过二十余人…“既然孟掌柜无心做这桩买卖,那王某….”王公子挑眉,站起身便要走。
“王公子,如何失了规矩?买卖人要的是有利可图,您还没有报价呢!”映雪先我一步开了口。王公子微微一笑:“这位姑娘倒是提醒了王某。孟掌柜,纹银千两,应该够了吧!”
厅里的人都不再说话。千两买这售图是绰绰有余的。然而生意人,哪儿有银子扎着手疼的?“王公子太看得起民女了。行有行规,这规矩若破了,也不好向行里的朋友交代。五百两便可,十日之后您来取货吧!”我朗声说完却也开始为这苦差事犯愁了。
十日….何其短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