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宝二人回到客栈,将具体的情况向于谨描述了一番。于谨听了,只是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他的双眼注视着窗外扯地连天的大雨,目光之中满是忧伤。
周宝站在一旁,心中极为不忍,犹豫再三之后,终于咬了咬牙,道:“于老,我们可以买船,自己划过去。”于谨一听,先是一愣,接着脸上漾起了笑容,睨了周宝一眼,道:“你可知道,这长江之上摆渡的船工,每一个都有数十年的摆渡经验,他们自生下来起,便生活在江边,年龄稍长,就要跟随家中亲长在长江上来回穿梭,十几年后才能被放权掌舵,但身边也要有老艄公在一边指点。经过数十年之功,这才对长江水道了若指掌,往来纵横无不如意。但即使是他们,也不敢在这么大雨的天气里出船,你以为是凭你一条船,几个人就能随便过的去的?”
周宝知道自己的提议十分荒唐,但又不得不说。“可是,你的伤势已经不能再拖了,我们若是拼一拼,说不定便能。。。。”于谨一挥手,打断了周宝的话,淡淡道:“若是两天前,建康城中的那位神医或许还能救我一命,现在,却是谁也救不了我了。”周宝不由失声惊呼:“那你还来建康做什么?”于谨双眸缓缓抬起,望着远处,目光似乎穿过墙壁,又穿过树木山石,再飞跃滚滚长江,直射入长江对岸的建康城中,眼中流露出的眷恋追思,令周宝、李敢二人不忍再看,双双转过头去。只听得于谨的话娓娓传来:“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我生于斯,长于斯,亦成于斯,如今若能再死于斯,老天也算对我不薄了。可惜,我还是有些奢求了。其实我让你们去找船,也是抱了侥幸的想法,像这样的大雨,我早该知道不会有船摆渡的。”
转眼望见二人情状,于谨不由眉头稍展:“不说这些了,今日你二人的功课可还没做呢,老夫今日要给你们讲的乃是大军野战的一些要点,孙子兵法‘军争篇’中道:‘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敌人占领高地,不要去仰攻;敌人背靠高地,不要从正面攻击;敌人假装败退,不要去追击;强大的敌人,不要去进攻;敌人以利诱我,不要贪食其饵;正在撤退回去的敌人,不要去拦阻;包围敌人,要留有缺口;对陷入绝境的敌人,不要去逼迫它。”
周宝也不愿再勾起于谨的心思,便想将话题岔开,随口问道:“如果敌人实力单薄,却占领了高地,我也不攻吗?敌人背倚高地,但却扼住了我军前进的必经之地,我也不攻吗?敌人败退,以利诱我,我又怎样判断真假呢?包围住了敌人,却要留出一个缺口,岂不是放虎归山,以后再战,先前的一战岂不是功亏一篑,毫无用处?”话方出口,才记起于谨的规矩,上课之时,是从来不解释的,完全靠二人自己领悟,不由得尴尬地挠了挠头。
于谨这次却没有回避,反是正色道:“用兵之道,千变万化,存乎一心,兵法所云,不过是大多数情况下军队该做出的反应,但若是拘泥于兵法,事事生搬硬套,不知变通,那也离死不远了,战国时之赵括,便是此例。我之所以不对你二人解释,便是深恐你二人形成定势,将来若是领兵,不能脱出窠臼,最多不过一庸碌守成之辈耳。甚至因此生出错误的判断,身陷万劫不复之境地,那就非我所愿了。”周宝、李敢二人听了,嘴上不说,心中均是甚为感动。
随后几日,二人不断外出,寻访愿意浮舟渡江的艄公,甚至将王黑虎等人也悉数派出打探寻访,但均无好消息传来。而这雨却是越下越大,已渐有大涝的迹象。盘城镇中,镇长已是组织了多起人员到长江大堤上巡防。
长江在建康这里的一段,乃是整个长江水道中较窄的一段,整个江面不过五六里宽。这也促成了建康地面的繁荣。但正因为江面缩窄,水流更显湍急。对岸的建康由于是晋朝繁华所在,一应设施齐全,大堤修建的极为宽大结实,此时倒不虞洪水之患。而北岸却是一马平川,又没有什么重要城市,江堤已是多年未曾修补。此时遭遇大雨,长江水位暴涨,已有多处地段发生险情。
而这几日之中,于谨的伤势也是急剧恶化,整个人陷入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境地。周宝等人将附近能找到的大夫找了个遍,从寿州带出来的金银几乎用光,却没有人对此有任何办法。于谨本人却是面色淡然,仿佛已是看淡生死,在清醒的时候仍然不断教授二人各种知识,二人见此,心中更加苦闷。
这一日,周宝正在屋中照料于谨。于谨自昨天至今一直水米未进,整个人也是昏迷不醒,躺在床上,已是瘦的皮包骨头,往日雄壮的身躯也佝偻了起来,周宝小心拭去于谨额头的冷汗,心中惨然,知道于谨只怕撑不了几日了。
这时房门忽然被大力推开,周宝怒目回望,只见李敢一身雨水泥泞的走了进来。他面色苍白,嘴唇哆嗦,颤抖着声音对周宝道:“大堤只怕保不住了!”
周宝浑身一震,心中涌起一股绝望。这几日盘城镇附近的长江大堤已多次遇险,多亏了当地乡民的日夜看护,这才勉强撑住。“情况严重吗?”李敢苦笑一声:“很严重,整个大堤已有多处坍塌,又严重缺乏各种修建大堤的石料木料,人手也不足,情况糟糕到了极点,已有不少大户人家开始逃离了。”
周宝沉声道:“我们不能走!”李敢望了望床上的于谨,点了点头。于谨此时已是只剩的一口气在,若是再行颠簸,只怕立时就要出事。
正在这时,客栈之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铜锣声,许多声音杂乱无章的响起。李敢与周宝对视一眼,心中骇然,难道,大堤决口了?
周宝三步两步奔出屋外,来到客栈门口,王黑虎等人也已来到这里,只见无数人不断自各个房屋之中涌出,汇聚到大街之上。大街正中,一名老者浑身泥浆,手中提着一面大铜锣,正在狠狠的敲打着,正是这盘城镇的镇长。周宝这几天早已见过了,正是有了他的组织,长江大堤才能安然至今。
整条街道很快就挤满了人,大家都在看着老者。那老者似乎觉得人到的差不多了,终于放下了铜锣,对着满大街的人喊道:“乡亲们。大家静一静!”老者颇有威望。大街上的声音很快降了下来。“乡亲们,今年,有人得罪了这大江的龙王,龙王恼怒,降下了这么大的雨,是存心不给我们活路了!大堤那里,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
下面传来了一阵阵的惊呼声,更有人小声啜泣起来。这时一人喊道:“老镇长,你说怎么办吧,我们大家都听你的!”“对,老镇长,我们都听你的,你可要救救我们啊。!”
老者望着旁边的人群,眼睛一阵酸涩,“我们要想活命,就只有一个办法,现在大堤上什么都缺,缺石头,缺木料,缺人,而我们现在有这些东西吗?现在我们人有了,就是咱们这些乡亲们,但除了人,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不要紧,我们还有房子,有门板,有老寿材,大家伙儿要想活命,就把家里面的石头房子,门板都给我卸下来,抬到大堤上去。只要能度过这次难关,什么东西没了都可以再置!要是叫大水淹了,那就什么指望都没了!大家伙儿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人群沉默了一下,随后便是一片沸腾。“镇长,我听你的,这就回家拆门板去!”小三,老爹对不起你,要把给你盖的新房拆了!不过你放心,只要老爹不死,就一定给你起一间更大的房子!”“二媳妇,你去把给我预备的那套水杉木的寿材提出来,大堤要是毁了,再好的棺材也要进了水!”
无数人纷纷赶回家中,将家中能派的上用场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手提肩挑,不断向镇外走去。人流汇聚到一起,形成一条长龙,龙头指向,正是长江这条孽龙。今日,这里便要上演一出人龙对孽龙的惊天大战。
周宝望着不断滚滚向前的人流,只觉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冲着李敢道:“我要去帮忙,你去不去?”“当然要去。”李敢的话斩钉截铁。“我们也要去。”王黑虎等人也是激动不已。
“虎子,你不能去,我们都走了,你要留在客栈,照顾好于老。”王黑虎虽是满心的不愿意,但也知道,于谨没人照顾不行,只得留了下来。其他人则跟着周宝二人,迅速赶往大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