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亮
遗传性重度智力障碍
父亲早亡，母亲出走，后与年迈的祖母相依为命
班主任田娟接送照顾五年
刘佳芬很奇怪，当她和这些孩子相处越久，越觉得孩子的可爱，他们的形象如璞玉来到人间，来到她眼前，让她着迷，甚至让她无法呼吸。她有点困惑，他们真的在别人眼里，也像在她眼里那样令人心醉，令人徒生怜爱之意？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们时并非如此，是什么改变了她的感受？一个画家会忘记一切地在画布上寻找对美的一种理解，一个诗人会在他的语言中寻找构建精神家园的一个理想，一个工程师会夜以继日地在图纸上寻找他对于未来建筑格局的一种想象。那么，随着时光推移，她是在这些特殊的孩子身上，让怜悯之心有了安放之处？
1998年3月6日
父亲坐在阳台上，折一张报纸，又在报纸外面包了一层白色的薄膜。长着圆头的钉子在地上闪闪发光。他拿起亮亮的钉子，把报纸钉在窗框上。
这些圆圆的钉子，每一枚，都有一个尖尖的脚。父亲正把它们一枚枚按到木头里。
“唉，他把套在外面的尼龙袋一点点撕掉，撕不掉，用牙齿咬，用头把报纸顶破。人长大了，力气特别大，我拦都拦不住。”奶奶说。
明亮记得，父亲经常拿报纸盖那扇窗户。他顶破，父亲就盖上。他走过去，撕那张纸。
“哎，你看你，走路都不看！哎呀，是右脚！左脚已经慢半拍了，完了完了，右脚再出点故障，可怎么办？”父亲手上拿着一枚亮亮的钉子，钉子上红红的。
“好了，已经拔出来了。别哭了，哭又不能把图钉哭出来，眼泪流成河，也不能让伤口愈合。你看你，都十二岁的人了，吃了亏要长记性。以后走路要低头看路。和你讲了多少遍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懂？等爸爸和奶奶一个个去西天取经了，你怎么办？”
奶奶拿一瓶红药水擦明亮脚底的伤口：“别哭了，涂了药，一会儿就不疼了。明亮啊，你一定要小心啊。脚下有个没盖好的窨井，你也踩下去，那我和你爸就彻底省心了。”奶奶的头发雪白雪白的，在阳光下发光，她的身子一抖一抖的，鼻子里哧哧响着。
“妈，他哭，你也来哭，哭成一堆，我还够不够烦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活一天，赚一天。糊涂日子，不就糊涂过么？”
父亲一枚枚把它们按到木头里：“唉，又让他顶破了，也不怕这木框子刺脖子。”
明亮看这些钉子尖尖的，凉凉的。到了身体里，它们是热热的，很疼。它们钉到木头里，木头没有哭。
父亲又把钉上去的报纸撕下来，拿了一张黑色的纸，在木头上擦来擦去。木头发出“沙沙”的声音。
“拿砂纸打磨过，就不刺了。”
“多包几层尼龙纸，这样他就难撕开，没了耐心，可以保存得久些。雨落到阳台上，这些康复器材坏了，我们哪有钱再买新的？过几天，还是把玻璃配了，不省这些钱了。”奶奶说。
“配了，或许下次他会砸玻璃。没有哪家的孩子愿意和他玩。我也不愿意让他一天到晚被人扔石头，成为笑柄，不如待在家里。他顶开窗户纸，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唉，也不怪他。换我，我也这么干。”
这次，父亲没有骂明亮。他以前常常拿眼睛瞪明亮：“就是木头也教会了！”
“今天爸爸不去拉客了，也不捎你去学校。刚才弄窗弄得累了，还要送妈妈，先休息会儿。奶奶和你坐公交车去，你在车上不要乱笑，不要大喊大叫，不要把头伸到窗外去。奶奶走得比你还慢，你要等等她。”父亲说着说着就流眼泪了。明亮听到外面有很多燕子在叫，叫得很好听。其中有一只，叫得很像学校特奥会时吹口哨的刘校长。刘校长的嘴巴，会发出很好听的声音，里面一定养着一只燕子。那只燕子叫啊叫，给同学们喊加油。
奶奶一边走路，一边在抹眼睛：“一定是出了什么事，瞒着我。要不不会不出车。下雪天，他都出车。总是说‘下雪天，中巴车容易坏。大家都不拉车了，就我一人拉，可以多挣点钱’。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上了车，有好多人，明亮向他们笑，奶奶拍了明亮一下，在他耳边说：“你一发笑，车上的人眼睛都长着针，刺到我身上。我可不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有个白痴孙子。”
“针——”
“那些针，你看不到。有好多事情，你不懂。”
妈妈最喜欢坐公交车，她会拿一张卡，滴一下，再滴一下，和他一起坐各种颜色的公交车，到很多很多地方去。他们一起在车上笑啊笑。
下车了，奶奶还在说：“你爸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刘校长站在校门口，手上拿着好多好多的花，她的左手拿着花，右手在抱小朋友，和他们说：“早上好！”
她对甜老师和李老师说：“周末是妇女节，提前祝你们节日快乐！”
“哇，女人给女人过节。谢谢，好漂亮！”一个个老师从刘校长手上接过花。
明亮走进校门，把手变成一个很大很大的半圆。
“明亮长大了，已经四年级了，刘老师不能抱了，刘老师只抱一年级的小朋友。”
明亮把手放下，踩着黑黑的影子，低着头走向教室。奶奶常常叹着气说：“你连一年级的小朋友都不如。”
明亮叹了一口气，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刘老师没听到。
“明亮，交给你一个任务，帮我把这朵花养在矿泉水瓶里，再拿到刘老师办公室来。”刘校长的手上拿着一枝花。
明亮一手接过花，一手接过矿泉水瓶，把花插到瓶子里，然后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左脚走得很慢，右脚拖着它。他穿过掉在走廊上的绿叶，树的黑影落在地上，摇啊摇，好像有人在挠痒痒，笑个不停。他看着它们笑的样子，听着它们在他头顶发出的“沙沙”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叶子。他笑起来。他的右腿和叶子一样“沙沙”响着，向校长室走去。
“明亮真乖，学会做老师的帮手了。”刘校长说，“但是瓶子里怎么没有水？花没有水喝，就会口渴，就会枯萎，就死了。你往瓶子里倒上水。”
明亮抓着扶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明亮发现扶手上有个人影，那个人影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一会儿变胖，一会儿变瘦。
他对着人影笑。扶手上的那个人也对着他笑。那个人笑起来，嘴巴有时张得很大，有时都笑歪了。
“明亮，不要对着扶手无缘无故地笑。”班主任甜老师在他背后说。
大家都不喜欢明亮随便乱笑，奶奶不喜欢，甜老师也不喜欢。明亮只能偷偷地笑。
但妈妈有时候喜欢，明亮笑的时候，她也跟着他咯咯笑。
他走到厕所里，往瓶子里灌满了水。
袖子湿了。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瓶子里的水扑一下，扑一下。它在说什么话，明亮听不懂，看样子，它不太想待在瓶子里。它扑出来，把明亮的鞋子扑湿了。
明亮喜欢玩水，妈妈就和他一起玩。但玩得不高兴时，她会掐他的脖子。
明亮把水放到桌上，瓶子“扑通”一声倒在桌子上。桌子湿了。
刘校长说：“不要害怕。再来一次，这次把水灌得少些。”
她和他一起来到厕所里，对他说：“先把袖子卷起来。”
明亮就把袖子卷起来。但明亮卷得很慢很慢，因为左手的手指，要很用劲才能动一下。好像那些手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叫了它很久，它才听到。
她叫明亮把水龙头打开，往瓶子里灌水。
明亮就把水龙头打开，往瓶子里灌水。
“灌个大半，好，把水龙头关了。”
明亮就把水龙头关了。
明亮捧着瓶子，右脚拖着左脚，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明亮把花放在刘校长的桌子上。花红红的，刘老师的嘴唇，也是红红的。
刘老师剥了一颗糖，塞到明亮嘴里。橘子味的，真好吃。她身上藏着很多好吃的糖果。有些是香蕉的味道，有些是西瓜的味道，有些是葡萄的味道。刘老师身上，是不是藏着一个水果铺？
有一次，刘老师来上课，问：“刘校长像什么？”
别的小朋友站起来说：“像妈妈！”
明亮低着头，不说话。
明亮回家和父亲说：“我喜——欢刘老师。”
父亲摸了摸明亮的头：“你看你，说一句话都要用半分钟。你去了学校，每天看你没有烦恼，有人疼你，爱你，不会伤害你，爸爸想你能开心一天是一天，永远不要毕业，更好。以后出了学校，爸爸和奶奶都不在了，你难免要受苦。”
明亮不喜欢苦。苦瓜是苦的，药也是苦的。爸爸老是让明亮吃苦的药，拿一根筷子架在嘴巴上，把药灌进去，每次他想把药吐出来，但一哭，就咕咚咕咚咽了下去。
每次爸爸都说：“这是我找一个大师配的。吃了药，或许脑子就会好一点。”
明亮跟着说：“脑子好一点，一点。”就一边吃药，一边哭。
明亮从校长室出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扶手发出“滋滋”的声音，扶手在唱歌。回到教室，甜老师说，帮刘校长做事去了？明亮越来越乖。她给了明亮一颗甜甜的巧克力。
甜老师身上藏着很多甜甜的零食。
她爬到梯子上，在教室里刷啊刷，她说她要把墙壁刷得白白的，然后把春天刷到墙上去。
春天长什么样的？明亮不知道。明亮只看到甜老师的腿，在梯子上晃荡。全班同学都抬着头，等春天出现在墙上。
甜老师一边刷墙，一边说：“今天是妇女节，是女人的节日。回家要对妈妈说‘妈妈，妇女节快乐！’现在，每个人自己坐在座位上，开小火车练习这句话！”
“妈妈，妇女节快乐！”同桌小桃指着识字卡片，一个字一个字追着念。她说：“如果现在不努力背，回家就忘记了。”
“妈妈，妇女——快乐！”
明亮只认识“妈妈”两个字，他看着识字卡片，看着看着，就把眼圈看红了。
甜老师从梯子上下来，替明亮擦眼泪：“明亮不要不高兴，明亮可以和爸爸说——‘周末快乐’。”
甜老师翻开另一张识字卡片，说上面写着“爸爸”。明亮对着这张关于“爸爸”的卡片，背得很认真，像学抄写那么认真。以前，他总是低着头，学抄数字。甜老师每天会用她的手握着他的手教他学抄写。很小的时候，抄“1”，有一天，甜老师说：“你抄个‘1’抄了一年，终于学会了把笔握直，不像一条蚯蚓了，好棒。”
后来明亮开始抄“2”，有一天，甜老师又说：“抄‘2’又抄了一年。你的手指终于学习了转弯，明亮有进步。”
去年，明亮开始抄“1 1=2”，抄了一遍又一遍。甜老师说：“只要再坚持两年，你一定能学会‘1 1=2’。”
明亮抄得很认真。树上的鸟叫了，也没把头伸出窗外去，看它是不是和另一只鸟打起来了；同学的爸爸开了一辆又高又大的汽车来接他放学，明亮也没有跟着他跑出去，偷偷对着轮胎踹几脚；刘校长从门口走过时，明亮也没舍得去叫一下校长好。
刘校长走进教室来，问：“明亮，同学们都放学了，你还在做什么？”
甜老师正握着明亮的手帮他走“2”走过的路，她说：“唉，你看，他只会抄‘1 1=2’，把‘2’擦掉，问他，他又不知道了。但是很奇怪，学校的围墙再高，他都能想办法逃出去。逃跑，不用教。”
刘校长说：“明亮，不知道‘1 1=2’，可以慢慢学，但你一定要记住你的名字叫陆明亮，你的学校叫达敏，这样万一明亮走丢了，就会有人把你捡回来，送回学校。”
明亮知道什么是走丢。就是走着走着，看不到家，也看不到达敏学校，看不到爸爸、奶奶，也看不到刘老师和班主任甜老师。就是身旁有很多很多的人走来走去，一个也不认识。就是天黑了，人也没有了，只有天上的星星眨啊眨，就是你走着走着肚子就饿了，就是肚子饿的时候想哭，就是哭的时候没人理你，就是一直没人理你，只能哭啊哭，尿尿尿到了裤子里。
明亮走丢过。明亮走啊走，天黑了一次，又白了一次，黑了一次，又白了一次。
当明亮坐在一棵大树下哭时，经过的人说：“你看这孩子的样子，浑身这么臭，左边的手脚不太灵活，问他话都讲不清楚，看样子是个白痴。”
明亮和他笑笑，明亮想他一定认出自己了，小区里的孩子们看见明亮都叫他“白痴”。
他们叫他的时候，笑得很开心。
他也跟着他们一起笑。
但父亲不许明亮笑，说：“以后人家叫你白痴，不许笑。人家是在取笑你呢，你还不知道。你叫陆明亮！”
明亮就不笑了，但他还是没听懂，他到底是叫陆明亮呢，还是叫白痴。
后来，一辆警车在明亮面前停下来。
警察从警车上走下来，问：“你叫什么名字？哎，别哭了。问你话呢。”
他继续哭。
“你家在哪里啊？叔叔送你回家……”
他还在哭。
开车的司机从车窗探出头，说：“你看他的样子，他是个白痴！”
警察把明亮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打电话：“有个孩子，在我们北仑区，问他是谁不知道，问他住哪里不知道，问他爸爸妈妈是谁也不知道。看他什么都不知道，半边身子不太灵活，身上有烫伤的痕迹，脑子也不太灵光，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达敏学校登启事的那个？”
明亮听到达敏学校就不哭了，明亮就和叔叔说：“大——米——”
警察挂下电话，说：“嗨，真是达敏学校的。丢了三天了，学校的校长和老师骑着车分头在找，都急死了。骑车怎么找得到？都跑了几十里路，到我们北仑区来了，也不知道他半个身子快，半个身子慢，怎么能挪那么远？”
警察给明亮买了肉包子，真香啊，明亮吃了一个又一个。汽车滴吧滴吧，把明亮送回了学校。
明亮从汽车上下来，父亲抱住了他。
“我出去拉车。他不做作业，妈妈拿球拍打了他几下，奶奶劝不住，他就逃走了。我总想着不该生他，他来到这个世界，他自己受罪，我也受罪。真的找不到他了，想着他生死未卜，电视上看到的一幕幕都在我眼前晃着。我去车站找，想是不是有人把孩子骗去烧砖，不干活就打他，看见河我想他是不是掉河里了，看见车这么多，想他是不是躺在医院里……我这两天压根没合过眼……”
甜老师也在哭。她拉着明亮的手，眼泪掉到他的手上。明亮舔了一下，是咸的。
甜老师不甜了。
刘校长蹲下身子，对明亮说：“找到就好，找到就好。也不知道这三天两夜，明亮吃了多少苦呢。”
明亮抱着刘老师哭啊哭。
警察说：“你们老师真好。家里跑掉的，你们学校也跟着一起找。”“他上学这几年，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他爸还多。他特别爱逃跑，但每次逃跑，我们全校总动员都能找到。可这次失踪了那么久，我们真是把最坏的情况都想过了，越想越害怕。孩子丢了，我们和家长一样着急。”刘校长的一只手拉着明亮的手，另一只手擦他被眼泪弄疼的眼睛。
明亮闻到那时刘校长的身上，也和今天一样，有花的气味。
教室里，同学们还在读“妈妈，妇女节快乐”，只有明亮一个人在读“爸爸，周末快乐”。明亮看着窗外，用舌头舔了舔流到嘴角的眼泪。
他皱着眉头，对正在专心读句子的同桌小桃说：“难听死了！”
1998年3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