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未定的CK瘫软在后座上,他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并不是因为刚才那一幕把他紧张成这样,他是在后怕。杰弗里在锦沧文华分手后就直接跑来面见韦恩,他的目的何在是不言而喻的,他向韦恩说了什么也是不言而喻的。CK不敢去想,如果今天没来见韦恩,而是傻乎乎地按既定方针于明天向韦恩开战,自己会是什么下场;CK也不敢去想,如果晚到了哪怕只是一分钟,而错过了刚才那一幕,就会自作聪明地仍按刚才想好的套路来探听韦恩的底细,自己又会是什么下场。
CK暗自庆幸,老天保佑啊,自己真是来对了、来巧了,杰弗里虽然在时间上占了先机,但和韦恩聊得并不久嘛,而自己来得也不算晚,要想后来居上,只有在面见韦恩时把话说尽、把事做绝。
CK终于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推开车门下了车,胸有成竹地迈上了雅诗阁的台阶。
当洪钧在第二天傍晚回到北京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昨日的洪钧,昨日的洪钧仿佛已经被肢解了;同样,昨日的维西尔中国公司也已经成为历史,不复存在了。
上午还似乎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原定的高层会议根本没人出席,第一步行动完成,而韦恩也没试图和洪钧联系,这让洪钧稍稍有些诧异,料想韦恩可能还没从三个手下一致缺席抗议带来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洪钧改签好了下午回京的机票,就在浦东香格里拉的客房里起草给科克的邮件。
快到中午的时候,洪钧收到了那封几乎将他彻底击垮的邮件。邮件是韦恩发出来的,发给维西尔中国、香港和台湾三家公司的全体员工,宣布了维西尔大中国区新的组织结构:任命杰弗里为维西尔香港和华南区总经理,管理香港和广州两间办公室,所辖区域包括香港、广东和广西;任命CK为维西尔台湾和华东区总经理,管理台北和上海两间办公室,所辖区域包括台湾、上海、江苏、浙江和福建;任命洪钧为维西尔华北区总经理,管理北京办公室,所辖区域为“中国其他省份”,上述任命自即日起生效。
洪钧被无情地出卖了!维西尔中国公司被野蛮地瓜分了!
洪钧在短暂的震惊和愤怒过后,被极度的懊悔和自责淹没了。杰弗里觊觎广州办公室已经很久,曾经几次三番地借口两广地区港资企业众多而试图染指那一带的市场,并振振有词地说:现在香港已经是中国的一部分了,为什么还要分那么清楚?我们谁做都一样的啦。由于台湾市场已接近饱和,CK也多次介入上海和福建的台资项目,对整个华东更是垂涎欲滴,在亚太区会议上他曾搂着洪钧的肩膀,满含羡慕和嫉妒地说,Jim,你的运气蛮好啊,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方,中国的生意蛮多哟。现在,杰弗里和CK终于如愿以偿。与这两个人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引狼入室,洪钧恨自己瞎了眼,虽然不断告诫自己要谨慎,却仍然如此轻信而铸成大错,让那两人把自己作为见面礼送给了韦恩,以换取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洪钧忽然意识到虽然和韦恩在中国的地界上尚未谋面,但这已是两人的首次交锋,而在这一回合中洪钧一败涂地。洪钧觉得韦恩不可小视,这次宣布的组织结构就比之前的那个“征求意见稿”显得老谋深算,韦恩调整了战略,不再将洪钧、杰弗里和CK统统视为敌人,而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搞了广泛的统一战线,使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投身到对共同的敌人洪钧的斗争中来,厉害啊,韦恩刚到中国就已经把中国人的智慧结晶学以致用了。
韦恩在邮件中还同时宣布了另外几项任命,提拔劳拉担任大中国区财务和行政总监,从维西尔香港提拔了一位人力资源总监、一位市场总监和一位售前支持总监,从维西尔台湾提拔了一位售后和咨询服务总监,这五位新贵仍继续兼任原来在各自办公室的职位,所以韦恩不需申请任何新编制,就搭建起一整套大中国区领导团队,有八个人直接向他汇报,这样一副八抬大轿抬着他,韦恩从此可以安稳地过日子了。
洪钧气得七窍生烟,这不是自己昨天提的思路吗?连具体的人选都几乎是像按图索骥一样敲定的。洪钧转念一想,看来韦恩有个优点,从善如流,不因人废言,但他马上苦笑了一下,韦恩怎么会知道这是他的原创呢?无论是杰弗里还是CK,在向韦恩献策邀功的时候,当然是不会顾及保护他洪钧的知识产权的。
洪钧一开始觉得难以置信,韦恩怎么能不开会讨论,就径自宣布如此重大的人事调整呢?但他很快平静下来,他相信韦恩该做的功课都已经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完了,只不过是有意单单把他省略了而已,因为韦恩没有必要征求敌人的意见。洪钧还想到了科克,韦恩不可能不和科克打招呼,而科克不仅没有反对,居然也没给自己打电话预警,这让他颇为失落,慢慢才醒悟过来,科克可能正生他的气呢,因为科克已经警告过他不要轻举妄动,而他却把这些告诫抛之脑后,公然拉帮结派和韦恩对着干,还幻想着能得到科克的支持。洪钧越想越窝火,与老板不仅要保持立场一致,还要保持步调一致,而自己却自作主张地打了第一枪,他不理解自己怎么会这么愚蠢。
收到邮件不久,洪钧的手机就开始响个不停,李龙伟等人纷纷急切地询问、求证,洪钧就像一个刚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的病人,却被一帮人围着问病情、问病因,甚至有人急于知道他的病是否会传染而波及自身,他实在受不了这种轮番轰炸般的折磨,把手机关了。
洪钧拿起房间里的电话,他此刻只想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电话里传出的是菲比的声音,洪钧的心顿时安定下来,他说:“是我,在酒店呢,我下午就回北京了。”
菲比喜出望外:“真的啊?太好了,你这次怎么这么乖呀,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洪钧都能想象得出菲比抱着电话欢呼雀跃的样子,苦笑说:“想北京了。”顿了一下,又低沉地说,“想你了。”
菲比立刻觉察出洪钧的异样,忙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洪钧忍了忍,还是决定一语带过:“没什么。想你不可以呀?”
“不对,你别装了,你休想瞒得了我,到底怎么了?说嘛。”菲比真急了。
洪钧把仅存的一丝气力汇聚起来,简单明了地把在上海发生的事情讲给菲比听,讲完之后,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奇怪的是,电话里半天也没传出菲比的声音,洪钧正要问一句,竟听到菲比“咯咯”的笑声,他刚想说菲比没心没肺,菲比说:“这不挺好嘛,嘿嘿,以后你就不会老出差喽。”
洪钧没想到菲比竟然会幸灾乐祸,气哼哼地说:“喂,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我如今一下子退回到去年这个时候的状态啦,我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菲比依然开心地说:“去年这个时候有什么不好?我天天盼着咱俩能回到一年前的样子,我像个跟屁虫似的一天到晚跟着你跑,多幸福啊。”
“你就知道这些。好了,这下你如愿以偿了。”洪钧有些生气了。
“本来嘛,不就是地盘比以前小了点、管的人比以前少了点,有什么大不了的嘛。你还是你,我还是我。”菲比又轻声补了一句,“我们还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
洪钧被菲比感染了,喃喃地说:“真想现在就看到你。”
菲比问:“几点的飞机?”
“CA1518,正点的话6点20到北京。”
“都赖你,搞突然袭击,我还专门把明天晚上的培训挪到今天晚上来了,结果你却改成今天回来了,那么多人参加的课我怎么再给改回去呀?!”听洪钧没吭声,菲比又小心翼翼地哄着,“你到家等我,啊,培训一结束我马上往家跑,我保证。”
航班不是正点到达北京机场的,而是少有地提前了十分钟,洪钧在不到1个半小时的航程中头晕脑胀地想了很多,他想到了第一资源集团的项目和令他敬畏的郑总,可惜,以他今后的境地恐怕难以运作那曾令他振奋不已的大手笔了;他也想到了小薛,不知道小薛去浙江澳格雅谈判进展如何,可惜,如今浙江已经归入CK的地盘,小薛的心血会不会落得为CK做嫁衣呢?
飞机舱门打开了,洪钧拿好行李,在走出舱门的一瞬间,又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既是向刚才坐过的座位告别,更是向整个的商务舱告别,他料想韦恩不会再允许他坐商务舱了,省钱倒在其次,韦恩是不会放弃羞辱他的机会的。
洪钧刚把手机打开,电话就来了,他还以为是菲比,原来是广州的比尔。比尔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似的嚷着:“Jim,哎呀,找你还真不容易。我告诉你呀,我刚才不小心犯了个错误,把fax发到你那里去了,你还没见到吧?是我的出差申请和上个月的报销单。香港的Jeffery已经和我谈过了,我又改回来做广州的manager,他还让我做他的副总经理,哎呀,搞什么搞嘛?变来变去的,才刚report给你没几天,就又改回来啦。哈哈,我是忙中出错,应该发给Jeffery由他签字的嘛,你看我这个脑子,你已经不是我老板了嘛,你还没签字吧?把fax撕掉就好啦,不要签字啊,你签字也没用的啦。喂,Jim,喂,听得到吗。。。。。。”
洪钧的脸已经被气成绛紫色,他用力按了挂断键,手还在不停地颤抖着,他真想把手机摔在地上再狠狠地踩碎,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紧紧地咬住嘴唇,把拿着手机的手揣进裤兜里,尽力止住颤抖,被人流席卷着向前走。
走过行李传送带时,他忽然想起了春节过后科克在这里提取行李的情景,而自己就在外面的人群中焦急地等待着科克带来的消息,短短十个月过去,他又回到了起点,命运就是这样地捉弄人,洪钧觉得自己就像是地上的一片落叶,被大风卷起在半空中飞舞,即使曾短暂地高高在上、风光无限,也终究免不了飘落到地面,而始终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洪钧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接机的人群走去,像一个焦头烂额的败军之将死里逃生地回到大本营,又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游子疲惫不堪地回到自己的家门,在上海的时候洪钧曾急切地想逃回北京,逃回自己的家,可现在,他却忽然想起了“近乡情更怯”那句古诗,分明是自己如今的写照。
洪钧睁大双眼在接机的人群中寻找着,他渴望奇迹的出现,他猜想菲比会突然从人丛中冒出来给他一个惊喜,但是,菲比没来。洪钧失望地穿过人群,在大厅里找了个空地站住,向四周张望着,他想再等几分钟,也许菲比正在赶来。他幻想着菲比会突然拍一下他的肩膀,或者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但是,这一切都只是幻想。十分钟过去了,苦苦等待的结果只是从希望变成失望,又从失望变成绝望。
绝望的洪钧拖着拉杆箱走出机场大厅,一阵彻骨的寒风迎面吹来,让他不由得缩紧了脖子,他走到国内到达的出租车等候区,垂头丧气地站在队尾,这时正是航班到达的高峰,等候出租车的人流排出很远,洪钧探头往前看,想判断需要多长时间才轮到自己上车,忽然,他呆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前面黑压压的队伍中,能看见的都是后背和后脑勺,却有一个高挑的女孩扎眼地逆潮流而动,反向站着,脸朝向队尾,洪钧看清了女孩身上的风衣,是紫红色的,他也看清了女孩的脸,那是一张他熟悉的笑脸,是菲比!
洪钧向菲比走去,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知道菲比一定还特意回了一趟家,因为在菲比的肩头正随风飘动着的,是那条她还从来没舍得戴过的桔黄色的方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