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仅是从ICE退了,还彻底从软件业、IT业退了,他要搞一个公益性的基金会,保护大自然和人类历史文化遗产的,他说信息社会对这些遗产的破坏更甚于以前的工业社会,他的前半生投身于破坏,罪孽深重,所以他要用后半生去拯救、去赎罪。唉,反正他早就是亿万富翁了,下半辈子随便怎么折腾都行,只是把我们这些人全都抛弃了,谁来拯救我们呀?”邓汶显然认为自己和研发中心都属于卡彭特留在ICE的遗产。
洪钧也不禁感慨:“卡彭特能下这种决心也不容易,说撒手就彻底不管不顾了,看来这次两家公司的合并对他的震动不小。”
“也没全撒手,他的股票还在啊,要不然他那三百多英尺长的游艇靠什么养,更甭提什么基金会了。而且我觉得合并的事对他的震动不见得有多大,他好像一年多前就有心理准备了,我倒听说最初就是他和艾尔文的一次争吵才引发出这么一场大地震。”
洪钧来了兴趣,追问道:“去年你提过几次卡彭特的心思好像不在公司,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只是听说,越是多事之秋小道消息越多,都传得绘声绘色的。你在ICE呆过,肯定知道ICE在软件技术上向来保守,采用的体系架构即使不算过时起码也是滞后,费了很大劲搞出的8.0版产品本以为赶上了互联网浪潮的末班车,谁知道一问世就落伍了。其实软件这行很无奈,产品周期太短,先进的东西一定不可靠,好不容易弄可靠了也离淘汰不远了。卡彭特作为CTO对于ICE在技术上的困境负有很大责任,他对新技术缺乏敏感和眼光,8.0版的不如人意让他很不甘心,想马上做9.0 版的开发,但艾尔文可能对卡彭特已经失去了信心和耐心,认为这样修修补补不能带来质的飞跃,卡彭特赌气说如果你艾尔文认为维西尔的技术很好那你就去找维西尔合作吧,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艾尔文私下真去找你们的弗里曼谈了,俩人一拍即合达成初步意向,弄得卡彭特心灰意冷再没心思搞什么9.0版,天天去钻深山老林了。”如今邓汶已不再掩饰他对卡彭特的怨气和不满。
洪钧忧虑道:“如果两家公司合并后将延续维西尔的技术体系、以维西尔的产品为主导,就会把ICE的技术团队主要用于对现有ICE客户的支持服务上,研发力量恐怕会以维西尔的团队为主。”
“是啊。不过我们北亚研发中心可以为新公司未来的新产品做中文版、日文版和韩文版,应该还是有用武之地的。”邓汶心存一线侥幸。
这就像医生面对病入膏肓的患者时经常遇到的两难境地,实言相告和谎言蒙蔽究竟哪个更残忍?洪钧虽然庆幸自己的本行不是大夫,但也苦于眼前的一筹莫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长痛不如短痛,摇头说:“我看够呛,新公司的产品整合肯定麻烦不少,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推出全新的产品。你的研发中心规模很大,新公司不太可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宁可在将来需要时再建这个机构否则负担太重。”
这种没有前景的前景想必邓汶早已考虑过多次,所以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只是又叹口气,问道:“你怎么样?俞威已经走人了,你已经没有竞争者,无论ICE还是维西尔在亚太区的老板都挺器重你,不管是谁胜出都会请你留下来,应该没问题吧?”
“我老板已经走人了,看样子会是Peter和我留下来。中间出过一些事情,我差一点落得和俞威同样的下场,要是真发展到那一步,新公司中国区的位子就得从外面另请高明了。”洪钧对自己的事一向轻描淡写。
邓汶对洪钧的语焉不详已经习惯了,也不再打听,而是殷切地问:“你有没有可能和新公司的高层说说,争取把北亚研发中心保留下来?或者并入你们中国区做技术支持?”不等洪钧表态他又说,“你别以为我是在操心我自己的饭碗,我是想帮研发中心的几十号人找出路,这些年轻人真的很棒,本以为可以大展鸿图结果没干多久却遇上这种不可抗力,真替他们惋惜。如果这些人才能被吸收进新公司,对公司对他们都是好事,哪怕只接收几个最优秀的也好。”
洪钧常常会在邓汶面前觉得自惭形秽,此刻他更有些感动和酸楚,也发现自己再一次面临医生的困境,而邓汶则从病人变成了几十号病人共同的家属,令他更加难以回绝,只好说:“我尽量吧。不过,我建议你尽早为自己寻找新的机会,即使为你的下属着想也应该如此,你有了新的平台就可能给他们多找些机会。”
“我?不着急,家中有粮遇事不慌,只是廖晓萍想让我回美国。我实在舍不得研发中心这个摊子,将近两年的心血,就这么付诸东流。我想好了,我一定要最后一个离开,我要亲手把灯关掉,把门锁好。”
洪钧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不用搞得这么悲壮嘛,每一次的变故都可能是一次转机。对了,还记得瓦尔特的那句话吗?”
“谁活着谁就看得见!”两人齐声说罢又一同笑起来,邓汶笑得更厉害,好像眼泪都笑了出来,侧过脸去用手使劲擦着眼角,洪钧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忽然觉得邓汶真的很悲壮。
洪钧走后没多久,准备上晚班的凯蒂就来了,一进门看见满地狼藉不禁惊呼:“你怎么自己动手了?不是说好等着我来帮你收拾吗?”
邓汶正蹲在沙发旁边清点他从各地买回来的纪念品,抬头对凯蒂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凯蒂笑了:“你才不会打你们家那个宝贝女儿。”
“是啊,所以只能收拾东西了。”邓汶也笑了。
凯蒂辗转腾挪走到床边,审视一番眼前的局面就说:“我替你整理衣服之类的吧,其他的文件啊、资料啊什么的还是你自己来,我怕给你搞乱了。”她刚动手把几件冬装叠好,又问:“你有两个大旅行箱,这些衣服放到哪一个里面?”
邓汶站起身挠头说:“哪个也不用放,还是搁到壁橱里吧,我只是把东西归置一下,又不是真要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凯蒂一愣,在床边坐下,把叠好的衣服摞在大腿上,侧过脸看着邓汶,说:“我以为你是为了回美国才要打包的。”
邓汶把床上的东西拨了拨,也侧身坐在床的另一边,忧郁地说:“我还是不甘心就此放弃,但又感觉卷铺盖回美国是早晚的事。”
“怎么是放弃呢?你为什么要那样想呢?你是研发中心的负责人,如果研发中心还在你却走了那才算是放弃;如果研发中心不再办下去了,你的使命也就告一段落,是有始有终的呀,这怎么能说是放弃呢?”
凯蒂一边说一边用手抚弄最上面那件暄软的绒衣,邓汶看在眼里仿佛感觉到凯蒂柔软光滑的手指正在抚触他的头发和肌肤,身上涌起一股暖意,心神也安宁很多,缓缓地说:“如果研发中心真的被裁撤,我不想放弃也得放弃。让我不甘心的是我在中国的事业,刚刚立住脚,脚下的舞台却没了,我想留在北京再找找机会,总不能一事无成就灰溜溜地回去。”
凯蒂低着头轻声说:“你还是应该早点回去。”
这话让邓汶很意外,不免有些失落:“我还以为你会希望我留下来。”
“我当然想你留下来。”凯蒂脱口而出,又马上说,“但我不愿意看到你这么辛苦。”
“不辛苦,我找一个新机会应该不太难,越来越多的外企把研发搬到中国来做,也有很多民营企业开始重视自主研发,像我这种背景的人即使算不上香饽饽起码还是肯定会有人要的。”
“我现在也懂一些你们这一行的事了,机会肯定不少但是好机会往往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你不应该为了留下来而勉强自己。”凯蒂看着邓汶的眼睛说,“而且事业对男人来说再重要也不是生活的全部,你的太太和女儿都需要你在她们身边,你也需要她们,小孩子长起来很快的,在你女儿最需要你的这几年你应该好好陪着她,不然对你们都会是很大的遗憾。我知道一个女孩子多么希望做父亲的能够疼她,也知道当她对父亲的期盼全都落空之后会是什么感觉,你总不会希望你的女儿在对你的怨恨中一天天长大,将来连你给她起的名字都不愿对别人提起。”
邓汶怔住了,他的确从没听人叫过凯蒂的中文名字,至今也不知道她姓什么,邓汶恍惚记得很久以前曾经问过她而她却不肯说,就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你和你父亲关系不好?”
凯蒂甩一下头发,答道:“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邓汶忽然发觉自己对凯蒂了解得实在太少,又进一步总结出自己像是站在一间被单向玻璃封闭起来的屋子里,别人可以轻易把他看得透透的而他却总是无法看穿别人。邓汶依稀记得上学时看过的某本闲书中好像论及孩提时期缺乏父爱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恋父情结,又想到自己和凯蒂之间相差的十六岁,心里顿时变得和房间的现状一样乱。
凯蒂见邓汶发呆就浅浅地一笑,又劝道:“回去吧,一家人就应该在一起。”
“那你呢?”
“我?接着好好过我的日子呀。”凯蒂发觉自己的脸红了,便站起来把怀里抱着的衣物放到壁橱里,再回身对邓汶笑吟吟地说:“我想好了,我不再打算换工作,就一直干这行;我也不会换地方,就一直在这家宾馆做,这样不管你将来什么时候回北京都不用担心找不到我。”
邓汶苦笑道:“即使我回去了也可以经常给你写邮件、打电话啊。”
凯蒂好像没听到邓汶的话,接着说:“对了,08年你肯定要回北京看奥运会的吧,咱们现在就说好,到时候你可一定还要住在这儿,我就又可以照顾你了。”话刚说完凯蒂的眼圈好像已经红了,她扭身把几件衣服无谓地在壁橱里摆来摆去,像是自言自语地又说了句:“08年一晃也就到了。”
凯蒂的声音在壁橱里和邓汶的心底里同时回荡。
维西尔和ICE这两家公司都已作古,合并而成的新公司终于正式登上全球软件业的舞台。皮特荣任新公司主管亚太区业务的高级副总裁,而洪钧则担任新公司的中国区总裁,再一次成为皮特的直接下属。
洪钧和皮特这对梦幻组合很快就出现了同床异梦的征兆,两人在中国区的管理架构上发生分歧,而争执的焦点就是究竟让小谭充当什么角色。皮特一再强调小谭人才难得,建议洪钧对其予以重用,洪钧当然对皮特的意图心知肚明,无非想延用当初钳制俞威那套来对付自己,追根溯源当初还是自己给小谭出的主意让他去投靠皮特,洪钧不禁慨叹真是物换星移,自己竟被小谭来了个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