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也笑了:“火药味儿是足了点,看来这些套话不能随便用,再润色吧。下面的难题在于应该向客户做出什么样的承诺。”
“浙江第一资源要求我们保证在一年之内不会被你们收购,否则就得向他们支付赔偿,这有点过分吧?不过,我倒是准备答应他们,先把合同拿下来再说,一年以后谁知道我还在不在ICE,再说就算真得赔偿也活该你们维西尔倒霉,如果你们收购了ICE,这些承诺就该由你们兑现嘛。”俞威嘿嘿一笑,“按理不该和你说这些,但咱俩谁跟谁呀?是不是?”
洪钧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打什么算盘。不过这种承诺的确没有太大的实际意义,主要是客户想用来在内部交差,如果将来真发生收购,赔不赔、由谁赔、赔多少都不是由这一纸承诺说了算的。客户担心软件厂商日后被收购,无非是怕使用中的产品得不到后续的支持服务,应该设法打消客户这方面的疑虑。”
“俺是个大老粗,你是秀才,这词儿还是你来整吧。”
“咱们可以声明,公司一向把客户利益放在第一位,无论公司考虑实施何种股权变更,其目的都是为了向客户提供更好的产品和服务。”
“你甭逗了,这话能唬得过谁啊?谁不知道资本不是为人民服务而是为资本家服务的?”俞威甚为不屑。
洪钧一想也对,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虽然不可或缺但也远不足够,总得有些干货,便说:“可以承诺,如果由于公司单方面的原因无法继续向客户提供支持服务,并直接导致客户无法继续使用软件,公司将向客户提供相应补偿,补偿金额不应超过客户已支付的软件款项。”
“真累,这也太啰嗦了,依着我扔给客户一个定心丸就搞定,只要眼前大家都过得去就行。”
“落实在书面上的承诺就得这么啰嗦,至于口头向客户怎么解释就可以见机行事。”洪钧语气一转,又说,“你要是觉得这种提法不好那就请便。”
“别呀,咱们两家的表态要是不一致,客户还会接着找麻烦。中心意思就按你刚才说的来,咱们各自成文这样在词句上不会雷同,免得外界看出咱们通过气。”
“嗯,发布会之类的也各搞各的,免得我和你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洪钧说。
俞威又嘿嘿干笑两声,说:“喂,咱俩已经多少年没这样一起商量事了?”
经俞威这么一提洪钧也不由得感慨万千,“有没有五年?”洪钧马上又补充一句,“那就五年等一回吧,我希望以后的五年里都不必再和你商量什么。”
“别呀,做人嘛心胸要开阔,你看我就不记恨你,虽然你当初那么对不起我。”
“看来你的记性确实很差。”洪钧冷笑道。
洪钧虽然意识到“收购”传言将不只影响第一资源集团的NOMA工程而是会波及整个中国市场,但他仍未料到此次传言的范围并非仅限于中国而是世界性的,几天之后他收到了由弗里曼和斯科特联名向全球各地分支机构高层发出的电子邮件,随即又收到总部法律部门、公共关系部门和市场销售部门发出的对“收购”传言的统一应对策略。
洪钧逐字逐句地推敲总部发来的指导性文件,越看越得意,总部要求向各地市场传递的信息包括可以向客户做出的承诺都和洪钧的策略如出一辙,使他对自己的高瞻远瞩不得不深为叹服。
很快,洪钧从互联网上也看到了ICE总部针对“收购”传言所发的新闻稿,不由暗自吃惊,ICE的新闻稿和维西尔的相比不仅异曲同工,而且仿佛只是在完全相同的主旋律上稍作几处变奏而已,洪钧立刻敏锐地联想到两家公司的高层势必密切磋商过如何应对“收购”传言,就像他和俞威所做的一样,只不过会商的双方换成了弗里曼和艾尔文。
洪钧忽然怀疑“收购”传言究竟是不是科曼捏造出来的,很多听上去离奇之极的“谣言”日后往往被证明并不是谣言,因为人们的想象力根本无法凭空想象出来那么离奇的东西。洪钧不得不叹息自己的高瞻远瞩实在有限,即使站在最高的桅杆上,命运之所系仍然不过是汪洋中的一条船。
临近开标,俞威原本不愿意在这个时节又来杭州,小谭偏偏一再劝说俞威出面协调翔远科联和凯华兴业之间的纷争,俞威说如今各投各的标,没必要再参与系统集成商们的烂事,小谭说我也巴不得超脱些,可是邢众已经放了狠话,如果不能与凯华兴业事先达成默契他就在价格上放水,大不了鱼死网破,俞威嘴上骂邢众是个疯子,心里还是决定再辛苦一趟做回和事佬。
因为是由ICE出面说和,会谈的地点就安排在俞威和小谭住的饭店,邢众先到了,最后走进会议室的是凯华兴业的杜总。四个人分坐一张长桌的四条边,俞威和小谭坐在长边而邢众和杜总坐在短边,杜总笑道:“我的手要是像邢总那么长就好了,咱们四个围着长条桌也能打麻将。”
邢众拉长脸说:“杜总是在骂我手长啊?我们信远联做了这么多年,客户遍及全国各地,杭州有项目当然要来参与,并不是有意和你杜总过不去。”
俞威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看咱们还是换个房间打麻将吧,这间屋子里的气氛好像不适合谈事。”其他人都不再言语,俞威又说:“今天让我坐在这儿实在是勉为其难,你们两家都是ICE的合作伙伴,两位又都是我的好朋友,现在软件标和集成标分开投了,我看有什么事还是你们两家直接商量吧,最好别让我表什么态。”
杜总没反应,邢众说:“让俞总这么为难,我心里挺过意不去。俞总说得对,信远联和凯华兴业都是ICE的合作伙伴,我们两家都希望浙江第一资源能采用ICE的软件,正是为了这一共同的目标我们才走到一起来的。虽然集成标和软件标分开了,我仍然希望ICE能帮助我们两家合作伙伴达成默契,而不要伤了和气。”
俞威正暗笑大家的确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钱--才走到一起来的,杜总阴阳怪气地说:“邢总一再提到信远联,我有点被搞糊涂了,投标的到底是信远联还是翔远科联啊?”
邢众登时红了脸,俞威说:“这样吧,我就当个见证人,不偏不倚,你们双方有什么想法就拿出来商量吧。”
邢众问:“杜总方面一共会有几家公司投标啊?”
杜总望一眼俞威,俞威说:“可以讲嘛,大家既然要谈就应该开诚布公。”
杜总便说:“算上凯华兴业,我一共有三家公司买了标书,两家是在第一资源的大名单里的,一家不在。”
“我能不能提个建议?”邢众说,“咱们各自都只用两家公司的名义投标,不然都搞出三、五家来就乱成一锅粥了,很难协调。”
杜总又望一眼俞威,俞威装没看见,杜总想了想才回答:“可以吧。”
“好,我们是翔远科联再带一家,你们是凯华兴业再带一家。”邢众乘胜追击,“你们以凯华兴业为主投,投高价;我们以翔远科联为主投,也投高价。各自的另一家公司为辅,都投低价,怎么样?”
杜总答应得很痛快:“一般都是这种玩法吧。”
“那咱们能不能商量好,划两条线?为主的高价标和为辅的低价标的投标金额分别不得低过多少,怎么样?”邢众殷切地望着杜总。
杜总敷衍道:“手脚都捆住了还怎么玩啊?咱们把底线定好有什么意义?只咱们两家互相看齐没用,其他家报个低价就把咱们都甩了。”
“后天就开标,局面已经很明朗了,都有哪些家投、大概会投什么价位,咱们心里已经有数,现在就是要让咱们两家的策略达成一致。”
“商量好怎么投只是一个方面,中标之后还应该有个方案吧?”杜总问。
“当然,合作嘛就是要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如果有一方中标,中标方应该给另一方一点意思算是安慰吧,这样无论谁赢大家都有的赚,只不过是赚多赚少的区别。”
“可以吧,这点意思就算是慰问金,那请邢总先说说看,你觉得慰问金给多少比较合适?”
俞威点起一支香烟深吸一口,畅快地把二手烟向对面的小谭脸上喷去,惬意地欣赏着邢众与杜总的交锋。他知道下面商定慰问金数目的过程会很有趣,因为自忖中标胜算较小的一方当然希望慰问金越多越好,但又害怕被对方看穿自己对中标信心不足而彻底失去讨价还价的筹码,所以又不能叫得太多;而自认为胜算较大的一方就希望慰问金越少越好,但毕竟没有中标的绝对把握,还指望靠这点聊胜于无的慰问金而不枉忙活一场,所以也不能叫得太少。
邢众当然不傻,推托还是请杜总先提吧,杜总坚决不肯,双方开始拉锯,俞威劝说杜总而小谭鼓动邢众,四个人你来我往比打麻将还热闹几分。俞威见迟迟打不破僵局就有些失望和懊恼,生硬地说:“这么推来推去有什么意思啊?!我看这样吧,你们二位要是都信得过我就按我的主意办,要不然我就恕不奉陪了。”邢众和杜总都无声地表示接受,俞威便满面笑容地说:“你们都把心里的数写在纸上给我,我把你们的数一平均,就是大家都能接受的数目,怎么样?”
邢众和杜总隔着长桌遥遥对视片刻,便各自一笑表示认可,小谭像赌桌上的庄家发牌一样给两人各推过去一张纸,两人略加思索写好后再推给俞威,俞威很快心算完毕报出结果:“八十五万!”
在听到俞威所报数字的一瞬间,邢众和杜总不仅马上计算出对方的叫价而且已经判断出对方是否比自己有信心中标,邢众眼里闪过一丝喜悦而杜总眼里透出几分痛心。俞威向两边问道:“怎么样?就这么定了?”
自认捡了便宜的邢众连忙点头说好,杜总却道:“这样恐怕有些不够科学吧?”其余三人都吃惊地盯向杜总,杜总慢条斯理地说:“邢总刚才说了要划两条线,主投的高价标和辅投的低价标分别不得低于多少,所以慰问金也应该相应有两个标准吧?最好先商定那两条线是多少,然后再分别敲定慰问金,不然如果是高价标中了才给另一家八十五万未免偏少,而如果是低价标中了也要给出八十五万,恐怕中标的还不如没中标的赚呢。”
俞威面露难色地看着邢众,眼神仿佛在说“人家讲得在理啊”。邢众急了,嚷道:“杜总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有不同意见应该刚才提出来嘛,现在都谈定了再反悔,不太合适吧?”
俞威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住脚回过头语气沉重地说:“这事怨我,本来我就没本事替你们两家调停,刚才出了个馊主意搞得双方都不愉快,算了,我还是走人吧,你们接着谈。”
小谭头一个冲过来阻拦,杜总也上前挽留,邢众反应最慢但终究还是站起来好言相劝。俞威磨蹭回来和三人又都坐定,对邢众说:“邢总,我刚才那个主意的确不够科学,我是替你们着急啊,想让你们尽快达成协议,两个数求平均虽然简便但看来是有些不周全。要不,还是先商量好那两条线分别划在哪里,然后再定慰问金?”
事已至此,邢众当然别无选择。双方大致交换了对后天开标情况的分析预测,对可能的报价范围看法基本一致,不费太多周折便确定了高价标和低价标的价格底线。接下来重新商议慰问金的数额,邢众一厢情愿地还想照刚才那样各自写出来再求平均值,杜总当然不会再给他漫天要价的机会,僵持之中邢众绝望地认识到自己筹码尽失,只能逆来顺受了。杜总也不再提什么“高价标中了给八十五万未免偏少”,最多只肯给出40万,而假若低价标中了只肯给出15万。邢众不禁义愤填膺,刚暗骂一句“打发叫花子呢”便意识到自己眼下就是个叫花子,只得装出洒脱的样子说:“行啊,我看可以。”又转而对俞威说:“咱们是不是把刚才达成的几点共识形成一份书面的东西?”
俞威笑了:“说实在的,邢总,咱们聊的这些都见不得外人,变成书面的又有什么用?就当作君子协定吧。”
“俞总你误会了,咱们今天谈了这么多总应该有份记录之类的,以免日后挂一漏万。”
俞威顿时想起在信远联的会客室里满屋子人奋笔疾书的样子,暗笑邢众是惯出毛病了,便吩咐小谭:“David,刚才属你最清闲,你就受累整理出一份备忘录吧。”
“手写的就成,然后我和杜总都签上字。”邢众又补充道,“俞总是见证人,也签个字吧。”